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浪

这是一座距中心城市700海里外的岛屿,平日里除了偶然途经的渔船,便再少有人烟。这里除了一排挨着一排的翠树,一片连一片的沙丘,放眼望去只有那海天一色的湛蓝。
自打半个月前纷争开始以来,这里还是第一次雨止风息。
而此时,四个看似已经筋疲力竭的旅人正随性地躺在小岛东边的沙滩上,平静而安详。
没人知晓这里发生了什么。大多数生活在荆川市中心的人们只不过经历了几天异样的天气变化,便再一无所知。
这几天没有出海的渔人,也没有来往的话船只。于是,这场猝然将至的劫难,便被这样潦草收尾了。
唯一一件在意料之外的事是,本来应该神形俱灭的四人正躺在碧浪拍打的沙滩上,身上没有一丝伤痕,呼吸平稳。
他们会在不久的将来苏醒。
那是7月4日,盛夏,星期四。
当清子音第一个缓缓睁开眼的时候,彻底陷入了茫然。
眼前是翻滚不断的层层海浪,除却那片从未见过的如此明媚湛蓝的天空,其他的一切,同他丧失意识前看过的世界并无不同。
恍惚间,他已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他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有些吃力地拍去身上的沙砾。真实的痛感交织着沉重的呼吸,无一不告诉着他自己并没有死去。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死亡的感觉。海水轻轻的漫过了他的双脚,倏然天地间响起一声声海鸥的鸣叫,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与过往缓慢重合。
他不太清醒的脑海中重复着那时的画面——
一个穿着纯白色衬衫的少年挥着手站立在碧浪之中,双眸中闪着金黄色的光泽,一如那天边似火的骄阳。
他想,正因为这片难得的光明与炽热,他才会无惧黑暗,无畏冰霜,以至于不惜越过盛世繁花,纵使是宇宙洪荒、千丈深渊,也从未回头。
不久,墨小谣和刘景奕也先后醒来。他们脸上的茫然困惑并不比清子音少,似乎都在纠结着自己怎么没有就此死去。
两人对视了许久,又把目光投向了平躺在沙滩上还未苏醒的乐和。两人默契地沉默着,似乎并没有谁想有意打破这片有声的寂静。
正好清子音在岛上转完了一圈回来,在不远处看到了相继爬起来的两人。他心中仅存的顾虑退去了,因为他知道,重逢之日近在咫尺。
乐和在混沌中摸索了好久。
全身的疲惫与痛意包裹着他,让他有些喘不上气来。他的意识断断续续,却又完整地将他千百年来的人生遭遇上演。而其中,频繁地出现着那个人的身影。
海风伴随着夏日的温度柔和地拂过,他能清晰地察觉到自己并没有死去。他努力睁开眼,急切地想要再看到那个人。无意识地,他的双唇微微地动了几下。
“我刚才,好像感觉乐和他醒了……”
刘景奕和墨小谣正在吃着清子音找来的果实,猝不及防地听到了这么一句,连忙都跑了过来。
乐和双目依旧微闭,并没有一点醒过来的迹象。三人盯着看了好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
“别急。”墨小谣压低了嗓音说了一句。
清子音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半晌,他才说道:“他说话了。”
这一次,三人都听到了。他喊了天灵。
恍惚间,今生前世的回忆便随同着那不断奔流而至的浪花,在两人之间翻滚、激荡又沉淀,直至那些曾错付的光阴都牵连起彼此的相遇别离。
所有的一切都仍在延续,所有的一切都有始有终。
接近黄昏的时候,乐和终于睁眼醒了过来。
他勉强地撑起自己疲惫的身躯,缓慢地爬了起来。
清子音正坐在他一旁,沉默地望着他。
“我睡了多久?”乐和有一段时间没说话,声音很是低沉沙哑。
清子音没有移开目光,答道:“不久,三天。”
乐和点了点头,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水平面。半晌,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望向了清子音。
他的眼眶很红,强忍的泪水拼命夺眶,却又少有落下。
“你……”
“没事!”清子音没让他说下去,直接地打断了他,“我没事。”
青涩张扬的年纪,连哭也云淡风轻。
难以掩饰的泛滥思绪倾泻而出,所有的看似漫不经心,都显得如此僵硬。
以至于他自己都差点忘记,这一世,他才刚满18岁,本无需承担起那么多伤痛与苦涩。
乐和上前紧紧抱住了他,压低嗓音轻声地说道:“别怕,我还在这。”
夜渐渐沉了下来,四人围坐在燃起的篝火前,低声地交谈着。
是多久没有这样的夜晚了,哪怕再来一次,也让人倍感亲切。
“我看过了,明天早上会有客船登岛,到时我们跟着他们的船一起回去就行。”墨小谣笑吟吟地说道,“幸好我的钱啊东西啊基本都还在身上,不然有船来也没用。”
刘景奕跟着笑了起来说:“那我们运气可真还算是好的。”
乐和啃完了一个果子,顺手把果核扔进了捡来的塑料袋中,随即说道:“不过确实让人挺意外的,没想到我们都还能活着。”
“是啊,”清子音也感叹道,“要不是我死过一次了,我都还以为我们到什么平行世界了呢。”
“这谁知道啊?”乐和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你可别瞎说。”墨小谣一边笑着说道,一边扬起手在乐和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
四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毕竟,这次不一样了。”刘景奕轻声说道。
前世,没有感情的维系,没有生死的相交,独自承担起最后天雷的天灵坠向了轮回。
今生,有了患难与共的挚友,有了重逢的誓约,最后的天雷,是四人一起抗下的。
没有人抱着生的渴望,所有人都誓死如归。
繁华万里,勾勒不尽人间最深邃的缠绵悱恻。
“是啊,这次不一样了。”清子音回道,“这次我们都在。”
约定了重逢,不管是今生还是来世,都诺到最珍重,诺到只需惊鸿一眼,便不会在人海中擦肩。
这一晚四人都没怎么睡。
或许是之前睡了太久,四人并没有什么困意。
直到海平面上第一缕微光乍起,四人才意识到聊了一夜的他们迎来了一个新的黎明。
四人安静地望向了那不断丰盈的光线,仿佛在参与一场别开生面的仪式,显得如此认真而又郑重。
乐和轻轻地将手搭在了清子音的手背上,又轻轻地捏了捏。
虽然没有任何言语,但清子音还是读懂了他的意思。他曾在学校的许愿墙上贴上的那些愿望,到现在已然一一实现。
希望能交到朋友,在两年前便实现了。
希望别人能喜欢自己,在一年前因为乐和的参和也完成了。
希望能去市区最高的山峰上喊话,半年前便被这三人拉去了。
希望能在沙滩上看一次日出,希望能有个可以依靠的人陪在身边。
如今,无一遗留,全都如愿以偿。
恍然若梦,悠悠岁月里,曾擦肩万千过客。
唯有时光中缠绵下来的这些情愫亘古,穿越千年,从未曾改变。
七月的艳阳很快撕开了伪装的温柔,炽热的光线迫不及待地洒在了海面。碧浪卷起潮声迎面扑来,带着咸涩又潮湿的空气漫过这孤僻的岛屿。远方传来隐约的汽笛声,和着海鸟掠过天幕的啼鸣,拼凑起如此鲜活的人间画卷。
刘景奕发了很久的呆,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一艘载着不少人的游艇已靠岸停泊。
墨小谣走过来坐在了他身旁,说道:“下午两点钟返航,我买好船票了,到时候别忘了。”
“哦。”刘景奕轻声应道,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簇拥的人群。
清子音正被乐和推着,和一个大概十多岁的小女孩一起堆着沙子。
女孩兴奋地将口袋里金灿灿的珠子拿出,又小心翼翼地搭在了耸起的沙堆上。她笑着对两人说:“这是我的家,你们有空来玩儿啊。”
随后,一个少年跑过视野,手心握着一把流沙,向着另一个少年追去。
“让你再跑!”他挥臂扔出手心那捧沙,直直地砸向另一个少年。而另一个少年将头一低,翻了个跟头躲了过去,回头挑衅地扮了个鬼脸,又向前跑去。
“啊,混蛋,给我站住——”
刘景奕笑了笑,歪过头看了看身边的墨小谣。她正望着不远处一对青年男女出神。
刘景奕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对青年正低着头在沙滩上画了个爱心。随后,他们拿出了手机,摆着各种姿势自拍。
一位中年男人从他们身旁走过,笑着望了他们一眼,随后便被海边一个带着小孩的女人叫了过去。
“年轻真好啊。”一个看上去已经年过古稀的老人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他们身边,“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这样,不过那时我没来过海边,就在田野里乱跑。我老伴儿还是那个时候认识的。”
他笑了。温柔而又慈祥。
他转过头对着他们说道:“趁年轻,多去动动。安静是属于我们老年人的。”
刘景奕也笑了笑,说道:“嗯,我们知道。”
他站起了身,拉上一旁的墨小谣,迈步向着人群走去。
太阳升的很高,无私地奉献着自己的光与热。海风确乎是微凉的,带着腥甜的湿气,迎着碧浪落向人群。
刘景奕记得轮空门里的世界,除却模仿人间造出的风景,再也没有一丝多余的喜出望外。
但这里毕竟是真实的人间,有欢歌笑语,也有万物的生生不息。
清子音同乐和赤脚踏进浪花中,温暖的海水来回穿梭在两腿之间,轻柔而又无所顾忌。
“我们的约定也实现了呢。”乐和微笑道。
“是啊。”清子音说,“算是吧。”
“我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会不会是在做梦。”乐和开玩笑地问道。
清子音一愣,回道:“你见过如此真实的梦吗?”
乐和轻声一笑,也将目光投向人群。
刘景奕和墨小谣本来就是暖场高手,此时早已被簇拥在人群中心。
“算惊喜吗?”清子音低声问道。
乐和一愣,随即又笑了起来:“我们终将会在张袂成阴的市井中重逢。”
“是的。”清子音答道。
正如当初他们约定的那样。
时光暗涌,心火奔流。
水天一色的碧蓝之中,交织着错乱呼吸的吻深深落下,紧紧相拥。
“你好,人间,我回来了。”
那年夏天,他们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