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顾随-东临碣石有遗篇——略谈曹操乐府诗的悲、哀、壮、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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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越千年,
魏武挥鞭,
东临碣石有遗篇。
萧瑟秋风今又是,
换了人间!
——毛泽东《浪淘沙·北戴河》
近来报刊上出现了不少评价曹操的文章。有人主张洗掉他千百年来被涂在脸上的白粉。有人说,不行,白粉应该保留。我不是学历史的,谈不到“知人论世”。但我老早以来,就想洗掉曹操脸上的白粉。这样想法有它的来源。
小时候在私塾里念《唐诗三百首》,念杜甫的七古《丹青引·赠曹将军霸》开头第一句,便是“将军魏武之子孙”,当时我想,曹操并不见得怎样坏,至少不像《三国演义》写的那样坏。倘若很坏,杜甫还能说曹霸是曹操的子孙吗?接着读下去,便是: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这是说曹操既是“英雄割据”,又是“文采风流”。及至到了曹霸,前者完了,后者依然保存。曹霸不说,单说曹操,倘若抹上白粉脸,还算得什么“文采风流”呢?从第一次读杜诗《丹青引》二十年之后,见到鲁迅先生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文章开头的第二段里就说:“……我们讲到曹操,很容易就联想起《三国志演义》,更而想起戏台上那一位花面的奸臣,但这不是观察曹操的真正方法。”后面又说:“其实,曹操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个英雄,我虽不是曹操一党,但无论如何,总是非常佩服他。”先生还称曹操为“也是一个改造文章的祖师”。又说:“我想他(曹操)无论如何是一个精明人,他自己能作文章。”(见《而已集》)
啊,原来鲁迅先生也是不赞成曹操被抹白脸的。我就更觉得应该洗掉曹操脸上的白粉了。
但是,我写这篇小文,用意却不在此。
作为一个历史人物,曹操需要翻案。作为一个文学史人物、一个文人或诗人,曹操是用不着翻案的,因为历来古典文学批评家、理论家,对于曹操总是推崇的,至少是褒多而贬少,虽然有一些褒词,但我觉得还不甚恰当。
今天要谈的就是这一点。鲁迅先生只注意到了曹操的散文,不知何以不曾提到他的诗歌。古来的文艺理论家倒只是说他的诗,而不提他的文章。也许正因为如此,鲁迅先生对曹操的散文评价十分中肯,譬如说曹操在“文章方面,成了清峻的风格。——就是文章要简约严明的意思。”又说:“曹操本身,也是一个改造文章的祖师,可惜他的文章传的很少。他胆子很大,文章从通脱(要解放思想,不拘于清规戒律的意思——作者注)得力不少,作文章时又没有顾忌,想写的便写出来。”以上几句很短的话,说明了曹操的文章风格、艺术手法,以及注重思想内容。我们假如要研究曹操的散文,从鲁迅先生这些话出发,由此及彼,总可以得到一个正确的认识。
今天我所要说的只是关于曹操的诗。
梁朝的刘勰在他的有名的《文心雕龙》的《明诗》篇里,论及汉末建安时代的诗,只提出了曹丕、曹植,而不曾提到曹操。《明诗》在刘勰书中是专门论诗的一篇,其中竟不提曹操,并非刘氏认为曹操的诗无足轻重。刘氏那时(六朝),乐府和诗是不混为一谈的。曹操的诗都是乐府——可以入乐,可以歌唱的诗歌。所以同书的《乐府》篇里,才提出了三祖:曹操、曹丕、曹叡(注:这里恐怕不是按诗文来分的什么“三祖”,应该就是以其庙号,即太祖、世祖、烈祖,从而并称“三祖”)。他批评曹操的乐府诗,说:“观其‘北上’众引”,“辞不离于哀思,虽三调之正声,实《韶》《夏》之郑曲也。”说曹操乐府诗不离哀思,不能说是完全错,虽然也不完全对。至于“《韶》《夏》之郑曲”(郑曲即郑声,《论语》上说:“郑声淫”),说曹家另外二“祖”没什么不可以,说曹操也是如此,那就大错特错!曹操的《苦寒行》(刘勰的文章所谓“北上”)里充满了与大自然中的恶劣环境做艰苦斗争的意志和精神,譬如“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纵然未离“哀思”,纵然不同于《韶》《夏》,可是这怎么能说是“郑曲”呢?尽管刘勰是一位古典文学理论大师,尽管《文心雕龙》是一部名著,其中确有不少可以供我们学习的理论,可是在批评曹操乐府诗这一点上,我们以为他可犯了错误。我们决不能相信这样说法,决不能允许他对曹操的诗做出这样的评价。不过,刘勰也并非完全否定了曹操的乐府诗,他毕竟说曹操的作品是“三调之正声”。所谓“正声”,是说曹操这样的作法,在乐府的平调、清调和瑟调(“三调”)上,是完全对的,不过不合乎雅乐(《韶》《夏》)而已。
和刘勰同时,还有一位钟嵘。他作过一部《诗品》,对他以前的诗人都做了评价,又按照他们在诗作上成就的大小,而分成上中下三等(品)。他也不大看得起曹操的诗,竟把他列在下品。后来就有不少论诗的人都对钟嵘不满,都替曹操抱屈。
老实说,我从来不把《诗品》和《文心雕龙》同等看待。钟嵘的论诗大不如刘勰之论文多有可取(我是说在古为今用方面)。他不把诗看作反映现实、揭露现实或阶级斗争的武器。他却说:“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者,莫尚于诗矣。”这等于把诗看成了麻醉剂,使人不去治疗苦痛,而去忘掉苦痛、忍受苦痛。这可万万要不得。
不过如今只说《诗品》中的曹操一家。
我们看看钟嵘是怎样评价曹操的乐府诗的。《诗品》里说:曹公古直,甚多悲凉之句。
先来咬文嚼字一番。
“古”是简(简单)古,“直”是质(质朴)直。这好像说得有点对头。然而不然。曹操的诗的风格和艺术表现手法,并不止于简古朴素而已。说曹公只是“古直”,这就把曹操的诗简单化了。钟嵘只看见曹公把他的所见、所闻以及其亲身的感受,如实地写进诗里去,好像并不加以修饰,而且也不用华丽的词句,便以为是“古直”了。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更没有看到(好像也并不懂得)曹公的诗的取材、造句、立意是多么雄健而豪放。“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步出夏门行》)等等的诗篇,就仅仅是“古直”而已吗?没有的话!
钟嵘说的“甚多悲凉之句”,这与刘勰所说的“辞不离于哀思”合拍了,而且好像又说对了些。其实这样说法完全没有做到“由表及里”。钟嵘只看到曹操的“表”,而没有看到、也不懂得曹诗的“里”。曹诗表面是“悲”,骨子里却是壮;表面是“凉”,骨子里却是热。钟嵘不懂得曹诗于悲歌之中有一往直前、艰苦奋斗的气概和意志。用现代的话说,即是消极之中,有其积极的因素。如其有名的《短歌行》这首诗,凡选曹操诗的都要选上它,甚至《三国演义》也将它抄录进去了。大概钟嵘读这首诗,只看到了前头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悲凉,即消极;而不曾注意到“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那样招揽贤才、治理国事的勃勃雄心和积极的精神。
然而,有些地方,我到底不能不同意刘勰和钟嵘对曹诗所做的批评:“哀”和“悲”。
曹操在其《短歌行》里有这么两句:“慨当以慷,忧思难忘。”这是他的“自明本志”,我们也可以说这是曹操的自我批评。曹操是一位诗人中的英雄,同时也是英雄中的一位诗人。生当汉末,天下大乱,群雄四起,他想要活下去,不用说要想做一番事业了,就必须要与天下异己分子做一番你死我活的斗争。因为他的名位比较低,凭借比较小,在“振臂一呼,应者云集”这方面,他就不如四世三公的袁术兄弟,也不如三代据有江东的孙权。而在环境的压迫之下,他又不能不挺身而出。他的“慨当以慷”是最自然不过的情感(慷慨是意气激昂的意思)。但是,他又为什么那样“忧思难忘”,以致写出诗来,使得刘勰和钟嵘说他是“悲”“哀”呢?
这是因为个人主义,甚至个人英雄主义在他的思想情感里作怪的缘故。
从个人主义出发,发展而成为个人英雄主义,那是必然的规律。这也不止于曹操为然。在旧的阶级社会里,不管一个人的思想是多么进步,总不免或多或少地含有个人主义的成分。也不管一个人是一位多么有澄清天下之志的英雄,他的身上总不免流露出个人英雄主义的气息。事实如此,毫无例外。一个人若想避免、去掉个人主义或个人英雄主义,除非他掌握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哲学世界观,具有为人民服务、为无产阶级战斗的精神。曹操的为人当然谈不到这些个,我们也不能反历史,拿这些个来要求曹操。
个人主义者和个人英雄主义者是 孤立的人。易卜生说:“最孤立的人是最坚强的人。”这话不十分正确。我要说,最孤立的人是最容易感到悲哀的人。个人主义者以及个人英雄主义者总是自以为高人一等,高高在上还不算,同时,他们还脱离群众,不能相信群众,乃至出了自己而外,不敢相信其他任何人。他们没有朋友,没有知己(旧时更谈不到同志),没有可与共患难、共忧乐的人。这是孤立,这是孤寂。人是群居的动物,孤寂是最不容易忍受的痛苦,于是乎悲哀跟踵而至,成为他的影子,他走在哪里,它就跟在哪里。
马卡连柯说:“老实说,过去的文学就是人类的痛苦的一本老账簿。”(马卡连柯《论共产主义教育》)痛苦是一切悲哀的根源。一个人没有痛苦(精神上或肉体上的)就没有悲哀。曹操是个人英雄主义者。曹操是孤立、孤寂的人。因此他的精神是痛苦的。何况他又是一个诗人,而诗人对于痛苦又是非常敏感的,于是乎他感到了悲哀,也写进了诗里去。我们也就怪不得刘勰和钟嵘说他的诗是“悲”“哀”。
然而,曹操的诗毕竟并非止于悲哀而已。上文已经说过,曹诗表面是悲,骨子里却是壮;表面是凉,骨子里却是热;消极之中,有其积极的因素。毛泽东同志在他的《浪淘沙·北戴河》一首词里,曾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这个“东临碣石”指的是曹操的《步出夏门行》里边的《观沧海》一篇。这一篇诗,我们就不能说它是悲哀。
这一篇诗一上来的八句,不过是纪实、写景。余冠英编的《三曹诗选》曾说:“这一章写登山望海,是建安时代描写自然的名作。”这说的很好。我却更以为,这不仅是建安时代的名作而已。在描写沧海这样的题材上,后来所有的古典派诗人没有一个能赶得上他。这一篇诗的前八句的纪实、写景虽然好,后来古典派大诗人或者还可以写得出。到了结尾四局“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那是一种伟大的景象,只有像曹操这样的英雄诗人才能写得出。这是因为只有具有伟大感情、伟大理想的人,才能淋漓尽致地表现伟大的景象。相传孔夫子曾经登泰山而小天下,在这里,我们可以说,曹操观沧海而胸罗万象。这不仅是只是纪实、写景,而是结合了伟大的景象而显现出作者的伟大情感和伟大理想。在这里,我们就看不见有半点悲哀的影子。
可惜,就只有这么一篇。曹操其他的诗作里,就多多少少地含有悲哀的成分了。我们只好批判地接受,就是说,剔除了其中的消极因素,而采取其积极因素。
我再说一遍,可惜就只有这么一篇。然而,假如善善从长,我们就不能对一个旧时代的诗人做过分的要求,虽然我们也不能不做深入的批判。这一篇《观沧海》究竟是一篇杰作。这恐怕就是毛泽东同志写词的时候所以提到的一个缘故吧!
原刊于1959年4月12日《河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