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神眼中·chapter.5：污秽

柠檬黄的马卡龙像一轮小小的太阳在极星的掌心升起。极星盯着它，思考着柴田的话。他让她去认识世界，方法就是询问那些愿意回答自己问题的人。神之子，还有人之子，以及不知道能否沟通的人偶，或许从他们口中能问出姐姐的下落。 “这个世界一共有多少人呢？” 柴田停下了把手边的杯子送到嘴边的动作，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我想想……目前神之子一共11人，其中有3位是分灵。人之子一共19人，能够沟通的人偶只有两人。其他的都是没有沟通能力的人偶和无机物了。” 也就是说算上神，一共有33人要询问。这个数字并不大，极星稍稍松了口气。 “我们要回去了。”身后的森川突然开口，“已经快到晚上了。”柴田便也点了点头。 “晚上会怎么样？”刚才也听森川提起了晚上，而且语气和现在一样充满了警戒感。 柴田回答：“晚上会出现污秽，所以要实行门禁。” “污秽？” “这个世界是神创造的，所有的生物都是神的某个侧面的体现。”柴田喝着红茶慢条斯理地解释，“污秽就是神的阴暗面衍生的产物。漆黑的、没有形体的怪物，只要与它们接触，就有一定概率会发狂，丧失自我。” 森川在一旁补充：“所以晚上九点以后实行门禁，医生和病人都不可以离开自己的房间。” 极星点了点头，“走吧。”柴田云淡风轻的解释的确勾起了她的恐惧。她现在除了自我以外还有什么呢？这个如同龙守护着财宝一样紧紧守护着自己和姐姐仅存回忆的自我如果都被夺走了，她还要怎么寻找姐姐？甚至如果没有了自我，她还会记得姐姐吗？这个世界上只有她还记得姐姐的存在，她绝不能让这份记忆也被夺走。 “别怕。”森川似乎看出了极星的心思，摸了摸她的头，“万一有什么，我会保护你的。我们走吧。” 他站起身来，示意极星跟他离开。极星亦步亦趋地跟在森川后面，走到门口了才突然想起一件事。 “柴田先生。”她回过头去，青年正在收拾桌上的茶具：“怎么了？” 于是极星深吸一口气，把那个本最应该问，却被她推到最后的问题问出口了。因为比起找到姐姐，她的确不太在意自己。 “你觉得’我’是谁呢？” 虽然极星也知道把关于自己的问题抛给一个才见面没多久的陌生人很没有道理，但她面对一片空白的记忆和被大量陌生信息堆砌出来的现状实在感到束手无策。 “我用笛卡尔的一句话回答你吧：我思故我在。”青年语调平淡地回答道，一边把桌子上的碗碟收成一叠，“你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只是此时此刻正在思考这个问题的你。只要你不停止思考，’你’就不会消失——至少在这个世界里是这样的。”说完，他打了个响指，手上的餐具再次变魔术般消失了。 跟柴田道别后，两人便回到了走廊上。入夜的医院走廊气温似乎变得更低了，白炽灯呆板的光芒和消毒水刺鼻的气味也更加清晰了。 “你觉得柴田先生怎么样，有没有帮到你？”森川开口打破了二人间短暂的沉默。极星想了想，虽然他没能回答自己最核心的疑问，也就是姐姐的去向，但关于这个世界的事情也解释得差不多了。如果自己接下来要在世界中寻找姐姐，这些情报也是不可或缺的，于是她点了点头。 森川看起来很高兴，“那太好了。”两人已经走到了病房的门前。极星看到走廊尽头墙上挂着的画，觉得奥菲利亚好像躺在水中正注视着他们的方向。画是不可能动起来的，可是这种诡异的不协调感究竟是……？ 森川在极星面前半蹲下来，拉着她的手，让她直视自己的眼睛，“进去之后我会把门反锁。记住，千万不能出来。”他的神情很严肃，与至今为止的温和截然不同。因此极星也隐隐感觉到了那些污秽的可怕，她点了点头。 于是两人在门口分别了。刚回到病床上，极星就听到森川反锁病房门的声音。看来为了防止患者在病房内部打开门锁，门禁时间都是由外部反锁房门的。 之后也没有什么事情做了。极星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呆，盯着空白的墙壁，突然想起柴田的话：神之子可以把领域改造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理论上来讲，这间病房就是极星的领域。而如果说到喜欢的样子，她只有一个答案——那个和姐姐共同生活过的世界。只有天空和水面，单纯而洁净。 她闭上眼，试图唤起与那个世界有关的想象。头上铺展开蓝天白云，脚下踩着风平浪静的水面。随着她在想象的空间中迈出一步，层层荡漾的水波向周围无边无垠的空间扩散开去，也没过了想象与现实的边界。蓝色与白色开始一点点地浸染了现实中这个四四方方的纯白空间，将冰冷的瓷砖地柔化，苍白的天花板也拆开向外延展。空间像一块被揉搓扭曲的面团，在各种形态之间切换着，一会拉长、一会收缩，空间中包含的事物也跟着一起被揉进了这个面团，随着空间本身变换形状。 极星十分投入地想象着。她还记得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以及天上缓缓移动的云。整个世界除了她们二人以外，什么都没有，也不必有。 可就在此时，回忆中的姐姐脸上突然多了一个黑斑，像被虫蛀的照片。那个黑斑迅速扩大，将姐姐的整张脸都遮蔽进黑色的云团中。极星吓了一跳，想象的楼阁轰然倒塌，让她从半空中狠狠摔到了地面。眼前的世界回归于黑暗，接着无论极星怎么呼唤，都无法再度唤起刚才那样的想象了。 极星睁开眼。病房的四面墙依旧苍白而坚固，没有丝毫变化。是她改造失败了，还是柴田根本就是在欺骗她呢？ 头疼得厉害。极星转身下床，想去隔壁洗洗脸。可就在她脚踩到地上的时候，她发现了令她惊讶万分的事实。 脚底下的不是冰冷的瓷砖地，而是倒映着蓝天白云的水面。她的脚轻轻踩上去之后，一圈圈的波纹便向周围荡漾开去。这毫无疑问是记忆中的世界的一部分。     “……星……” “极星……” “极星……醒醒……” 极星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半梦半醒间她清晰地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尽管在她的记忆中她们仅仅只在自己的世界里交流过一次，但那声音她绝对不可能忘记——那是姐姐的声音。 是姐姐在叫她！狂喜冲淡了困意，极星立刻掀开被子，跳下了病床。 “姐姐，你在哪里？” “极星……” 那个声音没有回答，只是重复着极星的名字。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时近时远，显得格外缥缈。极星跑到了门边，试图打开门，才发现门被锁了，好像是从外面反锁的。 怎么回事？极星气恼地想着，为什么偏偏是姐姐叫她的时候门锁着。她又生气地扭了一下门把，结果这一下却直接把门打开了。 推开门走出病房的时候，极星有一瞬间感觉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事。那种感觉就像思维的溪流遇到了拦路的石子，不得不从崎岖的平面上流过。究竟是忘了什么事呢？极星思索了两秒就抛到脑后了，因为姐姐的声音还在说：“极星……过来……” “姐姐！你在哪里？” 走廊上漆黑一片，只有极星虚掩的病房门里漏出的一丝灯光。空无一人的狭长空间中，只有女孩的声音像一只孤单的皮球一样四处碰撞，“姐姐！” 没有人回应，甚至连刚才姐姐的声音都没有了。而就在极星心生疑惑时，突然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重吐息声。那绝不属于人类的声音让极星的浑身都因为恐惧而僵直了，她战战兢兢地回过头看向声音的方向，看到了潜藏在黑暗中的巨大怪物。 怪物庞大而漆黑的身躯介于液态和固态之间，正在往下淌出某种粘稠的液体。无数眼球密密麻麻地遍布其身体，正朝四面八方转动着。位于身体正中央的是一张撕裂般的血盆大口，从中吐出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还可以看见里面横向排列的两排锐利的尖牙。 突然，怪物身上所有眼珠一齐看向了吓得呆在原地的极星。随即怪物发出尖锐的咆哮，身躯的一部分扭曲成两只锋利的爪子朝她伸来。那一刻，极星终于想起来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情——森川百般叮嘱的，晚上不要出门。 完了。自己一定会死在这里。极星绝望地想。临死前想到的是姐姐的面孔，这她并不觉得意外。姐姐就是她的一切，但一切的她就要在这里迎来终结了。对不起，姐姐—— “不许动！” 耳旁突然响起一声怒喝，接着就是“砰”地火焰爆燃的声音。医院走廊上夜晚的低温极速升高，一团明亮滚烫的火焰将怪物包围。扑面而来的热浪灼烧得极星根本睁不开眼，只觉得自己也要被这高温烤熟了。耳旁不断传来怪物的肉体被燃烧的声音和它痛苦万分的尖叫，但五秒钟左右过后就停止了，一切重新归于寂静。 “万分抱歉，下官来迟了。请问您有没有受伤？” 极星战战兢兢地拿下护着脸的手臂，睁开眼看向来人。那是个身披斗篷的年轻男性，一边眼睛用下垂的刘海遮着。他手里拿着一把形状奇特的火枪，大概就是用那个击发的火焰吧。怪物已经被刚才的强火烧成了灰烬，漆黑的灰就堆在青年面前。 “你……是？”被吓坏的极星好不容易才恢复了语言能力。 “下官是杀戮人偶001号，您可以叫我罗纳德。”青年把火枪立在一边，脚后跟相碰向极星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他戴着军帽，没有遮住的那边眼睛是深邃的墨绿色，头发也是深绿色的，斗篷下穿着挺拔的军装。尽管他语气谦卑，但冷漠的态度还是让极星感到压力，仿佛在与机器对话。 “我是……我是极星。” “好的，极星大人。下官是被神大人命令来清剿污秽的，请问又您为何现在出门？” “我……我听到姐姐的声音了。”极星有些胆怯地回答，生怕罗纳德的火枪因为这个理由会突然对准她。 “原来如此。”好在罗纳德并没有因此生气，或者说神态并没有什么变化，“污秽没有固定形态，它们擅长模仿各种各样的人和事，被骗其实也很正常。下次还请多注意。”说完，他便压了压帽檐，转身要走。 “等等！”极星忙叫住他，青年回过头，似乎在等待她的下一步指示，“你刚才说……你是神派来的？” “正是。” “那……那我可以和神说话吗？” 罗纳德的神情似乎有些困惑，“您有什么话想对神大人说？” “我……我想问我姐姐的事。” “您的姐姐？她怎么了吗？” 于是极星又磕磕绊绊地把自己的梦境和在柴田那里听来的情报给罗纳德讲了一遍。后者皱着眉从头挺到尾，最终只是回答：“抱歉，我们只能单方面接受神大人的命令。不过我会帮您留意的，如果有关于您姐姐的线索的话——” 说到这里他突然警觉起来，一步跨到极星跟前护住了她，手里的火枪也架了起来。黑暗中随即传来低沉的咆哮声，似乎有某种猛兽正在接近。 “请站在我身后，看样子污秽还没有清除。” 罗纳德说着，朝黑暗中连开了几枪。烈火熊熊燃烧，将怪物的尸体接二连三地焚烧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