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城市与我
我要毕业了。
这已是我与城乡规划交手的第五年。
当初这个专业并非是我的第一选择,但如今我可以确信这应是属于我的道路。尽管我并不确定未来我是否会继续从事设计,但与城市相关的命题会是我近期不会改变的方向。
这五年来,对设计的执着,对构建理想社会的追求支撑着我走完这两千个日日夜夜,而我也在不断感受着与热爱相伴而生的焦虑不安,痛苦和欣喜的反复更迭。走到现在,好像一切努力都有了明朗的结局,那些记忆里的晦涩时刻仿佛也应该在光鲜的毕业照里被模糊掉。
忽然想在这个特殊的节点,留下些什么。
存在孤独与现代性
过去的两年里,我时常在这样的感受中挣扎,生活就像深海,一直被无法压抑的像沉入水中的窒息感萦绕着,因为害怕下坠而往前游,扑腾出水面喘口气的时候探出头,这一切我看得清清楚楚:这是只属于我的一片海,这里没有岸也没有同行者。
海德格尔说:“人是被抛入存在的。“抛入”一词很精准地定义了这种感受,无法选择与强烈的无助感。这也是我对存在孤独的最初体认。在最初,存在主义哲学曾让我感到某种释然。这种叙事足够悲观,它让我确证世界的本质就是荒谬,这世上没有终极真理,并没有什么必须无条件为之奋斗的目的。但我们可以成为看透现实的荒诞仍选择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
加缪在《西西弗神话》的最后写道,“我们应当想象,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我想我仍是一个不彻底的西西弗斯。或许我无法接受这种叙事方式,是因为我依旧在怀疑这种“反抗荒谬”式的意义构建无疑会不会只是一种自我安慰?如果在个体的视角已经无法去解构这种荒谬,那么从人类整体的视角是否可以去反过来构建起自身意义的叙事? 于是,我走向对哲学史的广泛涉猎,或许通过重走一次人类思想史,比照前人的路标反观我脚下的道路。
尼采的“上帝已死”划分出了哲学的两个时代,而理性成为现代社会的新神。我发现当今世界这些人类共通的感受都诞生在“现代性”背景下。
我喜欢韦伯对现代性过程的解释——“世界的祛魅”。这暗示了现代性所包含的理性精神。它的影响是双向的,我们从未如此的自由,也从未如此不安。神学和理性的位置彻底颠倒,人类前所未有的具有了如此强烈的自我意识,但真正主体性的自由带来的却是巨大的责任与无根性的恐慌。因为再无稳固的秩序可以依靠,我们需要不断地确证自身存在的合理性。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正漂泊于这样的一片海……
现代性。这是如此宏大的一个命题,我意识到我的感受并非特殊的个体化的,它是一整个时代的命题。于是我的目光从自身开始投向整个外在系统,企图在更大的一个框架下去理解它。在这其中对我影响最深的是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这本书里的一个观点我印象很深,空间“本身”并不存在,它是被生产的。一种形态的空间是一种特定的社会关系生产出来,因此城市化的过程本质上是新的社会秩序不断投射到空间上的过程。
现代性与城市社会深层同构,城市是现代性的空间化实现。
这形成了两种视线的交汇点。
城市将透过我展现出它本应如此的面貌
大四在一次调研中的经历让我感受到规划理想在更为严酷的现实条件面前不堪一击,我开始怀疑我努力的意义,设计究竟能为城市带来些什么。但正是当我看过《空间的生产》后,很多问题迎刃而解。
在现代社会发展中,空间作为一种基础性的存在逻辑贯穿其中,影响着现代社会的本质规定。所有的空间本质上都是一整套权力关系与话语所建构的,空间是隐喻般的存在。
因此城市空间从来不是设计师用来表达自我意识的场域,而是能够投射出这种系统性的逻辑的镜子。城市设计是让那些隐而不现的秩序浮现,显现在图形里。从图形学的角度,丰富的城市肌理图形组合必然由更复杂更多种的秩序叠合而成。而这种秩序是流动性的,因为城市始终处于变迁的过程之中,我曾经尝试去把握的每一个截面都不是城市本来如此的样子,城市是时间与空间的双重叠合。
无论是快题,还是课程设计,在城市设计中我们总是被要求创造的是一种清晰明朗的,可被识别的主导性秩序,它是轴线序列空间结构,而在现在的我看来,这无疑是狂妄的。当我以一种绝对谦逊的姿态看待城市这个宏大命题,城市将透过我展现出它本应如此的面貌。

在现代性的冲突中质询现代性的意义
现代性具有具有难以消弭的二重性:一方面它以理性和主体性为基石,促动了社会的理性化与人的主体性实现。但另一方面现代科学提倡的实证理性将一切先验的价值预设悬隔与怀疑,把具有主体性的自我抽象为纯粹的客观认识对象,使人的完整性存在与价值意义不断遭到瓦解,成为资本增殖的工具与所调动的资源,对所有的个性和意义漠不关心。这种现代性内在矛盾在空间中的展开就是城市现代化。
现代城市并非是从传统城市自然演化而来,而是现代性的重构。古代城市总意味着政治中心,而现代城市首先是作为市场中心出现,现代性同时意味着资本取代政治性的权力话语在历史舞台上出场。现代性是资本的现代性,当资本获得了合法性的外衣,借助公共权力来更加集中主宰空间权益,并按照自己的利益和需要进行改造与设计空间结构和功能,现代城市的更迭必受资本所左右。而现代病的根源就在于此。
我并非对现代性全然的批判,城市人口与资源的聚集带来的规模效应,无可否认对现代城市一定是比那套乡村浪漫主义叙事更具有说服力的发展方式。但现代性带来的物质丰富无法抚平人类的精神创伤,甚至会成为这场集体性抑郁的根源。
但也正是这种现代社会的二重性,将带来一种矛盾的张力,正如马克思指出:资本终将成为自己的“掘墓人”。正如资本无限逐利性与城市空间有限性之间的矛盾无法真正被转移和化解,而这种断裂必然生成出超越现代性的可能。
超越这种现代性困境的核心在于驱除资本对现代城市的统治,让人重新成为主体和目的本身。而拥有城市设计者与城市生活的参与者二重身份,则要求我需要去回答我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以及希望怎样的现代城市生活方式,进而去唤醒每个人对城市的权利意识,唤起人对于美与善的期待。



城市与我
与短暂的旅行或是因为血亲关系在某个地方居住一段时间不同,我可以说真正的进入过三个城市的生活:厦门,广州,深圳。这是我成年后脱离家庭的纽带,以一种原子化的个体存在进入到这些城市,获得自己的身份认知,寻找并清晰自己在城市的定位,和周围的人建立亲密关系,进入并参与到社区之中。在厦门的很多时间里我依然在沉默中观察,在广州我开始不再压抑向外界表露真实自体的欲望,而在深圳我开始真正意识到我在社会中需要承担什么样的角色,我应该如何做才能对这个社会现实施加自己的影响……
我并非外向者,甚至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与世界、与他者都有一层隔阂感,一种心理上无法逾越的隔阂,我很难去真正地“亲近”他者,在热闹的氛围里我会无所适从。或许只是为了避免被伤害,我的内在好像有股沉默的力量可以通过感官内化并参透他者的思想,并且通过他者的只言片语,大致描摹出对方的内心真实画像,找寻到他者不自知的行为动机。因此我选择将我与他者的界限划定在我认为可控的范围内。在某种意义上我从未向这个世界真正敞开我自己,这让我感到安全却也无比孤独。而在被抛入到这些具体真实的城市生活的过程中,我不断地在与周遭的碰撞中明晰着这些问题的答案:我到底是谁?我与他人的关系是什么?我应该如何用我倾向的方式去生活?
活着的意义,我存在的价值,未来的可能性……或许只有当我放弃在形而上的思想中得到拯救的执念,开始脚踏实地地感受那些实际的生活时,人生的意义才在某个平凡而偶然的瞬间显现。傍晚十里长堤的吉他弹唱和随音乐律动的人群,夏夜在珠江边牵手散步纳凉的大爷大妈,深南大道上扑上来拥抱我的萨摩耶。在他者的生活中我照见自己的鲜活,我发现是如此热爱着人群,热爱着人与人的关系之间那些非理性的部分,对蓬勃的美与爱有着如此深切的渴望。
孤独就是人的存在,这是一个如此残酷的事实。但我们和他人一起创造世界的目的正是为了对抗这些难以脱离的深渊,而在与他者相遇的时刻,我们开始审视自身的存在和生活。

结语
年幼的我总是用一个个特殊的事件或是时间节点把人生划分为一段又一段,很怕人生会脱离自己的掌控,当每一段时间结束时又马不停蹄的去奔向下一个在一开始便预设好的结果。可是当急于想要一个结果时,却也说明你对事物本身失去了好奇。但我仍然在渴望与世界接触,渴望着那些无可预测的未来世界透过我降临。或许就在明年七月,我会停下一段时间,打破专业壁垒去尝试更多与城市相关的课题……
我是一个悲观的完美主义者。行动的出发点是否定性的,是对自己的绝对诚实的审查,是对世间混乱与不美好之物的残酷解剖。理想与现实之间总是存在一种张力,驱使我不断去靠近那个只存在于观念世界的所谓完美。我清楚在有限的生命力量里或许并不能促成什么可见的改变,而实际上也并不存在一个关于理想社会的标准答案。但即便是从恶出发,我也会认为向善寻求的过程诗意的,无论路上是会被被苦难亦或是幸福环绕,也不会改变这条路的诗意本质。
为了人类诗意地栖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