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

大学生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逻辑，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大学毕业，别人便从文凭上的“201x届xx专业本科毕业”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大学生。大学生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大学生，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元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流浪了！”大学生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在立交桥下打地铺。”大学生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读书人的事，能算流浪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C  ”，什么“Java”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大学生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考研，又不会创业；于是愈过愈穷，弄到要租不起房了。幸而学过计算机，便替人家写代码，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不去加班。每天坐不到十二小时，便连人和笔记本，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写代码的公司也没有了。大学生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流浪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大学生的名字。
大学生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大学生，你当真会写代码么？”大学生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研究生也考不到呢？”大学生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高等数学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大学生，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大学生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勾股定理，怎样证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大学生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证法应该记着。将来考试的时候，做题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工作从来用不到勾股定理；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a2 b2=c2么？”大学生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勾股定理有四样证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大学生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大学生。他便给他们茴香豆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大学生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大学生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大学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元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被王者撞了。”“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打120，后来是治，治了大半夜，病情再恶化了。”“后来呢？”“后来残疾了。”“残疾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瘫痪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大学生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酒。”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大学生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大学生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大学生，你又去送外卖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送外卖，怎么会被撞？”大学生低声说道，“被撞，撞，撞……”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元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大学生。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大学生还欠十九元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大学生还欠十九元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回老家了
二〇二三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