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0年前探讨上海话去留的节目,当年的担忧是多余的吗?

首先明確兩個概念:方言和口音。
本質上北方方言(包括四川話)都屬於標準國文普通話的地方口音,並不屬於方言,最明顯特徵是彼此之間沒有很大的理解障礙。而包括吳語方言,粵語方言在內的各種方言則完全是漢藏語系下的另一個語言亞分支,與標準國文普通話只有語法相近,其他差異較大,彼此之間存在幾乎絕對的聽說理解障礙。
想理解方言的傳承和消失,必須從方言的產生去理解。方言的產生,是基於古代中國地區長期的封閉小農經濟致使人口流動極少,地方人口固定性極強,不同地區間流動和交流很少這一基本社會生產模式帶來的客觀效果。一個地方的人幾百年都在一個地方,很少流動,自然就會產生自己的小語言和小文化,並且與外界不通用不互通。而現代社會人口流動是主流,人口的固定性和行業的固定性越來越弱,人的一生經歷的遷移 流動 和不確定性大大增強。這一點在城市地區是最明顯的。最簡單一點而言,現代新出生的孩子,父母來自同一地區的越來越少,孩子出生後在同一個地區一直生活的也越來越少,在工作中你周圍的工作環境的人都來自同一地區的情況就更少了。這也就意味著地方方言的存在基礎——固定的語言環境 發生了根本性改變。父母來自同一地區,婚後與上一代保持密切聯繫,人際關係和社會關係相對固定的情況,已經只在較少數相對閉塞的農業地區還能找到,但大陸已經進入市民社會,城市人口佔比超過50%了,而在現代城市中,來自不同地區的雙方脫離原本家庭,在新地區新環境組建新家庭的婚姻模式必然是逐漸取代有濃重農業社會色彩的婚姻模式。在現代城市環境中,即使父母都來自同一地區,講同樣的方言,但你在學校面對來自不同地區的同學,在社會面對來自不同地區的人,必然還是以統一的國文普通話為優先,而孩子在家中的時間畢竟是少數,未來一定是與來自不同地區的人做同學,與不同地區的人一起工作。此時即使家庭中強制傳承方言,這也從根本上改變了方言的性質——語言的本質與代碼一樣,是溝通工具,一切文化元素和文化傳承必須是基於溝通工具這一基本身份而存在的,當語言失去了溝通工具的身份,即使強行傳到這一代,也傳不到下一代。
有人可能會覺得同時會兩種 普通話和方言是可行的。但方言作為一種亞語言分支,是不能視為相同語言去對待的,而絕大多數人一定有一種母語,這也就意味著以方言為母語則普通話大概率受影響,以普通話為母語則方言很難講的很好。並且在方言的適用範圍明顯小於普通話的環境下,學習方言違背了語言傳播和發展的基本原則——懶人原則。無論你是否承認,在語言的傳播中,提升簡便性,降低學習和溝通成本,提升極可能多的人之間的溝通效率依然是任何語言的第一優先級。
可能多數人認為方言作為家族地方文化應當傳承。但如果你認同馬克思的唯物主義史觀和社會觀,那麼也不難理解方言傳播的不可能性。根據唯物主義史觀 社會觀,文化的產生是基於社會生產模式和產能的,文化的產生和傳播必須以社會生產為基礎(即吃飽了才能有文化)。方言也好,地方文化也好,是來自我們的祖輩。那中國多數人3-6代以上的祖輩的主要生活方式 生產方式,是一大家族世世代代生活在一個小鄉鎮,進行自給自足的農業生產,是人口很少外出 長期固定,是一個人一生的交往對象侷限於村鎮 基本不脫離熟人社會,是一桶油幾分錢,一塊肉幾角錢,是大學畢業分配工作,是花幾百元可以自己建房,是工廠工人的每月30元收入。那上述這些代表了多數中國人3-6代以上祖輩的生活方式和生產方式,有多少傳到今天了呢?答案是幾乎為0。那麼祖輩的生活方式 生產方式 社會組織方式 包括物價房價,都沒有傳到今天,那麼產生 發展 傳播於祖輩時代的文化和語言怎麼可能順暢傳播到今天呢?這是站在唯物視角可以得出的,不會因我們的個人觀點或情緒就改變的結論。
我自己是廣東話使用者(我在香港出生),但我對於地方方言的消失還是持理解態度,因為人們現在的生產生活方式與物價房價同祖輩差別越大,祖輩的文化和語言就會被取代的越快。這也對應了目前農業地區本地文化傳承高於城市地區的現狀,因為農村地區的生產生活與社會構成方式同祖輩的差距相比於現代城市會更小。
最後,推普政策是基於1980以後大陸進入經濟狂暴發展期,歐美兩個世紀的人口流動烈度,大陸用了三十年即達到這一事實帶來的語言統一需求。作為一個大一統國家,對地方文化和地方身分認同進行壓制甚至滅絕是必然的。因為地方文化地方認同和國家的高度集中統一是根本上矛盾的,因為當你認同了更高一級的身分,也就意味著更低一級身分的事實死亡。在人類歷史中出現或出現過的所有大一統大國,要麼是聯邦甚至邦聯,保留地方的權力和認同,要麼是進行中央集權和塑造大國身分認同,絕無例外。正如秦王滅六國,對於被滅的六國,這就是赤裸裸的種族滅絕 文化滅絕,但在歷史的角度沒有人能否認大一統國家對民族國家歷史包括現代中國的價值。有三四十年前記憶的朋友應該知道,那時期大陸各地政府完全不互通,各地地方資源被以地方身分和地方紐帶為基礎的地頭蛇們操控,貪腐嚴重,高層的命令走不通,各地公路都不互通,互相攔路要錢,地方之間甚至存在巨大矛盾,鄉村城市之間的械鬥時有發生。當你今天享受互通的鐵路和公路,以及有效的行政時,就需要意識到對於大國想實現這樣的互通和大一統,包括統一語言在內的,對地方文化和身分的打壓是必須的也是必然的。(否則就是印度,各邦自己的語言文化保存的非常好,但結果就是鐵路都修不通,各自為政層層剝削)。
以我個人之見,方言和地方文化作為人類文明的紀錄以各種形式被留存下來,並作為學術領域的一部分存在是切實可行的;但各地方言作為語言去傳承和使用,從主觀來講是符合各地老一輩人的心願的,但從客觀來講是可行性很低的,不會觸及根本的,很難長久的。這一點在全球各地都是一樣。現在歐洲很多小國小語言都逐漸被遺忘,越來越多的小國年輕人以英語為母語,很多人在宣揚保護本國語言,但無論多麼精彩的文化在全球化的溝通前也不得不向效率和便捷性讓步。相比於去強行傳承已經不屬於這個時代生產生活方式的「傳統文化」,去思考如何證明和代表此刻的 當下的自我是更實際更重要的,因為只有當下的,才可能適用於現代社會的生產生活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