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抒情只有感叹号
依稀记得孩子小的时候,家里还很困难,但妻子的脸比现在干净得多。那时我最爱摩托车,豪爵、本田、雅马哈下的各种车型,我全了解。只是困于贫穷,买不起机车。 我还记得当年摩托车店的场景。里面全是梳着分头的小伙,嘴里总少不了要叼些东西,是草根是牙签是香烟。我明白得很这些东西代表着什么。 香烟是干部子女的代称,这玩意只有老总家的儿子抽的起。牙签最受店老板的欢迎,那时候政策刚放开,许多人不要命地挤进市场,啃着牙签的就是那伙春风得意的人。至于草根,人如其名,乡下来的,凑个热闹,总要装作自己见过世面,也常常被赶出门外不知何故,我便是这类人,只不过我在城上作工久了,懂得装模作样,不知不觉也就啃起了牙签。 可我还是买不起机车,我有的只是一辆破三轮,脚蹬的,拉货的,我是汽修厂的工人。 那时我不知道未来的天蓝不蓝,我的脚下还能不能留下黄土的气息。我经常躺在河岸草地上,叼着牙签,太阳很晒,我就乐意晒着。 我从前最烦小孩,我的弟弟小时候把尿撒在我头上,那是隔壁小芳来约我去钓鱼的时候。 小芳是隔壁养牛大户的女儿,我没钱娶她。 “我踏三轮车,我捡破烂,我也要攒够钱娶你!”这是我人生刚开始的抒情。 再后来,我进了城里,果然踏了三轮车。小芳家因为牛瘟,经营惨淡,也进了城,只是后来我才知道,她做了纺织女工。 说起何时我们在城里相遇,我记不清了。隐约回想起那天也是艳阳高照,那天也是蝉鸣蛙叫,那时城里还有农田,还有稻子。那天的味道是沥青油臭,那天宣传部开着车放着喇叭:高市长等领导班子申请资金XX元,为老百姓铺了路。那天的气息是汗臭夹杂着花露水,一个姑娘红着脸喊我大阿。 “小芳,你的发丝有些白了!”我轻按着她的粗布衬衫,傻看着她的脑袋。 “是棉花。”她掩着嘴笑,弄得手上都是红色。 再后来,我趁机找了她隔壁的齿轮厂工作,还是踩三轮车。 再后来,我们年纪都大了,偷偷结了婚。 再后来,我们有了小阿,我疼这小子,他也经常把尿撒在我头上。 再后来,厂里给我配了辆运货摩托,我终于可以带我的妻儿去远点的地方看看。 “小芳,我们去水库钓鱼好不啦?”我隐约记得很小的时候,和小芳去那里游过泳,那时候还不分男女,大家玩得可自由。 小阿爱抓妈妈的头发,此时他正抓着,呀呀地说要去要去。小芳把他扔在一边,从箱子里翻出一顶草帽,于是我们出发了。 载货摩托很难坐下三个人,所幸小阿是小阿,不是大阿,他能坐在我前面。小芳在我后面。 天还是很热,像工厂里的铝热剂反应,王二的眼睛就被这玩意弄瞎了。 小芳环抱着我,她的手臂是冰冰凉凉的,我忍不住有了反应。 小阿手抓后视镜,好像他能掌控一切,嘴里不住地喊着快快,好像时光也是这样催促我,将我从稚子催成了成人。可我还是怀念稚子,我不想前进,我想赖在父亲的肩膀上,抓着头发,看着一米七三的风景,“我真是力大无穷!”那是小孩独一份的抒情。 那天我们玩得很开心,谁都不知道我们被保安赶出来了,那是高市长的水库,钓鱼的世界也有等级次序。高市长有高市长的水库,大阿有大阿的池塘。那片小池塘可没说它的主人是谁,我作了记号便是我的,我的就是我的。 小孩很喜欢玩水,我也喜欢。我和他比赛抓鱼,谁抓的多,谁就厉害,我还是喜欢这种没有任何赌注的比赛。 我想抓一只青蛙,这玩意气鼓鼓的,小芳会喜欢。小阿在旁边鬼鬼祟祟,手捧着什么,要给我看,掰开他的小手,谁知一捧水溅我一脸。 “好啊,你这小子也有奸计!”我欣赏他的机灵。 我旷了一天工,被厂长骂得半死,所幸王二帮我说情,保住了这个月的工资,否则我们家得吃一个月方便面。 王二是城里人,家里有老兵,很早就分配到厂里工作了,人很老实,也很仗义,我还欠他五十块,至今没还。 我刚进城的时候就认识他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摩托车店,他嘴里什么都没叼,和我一样,不久后我们便成了朋友。我在汽修厂,他在齿轮厂,工业区的宿舍是一起的,我们是室友。 他生得一副好模样,大眼睛双眼皮,像姑娘,那时候刚开放,香港的电影传进来,一派新气象。我们也是那时候刚接触同性恋这个词汇。 “大阿,你知道古代君王会选秀男宠么?”他眨巴着眼看着我。 “什么啊,两个男人在一起,未免太恶心!”我一个黑老汉实在想象不出那种场面。 王二沉默良久,从床下摸到两瓶啤酒,“咱喝几杯!”他面色潮红,眼睛看着水泥地板。 “呵,你小子还敢私藏军火!速速交我处理!”我夺过一瓶啤酒,用牙磕开了瓶盖。 只是我没料到,啤酒而已,怎么会这么大劲,喝着喝着就睡着了。后来厂里就说我和王二是同性恋,莫名其妙。 那时候我正在追小芳,只是我刚刚成年,食欲正酣,实在存不下钱。王二听说我的困境,掏出五十块让我去买银手镯,那时候的五十块我可是不敢想的。 小芳喜欢蝴蝶,于是我买了刻着蝴蝶的。她很喜欢,和我有了正式的关系。 那时候的人很简单,谈了一次恋爱基本上就定下终身。小芳家虽说经营惨淡,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爹还是嫌弃我,我们结婚几乎无望。 我忍着饥饿,攒了些钱。记得某个月,我日日给小芳父亲送草鱼,他似乎对我有了些好感,经常来厂子里找我下棋。不过当我谈及结婚的事,他便再次阴下面子,我明白明媒正娶是不可能了。 一天夜里,我趁着老头熟睡,把他家户口本偷了出来。我和小芳结了婚,一年后那老头才知道,说什么也要补办婚礼。于是我和王二没日没夜地干。 王二这家伙,熬不得夜,说什么,不睡觉第二天会有小人跳舞。我不信,让他明天指给我看,拉着他硬是做了一夜的工。第二天他开着机器,大喊着让我过来看小人。原来是铝热剂反应。 我们精神不爽,看这种光亮更是恍恍惚惚,果然有小人在跳。银花火树,犹如女娲捏出的新生,呼喊着细雨下的狂奔。一块火星泵出,王二忽而想起我们没戴护目镜,转头要拿,我不以为然,让他和我再看会儿。 “兄弟,我对不住你!”我看着病床上被白布蒙住眼的王二哭喊着。 后来我抬着轿子把小芳娶回家,我不敢请王二,更不敢见他。 再后来,王二走了,去了哪我也不清楚,听工友说去香港投靠了一个什么亲戚,做生意去了,我实在没料到他的家门显赫。 不久小阿出生了,我更加拼命地干。男人就像是一只驴子,小时候懵懵懂懂,到处乱撞,成年后脑子里就想着女人、钱财,爱做白日梦,成家后便上了缰绳,或是拉车运货,或是转圈磨磨,不辛苦便是死路一条。只是有的驴子是宠物,有的驴子是牲口,出身不同,归途都是一样的——死亡,各式各样的死亡。 不觉间小阿也长大了,该上初中了,生活的担子也重了起来。市里最好的学校是私立的,我这种工人家庭很难承受得起。小阿说他就要去,小芳板着脸让我凑钱,我哪有那么多钱。 最近的西餐热煮熟了养牛户的钱袋子,小芳父亲再次富裕了起来,说起我这个女婿,他尽是嫌弃。我也讨厌他,一副为富不仁。 “小阿,你去社区的中学可好啊?”作为父亲,我的语气近乎于恳求,真是丧尽尊严。 “我不要,我就要去那所!”他大喊大叫地引来了小芳。 “我在外面踩缝纫机都听到你的声音了,大阿你给我滚!”她手叉着腰,面目狰狞,真不像我们刚恋爱那会儿。 “我做错了什么,孩子聪明到哪儿都能学好!”我可不愿意接受无端的怒火。 “身为一个男人,让妻儿吃不好穿不暖也就算了,连上学都供不起,你算什么男人,你给我滚!”她癫狂了,我第一次见到人的头发竖起来,好像进入了另外一个磁场,见到了金字塔顶上的外星飞船。 我不再说什么,拿起背包就打算出门。 小芳喊我站住,转身掌锢我一击。此刻我眼里只有愤怒,但这是我的妻子,我忍住了,平静地关上门,离开了。 我就在街上溜达,和刚进城那会儿一样。经过一座报亭,我停了下来,玩弄着我小学学来的字,尽力看懂报纸内容,其中有一刊报纸,专门刊登我们县的名人。版首的人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后来我买了这份报纸,准备回家给妻子看。 那天是昏昏沉沉的,我的出租屋是死寂的阴暗。我拧开卧室的门把手,小芳散着头发在抽泣。 “芳,一切尽是我错了!”我蹲在她身边,手指轻抚她的发丝,她的头发如今真真切切地白了。 “芳,我有东西给你看!”我一手掏出报纸,另一手拿来纸巾为小芳擦眼泪。 她没看报纸,起身抱着我。 我拍着她,像十几年前哄小阿那样。 “看呐,王二居然真是同性恋。”我希望这种话能让她暂时忘却伤感。她果然来了兴趣。 我指着报纸上曾经的兄弟说道:“X县子弟在香港寻找男性伴侣,令人唏嘘!” 她拿着报纸看着,嘴角不住地上扬,“好,好!王二如今是富了!” “是啊,我真没想到他如此老实也做得生意!”我由衷地为朋友高兴。 “你投奔他去,取悦他,他过去定是喜欢你的!”她眼睛里有种意思我感觉不出来。 我不知说什么好,我不是趋炎附势的人。 “快去,你给他做男宠也罢,我只要钱,只要钱!”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你!马!上!去!香!港!” “我不,我有家庭要养!” “你!马!上!去!香!港!” “我不,我有我自己的理想!” “快滚!有多远滚多远!” 我最终还是死在了街头拐角的摩托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