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相片

(灵感来源于图森)
1
在得到那台白色的相机前,对于摄影我早有些许兴趣。在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渴望拍下一张照片,照片上要表达一种存在,不,不是我们依靠感官所觉察的存在,而是对生存中某些境遇的共鸣,一种难以把握,最为原始的存在。
我认为,如果说摄影存在什么价值,那便是传达,而非记录。理想的摄影作品应当是这样的,有意无意察觉到世界所发射的讯号,但没有能力对其进行破译、无法使用语言进行对其表述的人,选择摄影这种近似于隐喻的方式进行传达。我对摄影的兴趣与观念的萌芽是在十几年前,我还在老城区读小学时。一个晴天的下午,我从家中的书房中翻出了一本关于摄影的书。书中印刷的一张相片引起了我的注意,相片的名字是《雨夜行人》(没错,一个模糊的名字)。相片的背景显然是一个雨夜,画面中心是一把打开的雨伞的杆,最上方还能看见黑色伞面的一部分。照片中看不见持伞的人,但显然雨伞是被什么人在举着。通过伞前面的栏杆以及更前方的街景可以判断摄影的位置是在某座楼房的阳台上,画面最前方是雨夜中安静的街道。一个头戴贝雷帽用大衣包裹住自己的人,低着头匆忙的行走在雨中的街道,也许他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一台照相机(还有一个人)注视着。等我年纪更大后,我仍时常想起这张相片,我想,毫无疑问的,摄影者在试图传达什么,通过蕴藏在结构、光线、色彩、当然还有选择事物中构成的影像语言,表述出他所感知到的信号,我不想用我幼稚的言语去对这张照片过多解读,但这张照片中充斥着不安定感,对此我十分确信。
2
平日里我漫不经心的沉思时闪现过的结论中,有一条我一直以来十分笃定,便是在通常情况下,比起应付问题,回避问题往往是更有益于我的身心的。周三,我的母亲一大早就打了电话过来,告知考虑到我的年龄问题,周五晚上她将会陪同一位年龄与我相仿女士抵达我所定居的城市。我用手指拨弄着电话线,一边冷淡回应着,一边用脚轻轻隔着毛绒拖鞋的蹭着地面——不知为何脚一大早起来就痒极了,这种不适感显然与我现在的感觉十分协调。嗯,好的,哦,不了,不,我知道了。时机成熟,我迅速放下了电话。
如果说我希望我所生活的环境是一滩平静的水,那么今天早上的电话无疑就是坠入其中的雨滴。周三,那么自然而然的,应当和往常一样去办公,在进行一番洗漱后,我乘坐电车去上班。到达公司后我发现我来早了,几乎没看到多少人。我来到了二楼,位于走廊中央我的办公室的门紧闭着,我不很紧密的把左手搭在墙壁上,慢悠悠的划着墙走向办公室。
中午,处理完最近的事务后,我放低了办公椅的靠背躺了上去,闭上眼睛,把双手盖在脸上,慢慢的揉搓着,开始在椅子上慢慢的酝酿着我的计划。要制定计划,也就是说要尽可能控制把未来导向不确定性的变量,是对未来感到焦虑后才会产生的做法。突然,水开了(真不凑巧),我起身泡上一杯茶,再回到了躺椅上,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并继续思索我的计划,不用着急,要慢慢的想,将计划构思至成熟再付诸实施,永远是最理想的做法。
于是,下午两点,我来到了主管的办公室,向他表达了我的设想。
“休假?”
“是的。”
主管放下了笔,将眼睛眯成了缝,看着我。我用脚摩擦着地面。
“休假?最近吗?”
“是的,最好是明天就可以。”(该死,脚还是很痒)
“那么,原因呢?”
“旅游,陪家里人。”我说着,尽量保持自信。
3
虽然在我的印象中,对于吹拂在游轮上的海风在诸多文学作品里都有过或多或少的描述,但完全回归我自身的主观感受的话,这同在阴雨天顶着伞在街上前行时刮起的风别无二致,这是我在乘船前往s市的途中站在甲板上向地平线眺望时的第一印象。不出意外的话,当我抵达s市的第二日,我的母亲与那位女士将会到达我居住的城市,然后她们会打电话给我,再顺理成章的,她们会扑个空。游轮的甲板意外的宽阔,一群游客同我一样在甲板围栏的边缘向外远眺。我注意到一位身穿粉白针织衫的女性(女性,总是她们,她们如此重要)正聚精会神的拿着照相机对着大海,这让我想起了我一直想要拍摄的那张照片。我顺着她对焦的方向凝望那片海天连线的景色,不,这里不会有我想要的那张照片,无须怀疑。但她专注的神情确引起了我的思绪。长久以来,我一直没能发现我渴望拍下的那张纯粹的表达着所谓生存境遇的照片,也许像这位女士一样投入的话,我就会拍下那张照片?我注视着她,她握着照相机对准那个方向已经超过十分钟了。
游轮在下午六点抵达s市,我径直前往我预定的酒店。我走到一个路口,挥手表示我要乘车,一辆出租车停在了我的身前,我乘了上去,车内部充满了老旧的霉味。司机说,去哪。我把抄在笔记上的地址示意给他。他看了一眼,启动了油门。是来旅游的?他说,是的,我说。为什么想到这里旅游,他说,休息,为了休息,我说。我望着窗外流逝的街景,毫无疑问的,接下来我会饱餐一顿。
4
抵达我入住的酒店后,我在先洗澡还是先用餐这个问题犹豫了许久,也就是说,在物质和精神上的满足顺序不得不做出排序,思索良久以后,决定先去洗个澡,因为我发现我似乎并没有那么饿。酒店的浴室里面是浴缸,那么,接下来我会洗一个比较久的澡了,当然,也会洗的很舒适。
晚餐后,起初,我直接回到我的房间,时间已经不早了,我拉开了窗帘,注视着窗外的夜景,夜幕下的s市似乎分外宁静。我注视着,突然产生了出门闲逛的念头,尽量不和临时起的念头作对,是我恪守的另一条准则。于是尽管时间有点晚,我还是出了酒店,在夜幕下开始了漫无目的的闲逛。夜已经深了,天空飘着细碎的小雨点,我经过一条商业街,街上只有零零散散的行人,我静默的穿行在街道与人群中,不时透过橱窗的玻璃凝视着自己的身影。我按照印象中的方向走着,途中可见的行人越来越少,终于,我来到了一条临近海边的公路,不时有车开着近光灯从此经过。夜风从海上吹往陆地,我站在公路边越过海岸远眺雨夜的海面,不,我几乎什么也没看到,昏沉的海与海岸被笼罩在一团漆黑中,天空没有星光,月光也被云层包围着。借助公路上的灯,我能看见雨线在空中不安定的浮动,我尽我所能的辨认那团黑暗,想象着这黑暗与阴冷的雨夜中的大海,以及坠入其中的雨点,我就静静的站在这里,并开始陶醉于我的想法。不知过了多久以后,我感到再徒劳的沉醉在自己的想法中是无意义的,我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十点多了,我竖起衣领,打算回酒店,在回去的路上,我注意到了一条小巷,里面有一家酒吧。
5
当我看到这家酒吧时,我的第一感觉是慰藉。酒吧内部十分昏暗,也可能是我的眼睛没能适应酒吧的光线状况,酒吧内部铺满了木质的地板,踩上去有微微下沉的感觉,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了一个靠近角落的位置。这时隐蔽在角落的服务生突然出现了,我点了一杯摩天大楼并付了账后它便退下了,留下我在这片黑暗中。慢慢的,我的眼睛开始适应酒吧内昏暗的光线了,我一言不发,没有向周围的任何人搭话。我只是坐在黑暗中,并通过尽可能减去自己存在的任何痕迹以试图与其融为一体,我希望自己成为某颗隐藏在一整片森林中的树。酒吧处于一种闲言碎语的静谧中,我在昏暗中聆听着从四周传递过来的各种与我无关的言语与交谈,从中捕捉到了精神上的宁静,是否我在最近一段时间所找寻就是这个?慰藉感,是的,在这里,无论是其他那些围在一起的小团体还是我,此刻的我们都是处于酒吧自己的位置上,正如宇宙万物都按秩序排列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切是理所应当的,也就心安理得。
我静静盯着我的摩天大楼,付账不久后服务员就把它端了过来,它被乘在一个高脚六边形的玻璃杯中,我伸出手,用手指轻叩着玻璃杯的,叮,轻盈的声音,我想,如果说为什么选择玻璃杯而不是其他材质的杯子,轻叩玻璃杯的声音与接触到玻璃杯的触感无疑就是玻璃杯价值所在了。沉思了许久后 ,我将摩天大楼慢慢饮尽,然后,我在一旁没人的座位上看到了一架白色的照相机。
离开了酒吧,我又回到了街上,口袋里揣着那台照相机。我并不打算偷这台相机,更确切的说,我并不是想将这位照相机据为己有,起初我试图在离开酒吧时去柜台找酒保,不凑巧,当我走到门口时酒保正在与一位客人闲谈,而恰好两个神色匆忙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向我刚才坐的方向走去。我就顺势越过柜台离开了酒吧。夜已经很深了,街上阒无一人,我不自觉的注视着天空,夜风推动着乌云聚集在一起,云遮月蔽。我边走着边把照相机取出来端详,似乎是一台比较老式的相机(需要胶卷的那种),外面镀了一层已经显得十分黯淡的白色金属,我不确定具体是什么。我想着该怎么处理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也许现在该转身回酒吧把相机放回去?我注视着镜头,可能,当我走进酒吧时,这台相机的镜头就一直监视着我,直至现在,相机也仍在捕捉我的惶恐与疑惑也不一定。我走到了路口拐角,突然听见了酒吧门口喧嚣声和脚步声,是刚才那两个人的,他们以一种在我听来略显急促的步调向我的方向走来,我突然感到了一阵恐惧,在转进拐角后,便匆匆忙忙的跑了起来(毫无疑问,我尽我所能的压住脚步声),我面前是一个商业广场,内部是各种长方形、圆型、玻璃的、木质的、水泥的建筑,以及各种各样的雕塑、花坛。我靠着路灯以及招牌的霓虹灯辨认方向,进去后先是向左跑、转了弯后又是向右跑,很快,连我自己也不记得在这个迷宫般的地方的行动轨迹了。奔跑时,我打开了手中的照相机,随心所欲的对准任何可能的方向,疯狂的按动着快门,很快,胶卷就被我用完了。我在某个正对着大街的出口停下了脚步,然后靠在一家服装店的玻璃橱窗上,等待呼吸平复。我看着手中的白色的照相机,紧紧凝视着它的镜头,然后,我打开了它的暗盒,取出了胶卷盒,放进了我大衣的口袋里。夜风越来越大,我抬起头看着夜空,仍是漆黑的雨夜,月光与星光依旧隐藏在深邃的天穹中。我想起了同样一片漆黑的公路旁的那片雨夜中的大海,二者的界限逐渐模糊,在我目不可及处融为一体。该让夜晚过去了,我注意到附近有个垃圾桶,我把那台白色照相机放在垃圾桶盖上,在照相机镜头的注视下,离开了这里。
5
周日,当我乘坐在返航的游轮上,我再次见到了之前那位手持照相机的女士,这次她依旧在把她的相机对准遥不可及的海天相接处。突然,我意识到了,我已经完成了我长久以来想要拍下的那张照片,我是在不经意中拍下这张照片的,当我在那片迷宫般的商业区逃亡时,我随手拍下了那些照片。跑动着的我拍下的那些照片是朦胧的,上面不会有多余的存在,而隐藏在照片后的,正是我当时面临着难以捉摸的不确定性以及随之而来的可能性的而产生的愤怒与不安。我再次凝望甲板外的海洋,同时把手伸进口袋里,确认胶卷盒的存在。
6
晚上,我回到家后,注意到家中的电话多了几条留言,不,我没有去听,至少不该是现在这个时候。我没开灯,径直脱下大衣并放在沙发上,把里面的胶卷盒摆在了客厅的玻璃桌,然后打开窗,躺在沙发右侧。我闭着眼,沉醉在这万籁俱寂中,而后,也许是感知到了外面的月光。我睁开眼,注视着窗外的风景,外面夜色渐浓,一盏路灯似乎出了故障,沿某种我尚未把握的规律忽明忽暗着。夜风吹过,冷空气从窗户钻了进来,我把大衣重新盖上,然后眯着眼看着窗外的风景,看着我习以为常的客厅,看着玻璃上的胶卷盒,在静默的漆黑中感受着这无可名状的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