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视
1
洁净的、蔚蓝的天空。罗树握住手机,靠在阳台上,将镜头对准天空。天空的颜色在手机屏幕里有些失真,随着光圈和焦距的变化闪来闪去。往下一点。对面楼房屋顶进入了方框中,一面反光一面阴,色块分明。固定在房顶上的木桩光秃秃的,颜色深红,又带点透黑的纹理,像是随时会燃烧起来。
咔擦,咔擦。罗树的双手握得并不算稳,高倍的镜头下有些微微的摇晃,拍出来的相片有些模糊,他不在意,也只是业余地随手拍两张。近来天气很好,随便拍点什么都很好看。他将镜头下移,一扇扇窗子映入眼帘。
不应该拍摄到别人的隐私。他在心里嘀咕着。换个角度来想,别人的隐私显然从艺术上并没有什么值得期待的。粗糙的镜头、随意的框架、不明所以的光影...随便吧。罗树缩放镜头,抬起头来望向窗外。如瀑布泼洒的阳光浇灌在房屋之间,正对面的窗子熠熠闪着金光。银白色的窗框在温热的空气中流光溢彩,像是被夏天融化了。至于那些夹角过后的大片沉闷的阴影,就像是浸泡过后慢慢干枯的茶叶,没有什么吸引力可言。
近处的建筑大多已经被他拍摄过了。他瞄向楼房一角,是已经成型了的相片,只有光线有着些微的差别。那么,更远的地方?他将镜头倍数调到最大,慢慢向下移动。小相框里能见到一片绿色的幽光,他不知那是从何而来的。在他缓慢的移动中,一扇窗子填满了整个镜头。他定在原地不动。
这面窗子奇异地映射着粼粼的波纹,暗沉的金色在红褐色的窗纸上流淌,如同滚烫的江水在另一个世界泛起的浪花,拍到世界的彼端,从他的相框里迸射出来,几乎溅在了他的手指上。镜头微微晃动,那扇大门在屏幕里若即若离,似乎一不小心就会彻底消失。
他小心翼翼地将视线从手机屏幕里挪到了窗子外,最终找到了那扇窗子。红色的条纹肉眼可见。缩放之后,窗子偕同一旁的阳台都被容纳在了镜头里,罗树摁下了快门。同时,他发现了阳台靠内侧的屋里有人在活动。他关掉了手机屏幕,拉上窗帘,躺回了床上。
过了一天,罗树才想起这天拍摄的这几张相片,翻出来一一察看。第一张就是那面阳台。按照法律与道德,他并不应该拍摄下来,那么删掉就好。可是他仔细端详这张相片之后,摁下删除的手指犹豫不决。这不光因为那金色美丽的条纹,还在于他所不小心拍下来的那个屋里的人,似乎是一位漂亮的女子。
他双指扩大相片,女子的身影模模糊糊,不显得凹凸有致,可是于罗树有种奇特的魅力。她一定不美,甚至近乎于丑陋,但却在我的想象中被填充,以致于我的内心里充满期待。他想。不出自于刻意的窥私,纯粹是无心之举,却在摇晃的镜头中被她家的窗户所吸引,最后拍下来这身影。这是浪漫的。如果我不去传播,只将这个秘密深藏内心,大概不会伤害到任何人吧?
他坐在自己的座椅上,默默地想道。可是任何人都可能会这样想,如果我坐在家里,仅仅是因为不小心没有拉上窗帘,就被远处的另一个人拍摄下来,这多么令人不寒而栗。我不能保证对方是好人,也就不知道他可能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或者说,对方已经在违背道德法律的情况下拍下了照片,那么谁能证明他会不会做得更多?哪怕是我自己,也绝对不希望有这样的人在暗地里惦记着我。他又翻开了手机,点开相册,静静地欣赏着那张粗糙的照片。可是,我明白我是一个正常的、不会故意侵犯他人隐私的人。如果我不对她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又将秘密埋在心底,不让别人知晓,至少不会造成什么恶劣的影响...罗树就在这种纷繁的思绪里沉沉睡去。
又是一天。刚过六点,天蒙蒙亮,他拉开窗帘,抬头望向天空。一轮如弓的弯月小巧地点缀在天空中,浅淡的云雾缭绕,天色由蔚蓝向粉色渐变,星星随着天光慢慢消失在云中。他低头平视整座小区,视线却不由得被之前的拍摄过的相片所残留的印象吸引。如果只是看一眼...大概因为时间还早的缘故,没有找见那扇奇异的窗子,也就失去了参照。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举起了手机。最大倍数镜头下一切景物都变得模糊,一些条纹一般的色块混杂在一起。他的双手随意摆弄着,选取了一个大致的方向。自动调整的焦距一会儿凝固在近处的窗玻璃上的灰尘,一会儿又在密密麻麻的方砖上穿梭,镜面反射的光芒时不时充斥整个屏幕。罗树的身体慢慢平静下来,肩膀上的肌肉微微颤抖,握住的手机似乎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道幽绿的光静静从手机屏幕里渗透出来。
他抬起头,顺着镜头的方向,轻而易举地看见了那间阳台。阳台上布满了绿植,随着晨风微微摆动。一个女子打开阳台上的落地窗,侧身倚靠着栏杆,手中还端着一只白色的杯子。那只杯子在罗树的眼中小得近乎是一个白点。他身体微微向后倾斜,拉上了窗帘,只留下一道缝隙。他的心脏正在砰砰跳动。
还是没有看清她长什么样。手机仍握在他的手中,对准那个方向。他重又举起手,弯曲脖颈,将眼睛凑近手机屏幕。镜头中,自己房间的窗帘仍在轻轻晃动,他用左手慢慢别开帘子,晨光顺着拨弄流泻进屋子,乳白色的光晕之后,外界的景物显现出来,半截阳台依旧在屏幕的边缘。顺着他右手的颤抖,女子的身影像是海浪一样欲遮还羞,白色的连衣裙像泡沫一样顺着风摇晃。女子披着乌黑的长发,很自在地压在栏杆上,又只如同一阵风,轻飘飘的,感觉不到重量。
她一定很瘦。罗树一边想着,心头一阵颤栗。只不过是看一眼,就像是走在大街上看路过的美丽女子一样。他这样安抚自己,罪恶感却油然而生。他慢慢地转移镜头,正框住了女子的整个身体,两只纤细的手交叠着搭在一起,栏杆后,白裙子与洁白手臂相映成趣,手指蜷曲着,直如枝蔓上盛开的花朵。一个晨光下的幽灵。他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将手机向上抬一些。这本是很简单的,甚至只需一个心跳的距离,就能将女子容纳进相框,可罗树的手越陷越深,他吃力得像是双手泡在了沼泽里,拼命地向上抬,胸膛挤压得厉害,脑袋都有些发晕。
他看见了女子的脚踝,长裙下露出短短的一截,又被阳台遮去了些,照理来说与树桩也没什么分别。他看见那双脚轻轻点在石砖上,似乎有些百无聊赖,随着裙裾的摆动若隐若现。随后是有些令人目眩的转身,高高低低的碎花在空中拉出一道影子,如同旋转木马远远近近。色泽如此单调,却在罗树的脑海中构建出灯火通明的景象。白色的独角兽被固定在圆台上,蓝蓝绿绿的灯光旋转着洒在独角兽身上。它无神的黑色眼珠容纳着嘈杂得有些刺耳的音乐。白色的独角兽绕到了舞台的另一边。脚踝走出了相框的范畴。
罗树猛然惊醒,抬头望去,女子已经拉上了阳台门,甚至把客厅的帘子也拉了起来,密不透风。这是?罗树的心跌入谷底。不,她不可能发现我在拍她。太远了,这样的距离,她甚至不应该看得清我手上有什么东西。罗树向后退了几步,想要把窗帘彻底拉上,又马上松开手,把手机架在阳台上,向后退到门框边。的确,没可能看见......但如果是在我拉上帘子前就发现了我?大清早,才几个人起了床,那并非不可能。罗树念叨着,退缩回自己的床上,躺了下来。在昏暗的房间中,他似乎又看见了女子的身影。他不由得嗤笑自己。就算看见了我又如何?我什么也没干,顶多是在拍风景时发现了她。我对她并无所求,甚至走下楼擦肩而过也不一定能认出来。一个丑陋的女子,甚至可能是老太婆罢了...难道我真的是有错的吗?无论对方是谁,是什么样子,只要像我这样都不应该存在......罗树深埋在被子里,呼吸有些不畅。水汽渐渐变得闷热,他将头伸出来,睁开眼,惊恐地发现天花板几乎同他的脸贴在一起。
这的确是他自己房间的天花板没错。最靠近他脸颊的一片上还有他年幼时的涂鸦,一只长相潦草的猪头面带笑容,盯着他的眼睛。这只猪站了起来,往后退了几步,伸出那双纤细的手。请起来吧。小男孩走在游乐园中,天空一片漆黑。游乐园里灯火通明,各处都满布着劣质但颇有情调的假灯笼。坐在摩天轮上向下看,玻璃板正是如同三轮车上廉价的有塑料感的玻璃片,经年失修,虽然没有灰尘,表面已变得粗糙不堪,从地面上渗透来的光线在狭小的空间中混乱如同绽放出来的礼花。一双手从混乱的丝带里伸了出来,轻轻捧住他的脸颊。
要是外面能放烟花就好了。他向窗外望去,夜空只是一片岑寂。一股不甘涌上他的心头。游乐园中心的湖泊倒映天空,里面泡着数不清的星星。一匹马涉水渡过湖水,低着头颅,迈着优雅的步伐。他看见马头上尖尖的犄角,不由得用手抚摸。独角兽扭过头,用它的脸庞蹭了蹭小男孩,小男孩一步跨上马匹,在圆台上起起伏伏地旋转,仰起头时看见了坐在摩天轮最顶端的自己。
外面是应该放烟花的。为什么什么也没有?他怒气冲冲地用力砸向窗子,玻璃发出簌簌的响声。房间里的灯开了,外界的一切都看不见。镜子中倒映出来的他自己面目狰狞而丑陋。他向后退了几步,脑袋被震得生疼。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又似乎是紧紧捆缚,而面前的玻璃板也在靠近。画面逐渐变得模糊、泛白,只有镜子里的自己变得更清晰,一只猪头与自己的脸重叠在一起,融为一体。那紧贴着他面颊的玻璃变回了天花板。背后的人正拥抱着他。
从梦里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罗树感到饥肠辘辘,饿得发疼。等他坐起来,才发现自己的心跳不止,脑袋也昏得要命,如同犯了病似的。他想去厨房找点吃的,刚站起身来,一股眩晕直冲大脑,眼前的世界被冲得发麻发灰,身体顿时失去控制,侧倒在墙壁上,摔坐下来。等他回过神,却在墙角处发现了一个涂鸦。那是一只猪头。
2
夜深了。就在罗树快要睡着的时候,耳边传来了雨声。他闭着眼睛,默默地听雨。一开始是大滴大滴的雨点撞在挡雨板的铁皮上,啪嗒,啪嗒,依附在银色或蓝色的表皮,慢慢向下滑动。风的声音从窗户缝中刮来呜呜的响动,放在阳台上的塑料袋挪了挪身子。倾斜而来的雨细细密密地纹在玻璃上,传来闷闷的轻触声。雨下得更大了些,地面上植物的簌簌声也就更明显了。他翻了个身,想象着树叶低低顺服地包裹着路灯,像是在狂风中母亲拥抱着婴孩。
如果这样的天气下,外面还有行人......如果真有这样一位母亲,这样一个小婴儿。她们就在楼下徘徊着,母亲的口中还吟唱着摇篮曲,但是雨太大了,孩子不停地哭泣。母亲一手要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得撑着伞,那伞也已经渗漏了,在伞骨接缝的位置,雨水慢慢挤了进去,顺着伞柄滑到母亲的手中,或者一滴滴地落在她的发丝间。如果她时不时地抬起头,用渴盼的目光四处找寻,路过的人幸许能发现她的一头青丝,还有美丽的面容。她不曾老去,携着年轻的身躯诞生了这个孩子,对她们二人来说,这个世界同样地崭新。
他想着,耳边几乎真的传来了婴儿的哭声。等他支起身子细细去听的时候,又什么动静也没有了。雨声越来越大,密密匝匝地铺满窗外的世界,房间里几乎在低沉地嗡鸣。他走到窗户边,掀起一角帘幕,将视线投向窗外。仍开着灯的人家已经很少了。在黑色的夜幕下,这些随风飘摇的灯光像是火把上飘落下的火星子,一闪即逝,在流水的冲刷里或明或暗。
罗树低下头,将视线投向地面上条条弯曲的小径。路灯光在雨水中被扭曲,间或排布在地面上。他瞪大了眼睛一一扫过,路面上大概是没人的,连醉酒喧腾的莽汉都没有。他重又抬起头,又一次地看向了那扇窗。仍然开着灯的那扇窗。
窗子上映着的金色条纹在夜空中显得黯淡,如萤火虫一般艰难地在建筑物上留下轨迹。借着这微弱的标记,罗树死死盯住那扇窗子,向窗户边的阳台望去。当然不会有人。当然不会有人。他想着。已经是深夜了,任何人在这时都应该入睡,除了我,除了在街道上流浪的年轻妇人。我是被阵阵的雨声叫醒的,那么她也可能在这时被吵醒。
也许她现在正辗转反侧,微微蹙着眉头。停靠在楼边的电动车被雨水打倒,一阵阵地响着警报声。也许就是这个声音透过窗子,刺进她的梦中。但这还不够,她只是有些难受,甜美的梦境被噪音搅乱罢了。罗树俯身向前,用手抚摸冰冷的窗子。光斑印在玻璃板上,似乎有了无形的凸起,能够被他的手指感知到。也许天空正在酝酿雷电,雨这么大这么急,正应有震天轰鸣的雷声。就让闪电正好地劈在眼前,让挡在两栋楼之间笔直的巨树被劈得焦黑,在雨水中燃烧熊熊烈火,打开窗子就能触碰到铺面而来的滚烫与焦糊味。四面的居民纷纷打开灯,推开窗子向外望去,她也不例外。而她正好地就在我的对角线上,那么几乎没有例外地,我可以透过火光直直地望见她。
她兴许面带惊恐地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又或者因为距离尚远,只是饶有兴味地拿出手机,对着大树拍照。她不会想到,在几百米之外的对面,在火焰的深处,有人正用渴盼的眼光看着她。或者她只是沉静地望着燃烧的火焰,目光里满是仁慈与怜悯。她敏锐地洞察了有人正在暗中窥视她,或许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她假意看向火焰,实则与我对视。这是何等的心照不宣,就像是相互爱慕的人却只敢于将爱恋深藏内心,然而那追索的目光已经将自己的渴望暴露殆尽。
那个时候,我们一起举起相机,将对方容纳在各自的相框中。由于距离遥远,又正值雨夜,无论怎样对焦,都只能拍摄到一个黑色的剪影,冲天的火光还将整个画面燎得模模糊糊,明暗斑驳。但这就足够了。我们要各自占据相框的一半,如此,当我们最终相见时,两张相片可以交叠在一起,似乎是我们很早同处于一个空间。
罗树痴痴地念着,按下了快门键。他翻开相册,看见相片里只有黑漆漆的一片,其余什么也没有。现在是冬天了。他滑动相机屏幕,向右翻了翻。阳台,阳台,阳台。晨光下的阳台。黄昏时反射着光芒的阳台。夜幕笼罩下的阳台......
或者是那扇窗。大部分时间,那扇窗子都不会被打开,但偶尔也有例外。有一天晚上,大概是九点左右,那扇窗子忽然被打开了。罗树就看着窗子,心中产生了异样的情绪,不同寻常的征兆往往伴随着不同寻常的事件。如果他心中正渴求着某一样东西产生,只要这种渴望不曾消弭,那么它一定会发生。即便他的这种欲望只是混乱的没有具体形象的,也能在他的脑海中构建出一个大致的方向。当他看见窗子被打开时,他明白有一样已经期待许久的事情正要发生,并且无可避免地被他掌握。
窗子的开口并不大,他只能通过相机屏幕看见挂在墙上的淋浴喷头。他第一次地明确知道这是浴室的窗子,但并不惊讶。房间里的灯被点亮了。罗树紧张地俯下身子,趴在阳台上。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参与到如此私密的事情当中。假若女子忘记关掉这扇窗户,或者她根本就是必须要打开...现在天气还很热,她生了病,呆在房间里就会感到气闷,尤其又是在洗澡时,整个浴室都会被蒸腾的水蒸气包裹,让人喘不过气来。接着她会站在喷头下,先是露出肩膀,黄色的照明灯却映得她整个人发白...她拖着一具病躯,艰难地盘起自己的长发,向上伸直的臂膀纤细得像是腾起的热气......
就在罗树等待得有些焦虑时,他看见女子的手从窗户缝里伸了出来,像是摸了摸外边的空气。她将头伸到窗边,几乎要露出一部分脸颊,头发丝顺着窗沿飘出一缕,又跟着她的身子消失在罗树的视线中。窗子被关上了。他默默放下相机,蹲在地上,侧倚靠墙壁。尽管如此,他仍没有放弃幻想。假如我的手上有一台热成像仪。就这样架在阳台上,正对着她的房间。透过红褐色的窗户纸,透过蓝幽幽的玻璃板,用明黄或者血红勾勒出她的形体。她像是一个体操运动员似的放下手臂,交叉举起,这是褪去了衣衫。她转过身,水流向下直冲而来,均匀地落在她的肌肤上,温柔地触碰,为她扫去尘埃。三十来度的热水包裹住她的身体,像是斗篷一样在热成像仪中掩盖住她,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填满整个镜头。等到水汽散尽,浴室早已空空荡荡,喷头上滴答滴答的水滴仿佛正响在我的耳边。
过去了几个月,这段记忆仍然在罗树的脑海中很鲜明。窗外的雨还在下着,只是不如一开始那般剧烈。雨声隆隆,却在暗地里显现出颓势。也许我对她这份变态的情感也将要迎来衰退?他想着,坐在椅子上,按摩自己的太阳穴。最初的悸动实质上已经变质了,我完全明白自己的感情根本全无由来,这世界上没有连一面都未曾见过的一见钟情。与其说我爱上了这位女子,不如说我爱上了她家的阳台。罗树这样嘲笑自己。我爱着这份遥不可及,将自己封闭在房间中时,秘密在胸中酝酿出沉香,没有人发掘,只能由我自己来品尝。即便没有她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也没关系,她是一道幻影,一个徘徊在我房间中的幽魂,或者夜半在小巷里游荡的妇人。可是,我也说不清楚,当我有机会接触到她本人时,我的心中又将涌起怎样的冲动。或许所有的感情会在一瞬间消弭殆尽,又或许她如同想象一样完美,无论是形体还是性格,以致于我更加沉沦。到那时,我已无法判断依照我如今的理智,还能否作出正确的应对。更何况,什么才是正确?我应该转身就走,还是像常人一样向她搭讪,一定有许多爱慕她的人,我不过也是其中一个。只是我恰好有这样的契机,得以远远窥见她生活的一角。这种感情能够被称之为爱慕吗?每天拍摄的相片,究竟和每天送她一支玫瑰有多大的不同?再假若她已经有了男友,或是不幸地早已经结了婚,我的生活就会一下子跌入谷底吗?
罗树打开房门,走到厕所,暗黄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他几乎认不出镜子中那个胡子拉碴的自己。就凭自己这样的外貌,有什么可能吸引她?凭借她的同情心吗?他凑近了镜子,扒开自己的上眼皮,眼珠子里遍布着红血丝。他竭力观察着自己的瞳孔,灰褐色的瞳仁像是美丽的珠宝,微微地张合,如同游曳的生命正在呼吸。即便是我这样丑陋的人,也可以拥有漂亮的眼睛。过于集中的精神刺痛他的神经,头又开始发疼了。凌乱的头发遮住了罗树的脸孔,但他已没有勇气撩开头发去观察自己。即便是我这样懦弱的人,也有可能做出危险的行动吗?他伸出自己粗糙而发颤的手,若非扶着洗手台,他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关上灯,慢慢挪回自己的房间,如寻常一样,倚靠在阳台边,将眼睛凑近望远镜,忽地发现视野正中的阳台正亮着灯。两条人影在房间深处拥抱在一起,头碰着头。他们亲密地相拥,接吻,随后走出了望远镜的视野,灯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