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曲江观山悦天水赵氏夫人墓的发掘札记及墓志品读
西安曲江观山悦天水赵氏夫人墓的发掘札记及墓志品读
《四川文物》 2010年05期
观山悦住宅小区位于长安区韦曲街道所辖的夏殿村与北里王村之间,为一片地势高亢之所,南望终南,北眺长安,东吡杜陵,西接韦杜。这一带属于长安凤栖原的范围,各代墓葬分布密集,曾出土的历代墓志资料显示此地北周时称"鸿顾乡贵肖里"、"原望乡三儒里",唐代称"万年县洪固乡李永村",元代称"下店村",明代称"咸宁县韦曲里风凉原",是古代西安居民的集中埋葬区之一。
按照考古勘探图纸所显示,在这片即将被深挖基槽广建琼楼的高尚住宅小区规划用地范围内,密密集集的躺着数百年前的二、三百位亡人,我们从平面上找到这些墓葬的开口,逐层下挖,用考古的方法去揭露他们生前身后的故事。
M7(图1)是一座典型的唐代小型墓葬,坐北朝南,平面呈刀把形的竖穴斜坡土洞墓。由墓道、封门和墓室三个部分组成,水平总长度仅有5.6米,墓向为176 度。
墓道的平面呈南北向梯形,其上半部分已被机械取土破坏,下部残存竖穴斜坡的底面,长约2.76米,南口宽0.68米,北口宽1.26米,斜坡坡度为5.5度,壁面较直。封门位于墓道北端,是使用单层条砖平行错缝垒砌起来的,其上部的西侧因早年遭盗扰而被打破,封门宽度为1.20米,现残高为1.24米,厚度为一个条砖的宽度。用来砌封门的条砖为青灰色,长30厘米,宽14厘米,厚5厘米,素面无纹饰。
墓室为平面呈南北向长方形的土洞拱顶结构,位于墓道的北部偏西。由于其上半部分已遭机械取土的破坏,顶部不存。墓室进深约2.7米,宽1.9米,墓底距地表约4.8米。整个墓室使用了与封门砖一样的条砖铺地,唯其东南角未见铺砖,放置着一盒青石质的墓志。墓室的西侧原应是放置棺木的位置,但因盗扰破坏,在其西北角、北壁下及西侧中、南部皆发现有散乱分布着的墓主残骸,满目狼藉。
这是一座经历过劫难的唐代古墓,经过发掘人员细心的清理,散落在墓室中的黑白棋子、水晶、鎏金鸟饰、贴金骨饰、铜镜及塔式罐、残陶片、白瓷片等都被一一收集起来。这些劫后残余的精致而颇具生活情趣的小件文物,无一不昭示着墓主人生前所好:
黑白棋子,出土于墓室的填土中,共计9枚,5黑4白,表面光滑规整,形制大小与围棋子相似。(图2)
水晶,出土于墓室东侧中部,共计1件。
鎏金饰,铜鎏金,共计2件,1件形似金翅鸟作展翅状,1件为飞天状,出土于墓室东南部。(图3)
贴金骨梳背,骨质,表面贴金为双鸾形,共计1件,出土于墓室东侧。(图4)
骨梳背,共计2件,其中1件残。出土于墓室东侧。
铜镜,出土于墓室东南角,共计1件。镜径18厘米,半球形镜钮,平沿,其上为龙纹。(图5)
另有灰陶罐1个,白瓷残片若干。
当然,最大的收获是一盒青石质的墓志,通过它的记述,可以为我们揭示在这里沉睡了千余年的墓主人的身份。
墓志为青石质。志盖为盝顶,厚4厘米,长宽约30厘米,四周阴线界格,格内阴线刻卷草纹,四刹阴线刻卷草纹;志盖面中间2行,行2字,阴刻隶书"赵氏墓志”。志石厚4厘米,长宽30厘米,四边阴线刻卷草纹,面阴刻楷书14行,行满14字,共计178字。志石边缘略有残损。出土时,墓志盖下垫压有17枚铜开元通宝。(图6)
这样小的一方墓志以及上面刻的178字,在细细品读之后,却有一种"白日期偕老,幽泉忽悼亡"的情愫浮上心头。(图7、图8)
墓志录文如下:
天水郡赵氏墓志
归虔范撰并书
赵氏山阳人也,奉余巾?十有四年,/
日用贤能,无亏礼敬,温和接物,柔顺/
推诚,言念岁深,始终如一;而又精崇/
释氏,调伏灵源,必谓契我心。期享之/福寿,遽萦疾恙,竟至沉沦,鈆华忽坠/于泉台,惠质永归于夜壑。毕徴毉药,/莫起膏肓,以乾符三年三月五日,疾/
终于亲仁里我宅,有子一人曰道坚,/
之为后祀。玄灵保之。呜呼,霜败/
树兰,日晞韭露,芳姿既隔,虽痛曷追。/
墓主人赵氏,天水郡山阳人,乾符三年(876年)三月五日终亡于长安亲仁里,并以该年四月十四日葬于京兆府万年县李永村。为其撰书墓志者为其夫归虔范,墓志中记述其有一子名曰"归道坚”者之为后嗣。
天水赵氏是唐代的高门大姓之族[2],而归氏之姓在中晩唐之后也因科举出身的归崇敬一门而彪炳史册,据《元和姓纂》记载为:
"左传,胡,子国,归姓,为楚所灭,子孙姓归氏。其后世居吴郡。"国
赵氏所终之地为归虔范私宅一长安亲仁里[4],其位于唐长安城朱雀街东第三街街东从北第七坊,属于万年县领(据勘测,其遗址东西位于今太乙路南段以西至西安市测绘局附近,南北位于今友谊东路与建设东路之间的地域)。其西界启夏门街,东邻安邑坊,东北邻东市,北邻宣阳坊,南邻永宁坊。由于该坊位于长安城中象征"六爻”的六道高岗之“九四"高岗上[5],为皇室权贵之居所,如该坊西南隅有唐睿宗在藩之第,后置为庙观;有唐玄宗为安禄山所造之第,安史之乱后为逥元观;西北隅有尚书右仆射燕国公于志宁宅;十字街东之北,有太子詹事韦琨宅、中书侍郎杨宏武宅、太仆卿王希雋宅;北门之东有滕王元婴宅、汾阳郡王郭子仪宅、杨国忠子驸马都尉太常卿兼户部侍郎杨暄宅、玄宗第十八女昌乐公主宅、宣宗第三女西华公主宅、太子太师李勉宅、检校司空平章事太原尹李石宅、兵部尚书致仕归崇敬宅、柳州刺史柳宗元宅等。其中提到的兵部尚书致仕归崇敬,两唐书中皆有记载,以其为代表的归氏家族是中晩唐时期以科举出身致仕的典型,曾祖归奥、祖归乐、父归待聘皆因归崇敬而蒙荫追赠官衔,其家宅即位于亲仁里中,能否可以推测赵氏墓志的撰书者一归虔范就属于这一诗书缨礼的家族?
另一条可引之证是陕西省考古研究院曾在2006年3月间为配合富力集团滨湖花园的建设项目,发掘了唐代归弘简墓葬,并就出土墓志发表了《唐归弘简及其夫人范氏墓志疏考》[6]。该墓葬编号为06XCFM124,地点位于西安市长安区韦曲镇夏殿村南的凤栖原上,北临杜陵东路,西为少陵路,东距汉宣帝杜陵约4公里。归弘简为唐代归氏家族成员,已从其墓志中被考证为归崇敬子归登的子嗣,生于元和五年(810),卒于大中五年(852),其墓志中提到其于大中六年与夫人顺阳范氏"合祔于万年县凤栖原迩先太保之茔",即其父归登之茔。归弘简墓志中记载其有二子一女,当其殁时,年尚稚齿。其葬地距离天水赵氏之墓不远,可亦为寻找赵氏之夫归虔范的族属提供一定的线索。
墓志中提到赵夫人"精崇释氏”,是一位虔诚的佛信徒,而期望"享之福寿”应该是当时民众信仰佛教的一种带有功利性的动机。此方墓志所记正是中晩唐世俗佛教在家信众们的实例之一。不幸的是,尽管"调伏灵源”修身养性,但仍然在其盛年之际"萦疾恙,竟至沉沦"而终不享年。按其亡日为唐乾符三年(876),可知赵氏于唐咸通四年(863)与归虔范始结连理,在此之间为归氏一族留有一子一归道坚,其名具有浓厚的佛教意味,或可视为赵氏精崇释氏的一种表现。归虔范在给与他相濡以沫十四年的妻子的墓志文中写到:赵氏"日用贤能,无亏礼敬,温和接物,柔顺推诚,言念岁深,始终如一",其不幸病逝使归虔范深感哀伤,所谓"生死契阔,与子之说",然虽执子之手,却终不能与子偕老。"霜败树兰,日晞韭露,芳姿既远,虽痛曷追",盛年丧妻之痛恻然心中而镌于石上。
唐人风流而性情率然。观唐代诗文、墓志,多有为亡妻做悼亡诗、志文者,曾发现有唐代诗人韦应物为其妻元萍所作之志中抒写哀词:"乌呼!自我为匹,殆周二纪。容德斯整,燕言莫违。昧然其安,忽焉祸至,方将携手以偕老,不知中路之云诀。相视之际,奄无一言。……天乎忍此,夺去如弃。余年过强仕,晩而亦伤。每望昏入门,寒席无主,手泽衣腻,尚识平生,香奁粉囊,犹置故处。器用百物,不忍复视。……乌呼哀哉!景行可纪,容止在目,瞥见炯逝,信如电喻。故知本无而生,中妄有情,今復归本,我何以惊。乃志而铭曰:……少陵原上兮霜断肌,晨起践之兮送长归。释空庄梦兮心所知,百年同穴兮当何悲!"卩]思悼之情使人顾之而心伤,而其四世孙“花间派"诗人韦庄亦有一篇追悼亡姬的《独吟》,尽显"语淡而悲,不堪多读”的词中胜境:
默默无言恻恻悲,闲吟独傍菊花篱。
只今已作经年别,此后知为几岁期。
开箧每寻遗念物,倚楼空缀悼亡诗。
夜来孤枕空肠断,窗月斜辉梦觉时。
与之对比,也有另一种字里行间唯见弃履之意的墓志文,读后更感悲哀。《全唐文补遗》中收录了一篇归氏家族中另一位成员归仁晦为其妾支氏所作墓志文,全文如下:
唐大中七年六月廿七日,前监察御史归仁晦故儿母支氏卒。予以开成元年纳支氏,以备纫针之役,由是育五男二女。二子少女不幸早世。予□以礼娶郑夫人,而支氏以口乞归养于其父母家,至是口卒。其次子贻温、贻谋、贻训,以母子之私情,痛所生之口笃,泣请礼送,以宠其终。以其年七月一日瘗于凤栖原云[8]
通篇文字中仅以"故儿母”称之支氏,而仅交代了其于开成元年纳支氏"以备纫针之役"并育五男二女。墓志文中特别说明其后又"以礼娶郑夫人",而对归养于其父母家而后卒的支氏,亲写墓志文仅是因为其子"以母子私情""泣请礼送,以宠其终"。从三篇同样是悼亡人的墓志文中可以看出至中晩唐时,世宦之家依然注重门阀之姻,对比赵氏、元氏的出身,归仁晦妾支氏并非高门大第之女,所谓"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归虔范丧妻之时已是唐代最后的浮华年代,这一年三月,“吏部尚书归仁晦、吏部侍郎孔晦、吏部侍郎崔荛试宏词选人,……奉天镇上言金龙昼见,自河升天"回,此后经年,天灾人祸贼乱兵荒,唐王朝在风雨飘摇中土运穷尽繁华不再。
在考古发掘中,常秉一颗探究的心,因揣摩出土器物而流连于古人的生活,感怀于其生前身后的细腻故事,读墓志更是如此,拭去尘封千载的泥土,端详一方青石上所镌刻的文字与纹饰,读并且去试释之。考古学所关注的墓葬形制是在大历史中以地域为主线的丧葬习俗的体现,是文化传承与影响的延伸,也蕴涵着礼仪制度在亡灵世界中的空间表达,构成了一个研究体系的框架;墓葬中的出土物丰富多彩,既有其生前所使用的实用器,又有为其在黄泉之下享用所准备的明器,可以说它们是填充这个框架的物质因素;而出土墓志归属明确,文字中所表述出来的点点滴滴不仅仅是历史所留下的凿痕,更是与古人促膝交谈、聆听故事的介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