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魂曲·chapter.14：越过边界（上）

“你怎么了？感冒了吗？” 感到没胃口的伦纳德放下刀叉，黑鸟见了便一脸纳闷地问。伦纳德不知如何解释，含糊地应了一声。 “哈？你居然也会感冒没胃口？那肯定是重感冒了，离我远点别传染给我。” 伦纳德无心理会黑鸟的玩笑，见夜色已经透过窗户渗进了屋内，索性从餐桌边站起身来，“我先回去，你陪桑妮吧。”然后他径直离开了瑞恩的家，把黑鸟困惑的询问抛在脑后。虽然不告而别有点对不起待会回来的桑妮，但伦纳德知道她不会怪自己的。 ——是的，问题就在这里。

太宽容了。

这里的一切对于曾经是宪兵的他来说都太宽容、太温柔了。仿佛不带一丝迟疑地，这个村子就接纳了他。 不，那大概是因为他的身份没有暴露。一旦周围的村民知道了伦纳德曾经是宪兵，还是中央监狱边境分局的区域长，一定会对他避之不及。 就像自己曾经的下属们一样。回想起来除了凯尔之外，伦纳德连能与之轻松地开玩笑程度关系的同事都没有。无论是同僚还是下属，他们都对自己敬而远之，曾经的自己也发自内心地认为职场上的人际关系不是自己需要的。伦纳德早就记不清自己和周围人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冷漠的，是他无数次阻止下属虐待囚犯的时候？还是在拿某个女囚犯开下流玩笑的同事身边不接茬也不笑的时候？还是婉拒了下班后的联谊选择继续加班的时候？…… 伦纳德驻足在田埂边。秋天的夜晚很凉爽，夜空也分外清明，无数钻石般闪耀的星辰滚落黑天鹅绒色的天幕上。秋蝉的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更显得此刻寂静无声。微风吹拂着他的脸庞，带来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 其实伦纳德加入宪兵队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完全是为了生存。与其无亲无故地挣扎着求生，不如把自己托付给某个组织好了，军队的补贴也可以让他不再时不时接受凯尔家的接济。一开始仅仅是这么简单的原因，不知不觉手上就因为常年握着刀柄而磨出了茧子。他清楚自己并不是什么正直的人，只是很擅长随着环境随波逐流罢了。那些条条框框轻而易举地就被他接纳成了自我的一部分，一直被理所当然地贯彻着，也因为这种理所当然而被人厌恶或者肯定。 可是如今打破了这一切后，伦纳德不得不直视自己内心的空洞。然后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似乎只是一辆在被固定的铁轨上前行的单向列车。不需要思考，正好他也不擅长思考。于是就这么前进，为了活着而活着，然后在不知不觉间犯下名为生存的罪孽。 “喂！” 突然在身后响起的招呼吓了伦纳德一跳。他意识到自己实在太沉浸在思绪当中了，不然如果有人接近他身后他一定会发现。还是说，过了这么久平静的生活，对危险的察觉能力已经变得迟钝了呢？ 伦纳德回过头，是黑鸟。还提着一个上面盖着一块手帕的篮子，大概是苹果派。那块花里胡哨的手帕一看就是桑妮的，伦纳德简直能想象出桑妮硬把一大篮子苹果派塞给黑鸟的样子。 “我就觉得你有点不对劲。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黑鸟皱着眉问。那个样子似乎是在真心担心伦纳德。可是他明明是比任何人都清楚伦纳德是什么样的存在的人，他不应该这样。 伦纳德把手伸进贴身的口袋，掏出一把小刀。那是他一直随身带着的最后武器，这个习惯哪怕到了幽远村都没有改掉，不过用途从防身变成了偶尔用来割草或者绳子。 “你用这个吧。”青年对黑鸟说道，表情很平静。一如既往地看不出情绪波动。 “干什么？”黑鸟有些困惑，一时间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用这个在我身上割两刀。在哪里都可以。要么就切断我的一根手指也行。” “你疯了？！”黑鸟脸上的困惑瞬间转为震惊。他的第一反应是一把夺过那把小刀、随手扔到附近的草丛里，然后才转向伦纳德，抓住对方的肩膀，“到底怎么回事，说实话。”话末似乎是意识到伦纳德的心事，语调变得柔和了些。 “这是赎罪。”伦纳德低声说道。喉咙里似乎卡着什么苦涩的东西，让每一个单词都很难说出口，“因为宪兵你们受了那么多苦，我——” “那是你造成的吗？”黑鸟反问。 “虽然不是我直接造成的。但是，当时伤害你的不就是我的下属吗？还有研究所的那些人，不也和分局的人有联系吗？还有你的家人，桑妮和瑞恩的父母，其他村民们的家人朋友，都是被宪兵——” 伦纳德此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情绪如此激动，也没有说出这么多话来了。哪怕是在凯尔面前，他都没有这么滔滔不绝过。意识到自己好像濒临失控，他停了下来。 黑鸟用有些不可置信的眼神盯着伦纳德，好像还在消化他话里的内容。两人之间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秋虫的鸣叫重新变得清晰了起来。 “抱歉。”最终伦纳德还是选择先打破了沉默，“就当我没说过吧。”他转过身，向黑鸟家的方向走去。 但是身后的青年似乎没打算放他走，用力地拉了他一把，“慢着。”伦纳德转过身，见黑鸟弯下腰捡起了刚才被丢开的匕首，把它从刀鞘里拔了出来。 匕首的刀刃闪着兽目般的银光。青年走近伦纳德，把手里的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刀身的温度和落在肩头的星光一样冰冷，但即使是此刻伦纳德也清晰地感觉到黑鸟小心地控制着力道，尽量不让刀刃划伤他。 “是的，我恨宪兵。”蓝眼的乌鸦如此说道，从他素日如风平浪静的海面般的眼瞳中流露出刻骨铭心的憎恨，“我恨死他们了。我恨不得把他们每一个都折磨到死，让他们几百倍地尝尝我们经历的痛苦。或许桑妮和瑞恩也是吧，其他的大家也是，这个村子里就没有不恨宪兵的。你满意了？” 伦纳德没有接话。见状，黑鸟朝他又踏近一步，几乎是凑在他耳边了。不合时宜地，伦纳德嗅到黑鸟怀里的篮子里飘来糕点松软的香味。 “但是，那又怎样？杀了你又能怎样？一切都解决了吗？我的家人能回来吗？桑妮这辈子就不用害怕任何宪兵了吗？你回答我，就算我在这里杀了你又能怎样？有谁会因为你的死而高兴？除了你自己这个无药可救的蠢货。” 伦纳德无话可说。口舌之争这块他向来都比不过黑鸟，或许这也是他选择向黑鸟坦诚的原因。 蓝眼的青年突然将抵在伦纳德脖子上的刀刃移开了，改为一只手放在他肩头，与他对视，“说实话，你来了之后，我不是没想过杀了你，而且不止想过一次。但是，伦纳德，你好不容易才逃离那个鬼地方，还要回到那种杀与被杀，冤冤相报的循环里去吗？甚至还要拉着我一起回去吗？那我当初救你是为了什么？” “但是——” “没有但是，伦纳德。你救了我，所以我也救了你，并且现在你还活着。就这些，就足够证明你和他们不一样了。宪兵都是怪物，而你不是。明白了吗？” 说完，黑鸟随手把匕首丢进了伦纳德怀里，“把这个收好，回去了。”接着就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家的方向。 伦纳德握着那把刀，刀柄上黑鸟手里的余温一点点在他手心融化。这些大概是黑鸟的真心话吧，即使迟钝如他多少也能察觉出来。 此时他感觉仿佛正站在悬崖边上，而就在几分钟前自己差点就向后退、坠落进深渊了。伦纳德回望着自己身后深不见底的黑暗，终于能够向反方向迈出步伐了。无论如何，他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回到那里去。 离桑妮生日只有两天的那个午后，瑞恩把伦纳德和黑鸟叫到了果园的仓库里。 “越界的时间定在明天的凌晨可以吗？凌晨他们比较松懈，而且后天桑妮就要生日了。” 不用瑞恩说，伦纳德也知道桑妮如何满心欢喜地等着过生日——从前两天开始她就抓着自己讨论做什么口味的蛋糕了。 “我是没问题。伦纳德呢？” “我也没事。不过我是第一次做这事，能让我提前知道下流程吗？” “那是自然。”瑞恩从随身的挎包里取出地图，就这么铺在仓库的地上，三个人则席地而坐。那张地图虽然画的比较简单，但能看出是国境的轮廓被分割成了几个区域，分别用各种字母标示着，应该是标示不同的管辖范围吧。这种分类法虽然和分局内部的管理方式不一样，但是也能看懂。 “根据内线提供的消息，这块区域的宪兵换班时间是凌晨三点。有一个探照灯照不到的死角，在这里。” 瑞恩指着地图的某一处，伦纳德却被另一处吸引了目光。这片区域隔壁的区域轮廓他似乎有点眼熟，那好像正是凯尔作为外区域长管辖的范围。 “怎么了，伦纳德？”瑞恩的表情看上去有些不安，大概是害怕伦纳德临时反悔吧。 “……不。没事，抱歉我走神了。”伦纳德回过神。事情大概不会这么巧，再加上家中有母亲需要照顾，凯尔平时几乎不上夜班。 瑞恩于是又交代了一通碰头地点和翻越墙壁的工具的使用方法。好在曾经还在军队的时候伦纳德就经历过这方面的训练，对他来说越界本身的难度并不大。 “一旦发生什么，就让我来引来他们的注意。”黑鸟说道，“我能兽化还能飞，无论怎样都能逃走。还有就是——” “不。”伦纳德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一旦发生什么，我来当诱饵。”他知道黑鸟不能再出事了。一旦再落入研究所的手中，黑鸟必死无疑，那么那些被困的村民或许就永远等不到救援了。 似乎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了这层意思，黑鸟也只是点点头，“多谢。” 三人又再商量了一阵子，然后在仓库门口分别。临走的时候伦纳德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黛安小姐呢？已经两天没看见她了。” “她说她要去邻村的集市上给桑妮买礼物，今天之内应该会回来。”瑞恩回答。 “是哪个村子？”伦纳德追问，瑞恩挠了挠头：“抱歉啊，我忘记问了。怎么了？”看样子，他似乎并没有把这件事情看的很重，可伦纳德怎样也无法放心。 “回来的路上不安全，要不我去接她吧？”伦纳德试探着问，“她在哪个村子买东西？” 瑞恩说了一个村落的名字，就是在这附近的一个小村庄。离这里不远，不用半天就能到了。伦纳德于是转身离开了仓库。 “喂，你不会真的看上人家了吧？”黑鸟追上来，半开玩笑地发出疑问。 “并不是。只是……总觉得她有点奇怪。你没有这种感觉吗？” 黑鸟于是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被你这么一说的话感觉确实有。不过——”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目光突然移向某个方向，耸了耸肩，“说曹操曹操到。” 从村外的方向走过来的正是黛安，怀里抱着一个纸袋，大概是装了集市上买来的东西吧。见到两人她的神情依旧没什么改变，冲他们点点头后若无其事地经过了。 伦纳德望着她的背影，本该彻底消弭的疑虑却依旧倔强地残留了一丝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