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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的山谷间,栖息着一个小小的村落,村落外,五色的高山一直向外绵延。这里挤满了全世界的大山,仿佛是世界的延伸,千百年来,这里的人们从未去过外面。春天,山脚下的土地被融化的雪水灌溉得乌黑透亮;夏天,牲畜们在阳光下茁壮成长;秋天,金色的谷物和大豆被送进粮仓;冬天,男人们在狩猎之余谈起儿时寄托在山峦之外的梦想。
这样和谐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性善良的村人们在深山环绕中出生,也在群山的怀抱中死去。
因此,当老学者带着一个大背包走进村落时,村民们聚集在一起,用学者不太能听懂的方言叽叽喳喳地谈论了好几个月。
这几个月中,他们看着老学者搬弄木头,挑选地基,独自在木桩上对着一个空白本子写写画画,把一些蚯蚓一样的线条排列到横线上。慢慢地,村民们习惯了这位学者的静默,在一位跛脚村夫的带动下,村民们帮这位不再年轻的外乡人修建好了住所。
村里的老人依然坐在古树的庇荫下,同儿孙们讲起那些模糊的过往。
身体健康的年轻男女恢复了日常,在劳作中欢声笑语,平时只能帮人照料牲口的跛子,停留在老学者门口的时间越来越长。
村民们并不怎么喜欢嚼口舌,也感谢沉默寡言的老学者并未打破村落里持续千年的秩序。无论谁去上门请求外乡人告知他们山峦之外除了野狼到底还有什么,外乡人都茫然地对他们摇头。所以,男男女女依然欢乐地劳作与生活,村庄里,不过是多了一个来自村外的老者。
又一个冬天过后,老学者在已成为他私人助手的跛脚村夫陪伴下离开了村庄。那天,村民们自发地为他们送上荤油和干粮,以为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当他们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一个包裹和一只信鸽。
通过这只咕咕叫的精灵,老学者与外界通了三回信。
当村民们对山外世界的好奇再也无法被德高望重的老者们遏制的时候,老学者告诉了村民山峦之外的世界正在发生着什么:
一场席卷整个大陆与海洋的战争正如火如荼,老学者贡献一生的王都也已不复存在,各处都充满了动荡,他寻求一个能安度晚年的世外桃源,因此跟随一份远古地图来到了此地。现在,战火也即将烧到这片背靠世界屋脊的山地,而他的学生们正为他的安全而着急。
他说,外面的世界现在太过危险,但愿战火能饶过这片与世无争的土地。
村民们并不知道什么是战争,就连村中最睿智的老者也不能在过去所留传的歌谣里寻觅到有关战争的踪迹。于是大家在老学者的叹息声中一如既往地唱着歌辛勤劳作,直到盛夏的结束,一队由落魄贵族带领的亲卫队突然杀进了村里,要强迫这里的人们交出所有的食物和男丁。
谁都没有想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他们中的一部分男人拿着冬天狩猎时才用得上的长矛前去同裹在铁皮里的贵族说理,结果是他们全都倒在了箭雨之中。
这个与世无争的村落第一次受到如此严重的创伤,这里的每户人家都在这些流亡兵匪的打砸抢掠中失去了存粮和依靠。
壮烈牺牲的五个男人被那些上流土匪钉在了古树上,他们杀光了村里的牲畜,又像赶牲口一样将还能走的动路的男人统统抓走。
“向上天感谢我的仁慈吧,愿敌人的追兵也能像我一样好心。你们这群住在山旮旯里的乡巴佬!”那个领头人说完这样的话,便带着从村子里抢来的一切走进更深的山峦去了。
老学者的居所也不例外,他本人也因咒骂这外来的贵族而被士兵殴打。他和村里的其他老人一样因年岁过高而免于强征,在贵族瞧不上的跛脚助手的悉心照料下捱过了历年来最难度过的冬天,万幸,那让村民惶惶不可终日的追兵并没有到达这里。
当春天再次抵达这里时,老学者也最终在他无话不谈的助手陪伴下死在了这间被打砸和焚烧过的小屋里。
幸存的村民们相互依偎着,共同将老学者的遗体埋葬在五位勇士的身边,他们曾毫无畏惧地向不公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他们有资格躺在一起。
日子还在继续,当时碰巧被村民赶进山沟避暑而免于宰杀的牛犊和羊羔也开始茁壮成长,绿草覆盖了荒凉的山峦,又有新的生命出生在了这座小村庄。
一天,跛脚助手突然又出现在了村落里,并在老学者的居所外开办了一个写信台。
“我的老师临终前送给了我一件稀世的藏品,一只可以驱狼的哨笛,它的哨音普通人几乎没法听见,却能让蛰伏在山林深处的豺狼们怕得浑身发抖。”
当最后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到场之后,跛脚助手继续说:
“用这只哨笛可以联络到一个流动驿站,驿站里养着目前唯一能在当今世道中为人们传信的信鸽,为了在乱世中自保,他们的信鸽只会在听到哨音之后现身,而且为了不会被发现,他们的信鸽对生面孔极为敏感,如果信鸽在听到哨音后发现吹哨者附近还有其他人,信鸽就不会再露面了。
“我在与老师第一次进山给山外写信的时候,老师教会了我这支哨笛的用法,也让信鸽记住了我,很可惜,我无法像他那样让信鸽再记住第二个人。我在照顾老师期间,老师教会了我如何识字和写字,通过这只哨笛唤来的信鸽,我已从外界了解到了战争已经结束,并且通过给各个地方写信,联系到了被那个流氓抓走的乡亲们。咱们村里的男人们只是被他押送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一个都没死!他们现在都有了稳定的工作,有给富人们做发光石的,有卖给小孩透明泡泡的,总之,他们现在过活得都很好,并且都托外面专替人写信的邮差给他们的家人们写了信。
“他们无时无刻不想回来接你们,但咱们这片山地过于险要,光是那些信使飞过来就要好几天,大家现在都有工作需要做,而他们也因为码头叫上次的牛群踩塌了而没法坐船回家。
“总之,亲人们,不要再继续伤心,不要再继续绝望了。我们一起努力吧,在他们回来之前,咱们不会成他们的拖累!”
在场的所有幸存者都分到了来自各家男人和孩子的来信,统一由村中唯一识字的跛脚助手宣读,当然,有一个男人的妻子没能挺过上个冬天,大家都纷纷请求跛脚助手以全村人的名义安慰他。
村里的女人们轮流坐在小凳上,声泪俱下地说着自己独自承受的绝望与苦累,也说自己在听跛脚助手读完自家男人的来信后涌上心头却难说的委屈和欣喜。信总是不容易写成的,因为最开始那段时间里,大家总是哭得止不住,就连多了斯文气的跛脚助手,也常常不得不搁笔掩面以平复情绪。
一个村庄遭受了些无妄之灾,但村庄的火种依然健全,他们被分散在世界的角落里,靠着这一封封无法被村里任何人识别的家书相联系起来。
每次跛脚信使进山去用哨笛联系流动驿站寄信,村民们都会给他带足口粮,再一起放下手中的农活目送他走进无人再踏足的深山。寄信的过程长达半月,等信的时间也长达半年。跛脚信使时刻不离身的那只包裹,里面装满了村民炽热的希望。
岁月在缓慢流逝,古树青葱又落叶,披霜又萌芽,最初的小娃娃已经成了家,村民们收藏的信件已经是厚厚一沓。可在外生活的男人们总是因为各种事故无法顺利返回。
对于那些越来越枯槁的孤单灵魂来说,亲人的信件总是迟到。村里的小孩越来越多,老人越来越少,那些经历了浩劫的村民,显现出了异于常人的衰老。
最终,这里的人们送走了重病的跛脚信使,而在他彻底无法写信之前,好些和他同一代的孤家寡人,早已在等待远方亲人的书信中默默死去。
村里的人们依然生活在这片祥和的土地上,只在闲暇时抬头望望绵延不断的天然城墙,试着想象那些终究未归的男人们的子孙后代翻山越岭来寻找他们共同的根的景象。
再过了不知多少个春秋,那棵古树依然屹立,已经无主的来信已是全村的收藏。某一个夏日,在外赶鸡的村民在山沟里发现了一队奇怪的人马。善良的引路人将彻底在深山中迷途的他们带入村庄,好在本地方言和他们口中的语言差不多能对应得上,这个小村庄时隔许久终于又同外界有了交流。
这支勘探队为了绘制山地地图从南方一路向世界屋脊进发,没想到乱如迷宫的山峦之内居然还藏着一座与世隔绝的原始村落。从小便听老故事长大的村民们纷纷回家取出家中珍藏的信件,拿出荤油和干粮来请求这些外乡人为他们读一读当年终生都未能与家人团聚的男人们写给他们家人的信件。
当勘探队当着众人的面念出一连串由古怪深奥的词汇组成的长句后,所有人的脸色都起了变化,一名队员叫停了朗读,恳求村民们允许他们将这些发黄发脆的书信重新抄录一份。
就这样,三本可以被评为世界珍藏的大师手稿在一个静默安宁的村落内被发现。这些本该是万分珍贵的艺术品,被拆开分成数百份,被标上了简单的区分时间的字符,分别收藏在当地村民的家中。
那些发黄发脆的珍惜文物上那遒劲的连笔文字,承载着一位泰斗沉淀的才华也承载着那位助手如同盲人之梦一般的遐想。
最后,勘探队一行人在离开前恭敬地朝拜了繁荣的古树。
古树脚下安息着守护了村庄的五位壮士,一位文学大师,和一位真正的信使的高尚灵魂。
口刀鸽子
2021/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