梦里挑灯看剑（上）
徐泉泓感觉自己似乎去跟阎王照了个面。
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中的世界中，他恍惚地看见吐着长舌的黑白无常走到他的身边，用沉重的镣铐锁住他的双手，拖着他的身体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他感到惊惧和虚脱。
他脑袋中无限重放着他被拖着走的那段无限延伸的路，周围一篇灰黑，两侧尽是废墟和焦土，偶有几只虚幻的厉鬼从黑暗中冲出，想要紧抓住他的双腿，将他拖入深渊，他感觉不到触感，却能感觉到他脚上传来的一阵阵拉扯。可是黑白无常却是很轻松的将厉鬼解决了，快得他都没有印象。
长久的无意识和沉默，他仍是被拖着走在路上，却只有微弱的意识残存在他的记忆中。当他脑袋中逐渐出现画面的时候，他看到的是周围阴风环绕，巍峨深邃的地府，如一只卧虎张开着血盆大口，等君入瓮。
他恍惚中看见暗淡幽深的台阶一直蔓延到他视线所不可及的地底，而顶上却是掉着无数莹莹发光的孔明灯，即使相隔很远，但他却依然能够感受到那孔明灯中跳跃的火花像是一个人的灵魂在舞蹈。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在恍惚中，他并不能感觉到时间的流逝。而当他从再次找回意识，他却惊讶的发现，他的面前，正坐着一位面目狰狞，凶神恶煞的官员，其穿着打理似相国之尊，而其两侧正立着牛头马面，并和他正保持着诡异的距离。宽大长条的木质桌案上灯火摇曳，凶神恶煞的官员认真地翻看着桌前的一叠名册。突出的嘴里似乎在嘟囔着什么。
然而还没得到阎王说什么，一阵强光突然照入了徐泉泓的眼睛，他身体猛的一抽搐，仿佛脑袋突然受到了重击，又仿佛什么曾经溜走的东西又重新回到了他身上。只见暗淡昏黄的烛光之中，他缓缓的睁开了眼。
一束清冷明亮的月光，透过半开的低矮油纸窗，将窗前的烛火投影在地上，仿佛梦魂般的烛影在微风中轻轻跳动，像极了月宫中顾影自怜的嫦娥仙子。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怪异的气味，有丝丝白线仍飘荡在半空中，从柔水般的月光里看得一清二楚，透过室角里燃烧殆尽的香炉，以及周围墙壁上贴了一圈的净符，和他眼前道士手中拿着的铃铛，徐泉泓明白了刚刚发生了什么。
“醒了？”道士转过身，右手持桃木剑，左手持铃铛，眼中炯炯有神，仿佛有能看穿一切的洞察力。他用的是徐泉泓熟悉却并不经常使用的江南一带的官话，声音洪亮有力。
“是的，感谢道长的救命之恩，晚生不胜感激。”徐泉泓缓慢的回道。他的身体仍是虚弱万分，仅仅是这句话已经耗费了他大量体力。
“免礼免礼，出家人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贫道虽是道家中人，游历山川的同时也常救助弱者。”道士转过身，露出了他的白羽鹤氅，徐泉泓明白，能穿鹤氅的道士都不是一般人，“但小兄弟，你却和我曾经救过的人有点不一样。”
“道长何出此言……”徐泉泓虚弱的翻了个身。“晚生……晚生仅仅只是一落魄之人，跟街上灾民无二样，一心想着逃难。在晚生病倒之前，晚生身上已是身无分文。”
“小兄弟，老实告诉我，在你病倒之前，你经历了什么，还有，你得的病可不是一般的病，是最近在南方肆虐的怪病，许多地方因为这种病已经十室九空，饿殍遍野，你混迹在灾民中，难免会沾染此病，然而你却是贫道我第一个遇见的染病后能够活下来的人。而且，在我遇上你的时候，你身上还有一股妖气。”道长重新转向他，坐在他的床边，徐泉泓这时才看清道长的面孔。
“我……我……我记不起来。”徐泉泓突然一身冷汗，在晕倒之前，他刻意尘封了他那段记忆，在混乱的日子里，总是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小兄弟，我知道对你来说很不好过，但是这对贫道来说，很重要，小兄弟本是天纬之才，如今却流落险境，遭受各种邪灵袭扰，若不是贫道作法，以及小兄弟自身的强大，恐怕现在小兄弟已经魂飞魄散了。”
徐泉泓叹了叹气，确实，若不是眼前这位道长亲自作法，根据他恍惚中看见的幻境，他也知道自己正命悬一线。
“道长刚刚的莫不是招魂术，道长可是学从正一道灵宝派？”徐泉泓问。
“不错，小兄弟果然不是一般人，这些贴在墙上的符咒你都熟悉吧。”道长回。
“奉圣人赦令九鸟破秽神符化清净罡。这是九凤破秽符！”
“善。看来小兄弟对符箓并不陌生。”
“‘九凤翱翔，破秽十方，金童接引，玉女侍旁，拜谒尊帝，朝礼玉皇，百邪断绝，却除不祥。’这是九凤真言。师父在时，经常给我和师姐说一些有关符箓的事情，但师父他本人并不经常使用。”
“哦？”道长眼神突然闪过不易察觉的光芒。“小兄弟，尊师贵姓？”
“我恩师……我恩师从未跟我和师姐提过他的名字。打我小时候有记忆起，就已经是恩师的入门弟子了。”
“善，小兄弟，你恩师肯定不简单，他还健在吗。”
“他……”徐泉泓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下去。
狭小的房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一时两人都没有言语。
“不想说就罢了，贫道理解小兄弟内心的苦楚。知道贫道为什么要跟小兄弟你提起符咒的事吗。”道长走到床边，轻轻拍了拍徐泉泓。
“符咒……”
“小兄弟你是聪明人，相信小兄弟早就看到了墙角处贫道带来的香炉了吧。”
“香炉……道长居然还带来了法器，如果道长仅仅只是为了给我净身驱邪，只消净天地神咒就足够了，但道长贴的是极其珍贵的九凤破秽符，恐怕道长已经在室内补下了一个结界吧。”
“善，这九凤破秽符，是我用来对付厉鬼和游灵的。”
“我曾听恩师提起过一个道教中十分邪门的法术，它可以超度亡灵、冤魂，继而去往超生世界。道长的意思是……”
“小兄弟，汝所逝去的记忆，亦是一种亡魂，配合香炉，贫道可以将小兄弟尘封起来的记忆投现到烟团中，这样便可减少小兄弟所受之痛苦，亦可满足贫道我所需要的信息。”
“可是这其中……道长会看到一切吧。”
“不仅会看到一切，还会有厉鬼和游灵闯入贫道所设的结界中，吞食小兄弟的记忆。但是，小兄弟，你没的选，这是挽救你的唯一机会。”
徐泉泓再次沉默了，开始闭眼思考。他很难做出抉择，很难相信一个陌生人即使是在之前救过你，突然站在你面前，说要获取你的记忆，目的是为了就你。何况，代价是自己又要在梦中重温一遍那惨绝人寰的经历，又要冒着被厉鬼袭击的风险。可是如今，他真陷入了困境。在他晕倒过去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他甚至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如何逐渐变得冰冷，就像是被投入巨大的冰窟中，连血液也开始凝固。可是漫长的黑暗和无限重复却又感到真实无比的梦境过后，像是刚做完噩梦一般一觉醒来，他完好如初了，从死亡的边缘被硬生生的拉了回来，意识也从恍惚变得清晰。已经历过死亡恐惧的他，心中突然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不仅是他的意识，就连他的身体也在告诉他，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对生的渴望，甚至让他的四肢都开始无意识的逼他做出抉择。如今他就像是一位从死亡坟场中走出来的士兵，面对着前有断桥后有追兵的情况，无论他走哪条路，都可能会粉身碎骨。可是此时一匹飞马从天而降，告诉他，我可以带你越过断桥，前提是你要让我窥探你的记忆。战场上的血肉横飞……死去的忠实战友……远方杳无音讯的家人……这些都是战士心中最不想提起的软肋……
作为战士，或是一个普通人，你会怎么选？
徐泉泓突然睁开了眼，他决定骑上飞马，让自己赌一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