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二首-上 杜甫
曲江二首-上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
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
曲江,为长安外百年景点。
安史之乱中,老杜携妻子避难,闻新帝登基,往投,途中为叛军俘困长安。诗人寻机而逃,得见新帝,官左拾遗。然而仗义上疏,触怒新帝,遂受贬。此诗作于触怒新帝后。摘出此诗,缘其大巧不工,感情含蓄,读来甚喜欢。

诗人游于曲江,正是春好,春风拂江,飞花曼舞。春和景明,并非淫雨霏霏,见此佳景,理当有心旷神怡。而诗人,却是见“飞花”而察春之将却,有惜春之心。
暮春风动,万红飞落。次句“风飘万点”,与首句“一片花飞”实为一景,而在氛围上有递进,可相比于“一叶知秋”与“漫地叶落”。首联已为全诗定下情感基调,伤心者见“春深”有惊心,性高者虽“秋日”诗情冲霄。落英缤纷值得游人驻足,本不应愁人,但在诗人眼中,却是“正”愁人。美景于愁思之“正”字,“正”的笃定之意背后的冲突矛盾感,甚佳。

颌联依然着手于花。首句余初读时觉难以读通,后来发现,自己把“欲尽”与“欲穷千里目”联系到一起,认为是人物情态。“欲尽”当是花的情态,“且看欲尽花经眼”与“且看经眼花欲尽”应为同义。此句与上联相连,在氛围上更进一步,由一花飞,到万点飘,自然而然的,枝头未去之花所剩无几,几将去尽。也许枝头尚存有许多花朵,但正如“一片花”加入“飘万点”的行列,春日苦短,枝头的花儿很快也一样就会随风而去。既然余下的的春景无久,也就只好“且”看喽。
愁思随着氛围的渐进而自然而然地涌出。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但千古皆知,酒善助兴,安能消愁,愁情寄酒,更生滋蔓,惹人心伤。举杯消愁愁更愁,面对“更愁”该如何处之?只能不顾伤多,更复进酒。这是一个正反馈调节过程。
描景的诗歌总是寓情的,颈联依然是写景,但其实在人情上稍稍更直白了一些。“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读来发现,景中是空无一人的,但“空无一人”却正好是写人。为什么?因为开元盛世尚未过去一代,近前的唐明皇后期,虽已有山雨欲来之势,到底祸根未现。那时长安郊外的胜地,自然应多的是赏春踏青的游客。
可如今呢?小堂无人,唯鸟巢住,古墓高冢,石雕空卧,人都去哪了?“儿童尽东征” “血作泽中水”,“健妇把锄犁” “闺中只独看”,“白头搔更短” “回面向北啼”,如此而已。
(杜甫的一生正跨越了盛唐与中唐,在盛世中是一个激昂的青年,后来却困守长安志不能伸,也见证了天宝时的社会动荡,在作此诗时已实实在在被安史战乱所裹挟。我认同“读诗应该结合作者的生平”的观点,那么结合杜甫的一生,便易于共情颈联欲申之情。)
到了尾联,又回到士子们所推崇的“行乐”思想,透露出一些隐逸的思想。
这实在是如今无可奈何的想法。并不是说,杜甫是一个一遇挫折就松散懈怠,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义,或者是个从未建立理想信念的人。相反,杜甫实在是一个极其坚韧的人。他少年的志向在《望岳》中自无需多谈,困守长安时虽向贵人进干谒诗却并不卑躬屈膝,安史之乱中听到朝廷光复就毅然穿越敌占区前往出力,被叛军逮到长安竟然能在白色恐怖中惊险逃脱。这样一个人,绝对称得上是胆大心细,坚韧不拔的。
但是这样一个人,永不放弃的一个人,面对“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又能如何呢?盛唐的腐朽并非一日之寒,祸乱发生之前,诗人早就在社会动荡中预感到风雨将至,但当时他绝没有力量去挽救危局,如今身在战乱之中,社稷已倾,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当然能做些什么!因为如前所述,杜甫是不屈的,所以他才坚强地支起家庭,才无畏地向新皇行在地前进,想为时代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从长安逃脱,一路艰辛后他成功的回归朝廷,得到了“左拾遗”的职责。这段经历正是他人格的写照。
但是很快,他就因为仗义上疏,因为言官的本分和风骨而惹上政治灾祸,在此之后,也在这首诗之后不久,就被贬黜。朝廷依然是那个朝廷,也许主要矛盾因为战乱而变化,究竟时代倾颓,一个一心报国,心怀人民,忠于信仰的人,还是有志难申。结合这一波三折峰回路转的经历,我们或许可以体会到他的失落感,无力感。他无可奈何的及时行乐的牢骚自诽,也就易于感受了。
但有一点需要注意,杜甫虽一时气馁,却绝没有失去英雄气质。一个“细推物理须行乐”的人如何又能写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呢?杜甫后来的诗已然证明了自己的信仰。当然,这是后话。
近来读了一部分杜甫诗集,了解他更多一些。越读越觉得他,巍巍乎若高山汤汤乎若流水,越希望自己能成为他这样的人。有时又难免生悲悯之情,希望杜甫和李白他们早生个年岁,生在贞观或者开元年间,能在盛世中燃烧自己。当然,时代没有如果,而这一点也并不必可惜,因为他们在自己真实的一生中已也成就了自我。现在,中国2023,绝对是令诗人艳羡的好时代,比诗人幸运很多的后生们,要努力啊!
尤其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