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碎叶城》(4)第三章
一 碎叶城,西城楼。 沉重的鼓声敲响了,震动着天空,震动着大地,震动着每一个还活着的人的心。 城门脚下传来一阵铁甲碰撞的声音,激起厚厚的黄沙,在城墙的缝隙中游走,层层抖落,逐渐向上攀升,最终停在了因风蚀而显得残破不堪的城楼上。每隔几步,便传来盔甲攒动,士兵们行军打喏的声音,在安静的西城楼上显得格外清晰。 镇将紧蹙着眉头,一只手紧握着左腰的佩刀,一只手抓着腰间的系带。头盔下的红布头巾已经湿透了,渗出的汗水顺着他干裂的皱纹缓缓流下,钻入眼角,挑动着鲜红的血丝,最后顺着须髯嵌进乌黑的铁甲,成为一片浅浅的洼地。 他的目光正死死的钉在城外的血土上,无数的尸体在黄昏下扭曲,浸染着空气,透出一股惨淡的氛围,压迫着城中的每一个人。 援军还没有来。 距离他上次派出最精锐的骑兵去疏勒城求援后,现如今已有近半个月了。现在整个碎叶城已是强弩之末,弹尽粮绝。突厥军队的号子声远远传来,扰动着镇将迷乱的心绪。 “泽依同!” 城楼下传来一阵铁甲碰撞的声响,随着声音越来越大,一个卷髯黑面的独眼人冲到了他的面前,鼻孔喷着热气,恭敬的行了一个军礼。 “镇将,你找我?” 镇将点了点头,拭了拭肿胀的眼角,用略带倦意的声音问道:“有消息了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反倒是派出去的骑兵,每次都是有去无回……” 泽依同使劲地摇着头,头盔哐哐地响着。 察觉到泽依同的言外之意,镇将叹出一口气,拍着他的肩膀,坚实深厚的声音在城楼回响:“不管怎样,援军不来,咱们是守不住这城的。我还是相信裴秀他们会回来的。” 泽依同沉默良久,突然轻轻的说道:“若援军真的会来,末将愿亲自出城,好好等着他们。”随即扶正头盔走下城楼。 漠风卷着黄沙,在城墙的上空肆意搅动着。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倾洒在西城楼上,向城外反射,映出一条狭长的古道。在沉重的城门开启的声音中,一行唐骑鱼贯而出,闪烁的火把左右摇晃,似一颗颗镶在古道中的银辉,向远处进发。 镇将扶着垛口,不知神色,庞大的身躯在沙尘中显得瘦弱不堪。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响动,他迅速警觉起来,右手扣在刀把上,随时准备拔刀迎战。 他没有惊动周围的士兵,悄悄的转过身,推开城楼上残破的门,一个黑影猛地闪过,镇将心中一紧,正要出刀,黑影竟发出小孩的笑声…… “笑江?” 镇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轻轻地将刀塞回刀鞘,把黑暗中一个小孩抱了出来,靠在门边。 小孩乌黑的眼睛四处转着,嘴角止不住的上扬。 呜咽的夜风中传来阵将温柔无比的声音。 “笑江,刘镇副他们不是在教你识字吗?这城楼上危险的很,不要上来!” 小孩嘻嘻的笑着,从背后抽出一块石头,在他面前晃了晃,用标准的长安话说道:“凶阿爷!笑江认真识了字的。这是笑江今天玩的时候挖到的石头,笑江认不得上面的字,刘阿爷他们不在,凶阿爷能教教我吗?” 镇将大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又深了几分。 “好,阿爷来教你。”随即拿过石头,盘腿靠着门,将小孩抱在怀中。 城楼上微弱的火光映着石块,闪烁着,似天上的星星。 是一块玉。 镇将把玉高高举起,借着火光勉强认出玉上的字。 “朝闻辞帝都,遥看碎叶孤。” “朝闻……” “辞帝都。” “遥看……” “碎叶孤。 笑江瞪着双眼,不解的问道:“阿爷,这是谁写的啊?” 镇将若有所思,抚着笑江的背,缓缓说道:“这是一个悲伤的人写的悲伤之词。”联想着碎叶城城破人亡的下场,眼泪从他的眼中浸出。 “真是一座孤城啊。” 不知过了多久,城外传来依稀的马蹄声,镇将急忙站起身,模糊的视线中,一条长长的骑兵队正向碎叶城奔来。 是泽依同! 镇将欣喜若狂,扶着垛口想再仔细看一看远方的马队。 “御敌!” 紧促的鼓声响了起来,沉闷无比。城墙边,几个突厥士兵正在悄悄靠近。 密集的箭雨向城外射去。黑暗中,一个身中数箭的士兵嘶吼着捡起一旁的弓,用最后的生命向城楼上射出一箭。 嗖…… 箭擦过垛口,突然转变方向,直朝镇将的胸间射去。 风呼啸着,将沙砾卷上城楼,四散飞舞。笑江一只手揉着眼睛,惊恐的泪水止不住的流,一只手紧紧地抓着玉。 “阿,阿爷……” 镇将双手撑在垛口,腰间系带在风中飘逸。 “笑江,”镇将的声音冷静无比,“把我刚才教你的几句念给我听。” 笑江的脸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乌黑的眼睛映出镇将庞大的身影。城门开启的巨大声响惊动着四苍,惊动着孤零零的碎叶城…… 二 朝闻辞帝都,遥看岁叶孤。 “好句,好句!” 城门开启的声音惊醒了在马车中睡醒的杜怀宝 “大人,我们进城了,镇将在大城楼恭迎多时了。” 杜怀宝躺在车中,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车顶。车外铜铃在微风的作用下轻轻摇曳,抚摸着杜怀宝混乱的思绪。 他好似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一个支离破碎的梦,只是梦的具体内容他已经完全记不得了。 “到碎叶城了?” “大人说笑了,这里不是碎叶城,还能是哪里?天色渐暗,大人还是赶紧到大城楼与镇将一见为好。如今敌将来犯,还望大人,保我碎叶。” 杜怀宝坐了起来,抬起遮幕。 “你是……” “我是碎叶的镇副,受镇将之命前来迎接大人。” “哦,好,好,那走吧。” 马车上的铜铃又响起来了,车子摇晃着,使车内的烛光也时暗时明。杜怀扶正衣冠,将一将酒杯放入盒中,盒子旁边一封摊开的圣旨沾了几滴酒渍,更显出上面方正的字。 “门下,边镇碎叶告急,突阕大举犯边,着安西都护杜怀宝坚筑携兵,抵援碎叶,驱除鞑虏。制可,主者施行。调露元年。” 三 一切都如梦一样。 我名杜怀宝,本金山都护。 调露元年,敌突阙阿史那都之与李遮匐投蕃叛唐,幸得名将裴行俭深入万里,活捉二人,送往长安。叛乱得息,裴将委令安西都护兼西征军副守王方冀于地碎叶建城,得名碎叶军镇。 碎叶建得,为保军镇不失于敌之虎口,重调我为安西都护兼守碎叶城。 悲矣!我一声零落,此乃我第二番领任安西都护。第一次当任时,纵青年气盛,怀一生报国之志,奈何边镇终不安宁,上才擢王方冀替任安西都护,并建碎叶军镇。边镇不宁,我本愿将功补过,毛遂自荐求任裴行俭手下西征军副手,讨伐叛敌,只裴将与我无近交集,思我为无能之徒,故不用我而用王方冀。 时,官龄已长,本欲返还神都,远离这是非之地,怎料圣人发旨,着我再任安西都护兼碎叶镇压十姓使,重回边镇。 当我第一次看到王方冀建造的碎叶城时,虽言不然,但我心中大为震撼。碎叶城虽位于边拓,气势却极其宏伟,其内部构造,既符合军镇战备之需,又尽量仿长安城而建,不可谓不精妙。然而,触景生情,一想到长安城本该是我颐养天年之地,如今却与我相隔千里,在这边凉之荒,纵有美景,哪来闲情?却怎想心中突涌赋诗之意,便出口而道。 朝闻辞帝都,遥看岁叶孤。 词句不佳,实衬我心中苦闷,至于后半句,到如今还未想好。 入城后,我被接往大城楼。大城楼仿长安皇城太极宫而建,四周望楼耸立,有时竟真的感觉这里不是一座小小的边镇。是夜极佳,无风无尘。只见一座硕大的殿宇立在我的面前,金砖红墙,沿楼而立。鞘顶飞檐,犹龙在天。走入大殿,净白的大理石浸润着我的脚掌,一根根上着朱漆的巨柱在殿中侍立,支撑着有着绝美雕刻和琢画的屋顶。随着身后大门缓缓关闭,一股浓厚的木香充斥着整个殿宇。在明亮的灯火中,我不时惊叹这碎叶,真堪比长安。 镇将接见了我。他与我虽未相识,却见如旧友,无话不谈,无苦不诉。他是军中长大之人,自幼便生活在这碎叶边陀。当我将心中苦闷告诉他后,他举杯饮酒,说了一句我永远不会忘掉的话:“碎叶城不是一座军镇,也不是一个地名,它是这里生活的人赖以生存下去的信念。也许这一切改变不了什么,但他们能继续活下去的原因,是因为我们,也只有我们在这儿,才能给予他们生的信念。” 酒宴结束,镇将送我一块白玉。是夜,我闲来无事,拿起刻笔,将今晚于马车中想到的词句刻了上去,随即酣然睡去。 纵有知音,在碎叶的生活仍是枯燥的。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击退了突厥的进攻,年复一年,时间长到我都记不起了,长到我须髯花白,长尝到我的好友一个个离去,长到与我并肩作战的镇将撒手人寰。 没过多久,久违的圣旨出现了。现在我又将赶赴长安。 可是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已将我的大部分生命和记忆留在这儿了。临走时,我找到了多年前的那块玉石,上面的文字现在看来确让人感叹当年的那种心气。我没有带走它,我把它放在了镇将沉睡的地方,那是一片无人的荒地。我想,也许多年以后会有人发现这块玉石,并完成上面的未成之诗吧。 永别了,安西碎叶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