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笔记》 清 清凉道人述(二十七)
赘记 十二 安南国另一名为交趾,古越裳氏居住的地方,唐朝以前属于中国,后五代扰乱,脱离中国,明朝初年,英国公张铺三次率兵平定,成为交趾省,记入七十二府,二百四十县。宣德年,因镇守官员贪暴,失去民心,导致奸人造反,遂再次失去。之后朝廷派兵讨伐,才将其列入藩服。按例三年一贡,五年再贡,昭代怀柔,改五年一贡,停掉三年贡。 安南国上贡的那年,国王先派人向广西巡抚报告,快到期时,安南国的文渊州督镇官会再次来信告诉边境道府。而后,广西左江道、左江道总兵亲自到太平府开镇南门关。 镇南门关位置在冯祥土州,二山夹峙,中间设置关门,此关极其雄壮,关外即是安南国的国境。境内有一小山矗立,山上有汉朝伏波将军马援所立的铜柱,到现在尚露出五尺左右;当年伏波将军立此柱时,曾发誓说“铜柱折,交趾灭。”故如今的安南人,常维护此铜柱,怕铜柱折了。 镇南关内山下有路德台,道镇到关时,在台上先设置黄幄,而后令标兵布阵分列左右。上贡使者到关外,有武官在关外禀请钥匙;钥匙长四尺多,有人大腿粗。而后关内升旗放炮,奏响鼓乐打开关门,安南国通事率领上贡使者和差役鱼贯而入,他们向昭德台三跪九叩后,随即请见各官,道政验明表文,检查贡物,核对随从的人数,选择一百多人跟随进京,其余的留下的人悉犒赏办酒宴招待,后遣其回国。 货物不论多少皆能过关,不允许携带军器。封关后,上贡使者一行人随镇守到太平府下船,由南宁梧州到省城,拜见各宪,巡抚再次验阅表文贡物,办酒席招待。巡抚会遣巡检、千总各一人伴送上贡使者赴京。 一行人出广西,从长江而下,经湖广、江西、江南,进入瓜州口,由山东直隶抵达通州;然后走旱道,进京朝见。朝廷赐宴席以及犒赏完毕,上贡使者便向朝廷辞别归国,仍就依原路回到广西。太平知府、新太协副将,送上贡大使等人到镇南关口,上贡大使再次到昭德台叩头谢恩,然后出关;安南国这时会派人在关外等候,会和后一起回国。知府协镇封关后回府,将钥匙上缴左江道库。 我以前客居粤的时候,所听到的大约如此。 乾隆乙亥冬,我被派往广西桂林,住在太守商思敬府中,他当时刚好伴送安南国上贡大使从京城归来,他是亲身经历这件事的人。 商公送上贡大使归,途中船停泊在水东门外湛恩亭下,抚标武将,皆列队与岸边稽查来往,白天安南国的人可以随便入城,到了夜里则禁止他们上岸。次日,通事率领上贡大使到各衙门拜谒请见。 正大使叫武钦麟,是安南国某科举状元,现在任礼部侍郎;副大使是翰林陶春兰、部曹曹武、陈绍同,通事二人皆姓阮。他们的手本上书“安南国陪臣某某”,不写上官衔。 安南国的大使皆戴纱帽、身穿红袍,与明朝的服装差不多,区别是安南国的帽翅较阔而且长,靴子头长尺许,几乎是拖曳而行,靴子统统不掩脡,靴筒短,像是一般靴子的一半。他们曾到商公府拜谒请见,公不接见,派经历辞谢。次日,商公前往答拜,礼房呈帖请验,帖子是双红单帖夹一全柬,顶格大书“天朝中宪大夫知广西桂林府商思敬拜”。 礼房则将上贡大使所经过省份的原卷送阅,历来知府的名刺具在。答拜后,上贡大使仍然会来谢步缴还。再次日,抚台请讌。其中的礼仪是在前一天,派先前伴送上贡大使赴京的巡检、千总前往大使的船传口信,到期,大陈礼仪军卫,军卫从城门排到堂下,军卫皆全副武装,个个威仪整肃,抚台坐在大堂上。司道府县令进见完毕后,依次序而坐,然后通事领着上贡大使再东角门报名而入,时堂上下应声如震雷。上贡大使行至堂下,向上三叩首,就位后,各官雁翅排列,皆有筵席,上贡大使以及同事五桌,位置在最后,矮几席地而坐,进酒、进筵皆奏起音乐,三爵后,通事率上贡大使走出座位,又向上三叩首称谢,乃由东角门出去,众官此时起身告辞,军卫随后依次退出。 上贡大使要回国时,可以在中国买除兵器外的任何东西,过任何关卡按例不允许查阅,只在过广西省城桥船时,首府会先派遣经历查看大使所携带的书籍,并录取书目,呈与首府阅览,书的价格多少注于下首,首府要是发现不应带出的小说传奇之类的书籍,即禀上宪截留,而后遣经历原价买回这些禁止带出国的书籍。 上贡大使要离开的前几天,会再次到各衙门告辞,各宪皆给回城礼物,礼物各有差别;启行当天,首府设厂,陈执事于桥船上,开关放行。这是因为漓江每日辰、申二时开锁放舟,货物过桥时,应缴纳税款,所以过桥如过关,此关由首府负责,故需要亲自前往送上贡大使。安南主副三位大使皆工于作诗,其诗记载在商公的《质园诗集》中。 今夏雨下了好几个月,胡复堂先生来草堂,闲聊中偶然谈到安南旧事,因而记录下昔日所见所闻。 十三 明朝嘉靖年间,浙江沿海一带正闹倭寇,一些海贼趁机进入内地,两省苦战了五、六年,才得以平定。 那个时候的将帅皆穿铠甲备战,整日操练,总兵俞大猷是嘉隆时期的名将;镇守松江时,某天带兵操演,兵马于教场集合,忽然大家见到一位留大胡子,身材高大的人,回环出入于队伍间,队长大声呵斥此人,但大胡子依然故我,回环不止。 众军士围住大胡子群殴,大胡子身子一旋转,双手张开一挥,军士瞬间扑倒数十人;队长指挥队伍四合进攻,大胡子夺过一棍子,横着阻挡军士的冲击,一一扫倒冲在前面的军士,所向披靡,一时形成僵势,无人敢向前。 军士举器械呼喝,正喧闹间,俞公骑马到现场,他询问了情况,骑马进围内,问大胡子“你的武艺这么高强,为何不去求富贵,在这与我们较长短呢?” 大胡子走到马前,讲“是众军士无缘无故围殴我。” 俞公再问“你叫什么?家住哪里?” 大胡子说“我姓邬名友仁,崇明沙人,与父亲客居金陵,我原本要去外省,船遇风到此。听说这里在操演阵型,故特意来观赏。” 俞公见邬友仁一人抵挡多人,心知此人不一般。坐上演武堂,试他兵器。友仁取兵器在手中掂了掂,嫌兵器轻;可场中又无称手的兵器,强舞之,没几下,兵器皆折断。俞公所使用的槊大约四十余觔,令友仁试试。 友仁将槊拿在手上掂了掂,看他表情好像也不是很满意。随即举起槊舞了起来,场中寒风如剑,周围数丈,无人敢立,有精通武艺的军士,纷纷赞叹不已。 舞后,俞公问友仁“愿参军吗?” “官大我就参,官小就算了。”俞公授千户,令他随营操演。友仁说“我有行李在船上,我去取来。” 俞公牵来马,又派遣四名健壮的军士跟随。友仁骑上马,因身重,马不能行,他于是步行而去,四位军士在后奋力策马相随,但还是跑不过友仁。 来到海边,见一大船停泊在外,距岸二丈有一小桦子,上有二人,友仁到岸边,纵身一跃,上了小桦子,用手指着跟来的四军士说“我其实也是军人,因为犯了小过失,被主人驱逐,在海上流浪二十年了;如今是海中某岛的岛主,听说这里兵势精严,特来观赏。你们的官授我千户,可谓是识人,但我如果入总兵的门下,怎么可能比在海外称尊自由呢?我走了,你们替我感谢俞公,我会告知我的人,有我在的一天,绝不敢一矢相加,请你们报知。” 友仁说完,举棹而去,快到大船时,船上响起数声唿哨,船舶上出现百余人,皆匍匐迎接友仁,阵仗如在迎接王公,而后大船杨帆向东。 四军士回报俞公,公惋惜了数日;公镇守松江十余年,海上果无烽烟。 俞公七世孙任梧州守备时,我在他那见了俞公亲手所写的日记记录。 十四 广西阳朔县当地有一种拳头大,毛色金黄的猴子,人称“墨猴”;猴的双目烁烁有光,能蜷缩入笔筒中睡觉。 当地的读书人,养墨猴在笔筒并放置书案上,写字时,叩数下书案,墨猴从笔筒中迅速出来,跪在砚台旁,前足捧墨而磨;读书人见磨得差不多,说一下,墨猴便停止。要是见到几案有蚂蚁、苍蝇,即刻捉而食之;还会到花盆间拔草捕虫,家中养墨猴,无蚂蚁、苍蝇、虫子。 猴性饮水即能长大,所以每天主人会喂它水果。要是怕墨猴私自饮水,主人先在水中放入辣椒,而后逼猴喝水,猴被辣得挖口磨舌,躁扰不宁半日,之后主人再执它见水,则闭目摇首,不敢饮水。 墨猴其实不常见,以前苍梧太守永公曾养了一只,我试了猴几次,果然像我以前听说的那样,技术精通。 永公对我说“奉天海城,有一种野兽叫‘艾虎’,身子大概如墨猴一般大,形状和毛色如虎,也能作威、啸吼、扑人。它夜里卧在小扁葫芦中,夏天室中有艾虎,则苍蝇远避,当地人要是办宴席,会将它放在旁边。海城很多文人养它,将它安置在几案间,价格不贵,可是难以驯服。” 我到广东十三行,见到形状像巨大茄子的洋犬,这犬刚出生时和其他的犬没有差别。洋犬有三种颜色,分别是黑色、白色、苍褐色,见人即摇尾点头,性子很温驯,一对大概二、三十番钱。洋犬属于闺房床第玩耍的宠物,不像墨猴、艾虎有实际用处。 有些人目不越方隅,见到它们,皆以为怪。这几种动物,生长在特定的地方,一般人很难见到,所以初见到时,常觉惊异。其实,这种现象很正常,你要是让一位从没见过蚕吐丝成茧,茧成丝的人见了蚕,他也会觉得很惊异。所以,我们讨论物理人情时,当以圆融为贵;别老是以为自己什么都懂,有时人家所说的,我们有可能确实不懂,等了解真相后,真会露出瞠目结舌状。 十六 明朝嘉靖年,倭寇沿海而入,扰乱东南一带,浙江的嘉兴受灾最厉害。 某年,倭寇将掠夺来的财物、妇女关在三塔弯一寺院内,而后率众前往攻打桐乡。被关押的几百位妇女日夜悲泣,寺僧妙谛某天将守卫灌醉,打开关押妇女的门,带着她们到倭寇储藏财物的房间,令妇女们尽取钱财逃走。有妇人担心禅师,说“我们走了,禅师您怎么办?” 妙谛说“我一人救百人,即便死了也值得,快走。” 众人跪下拜别禅师,四散逃去。 其他僧人上前劝妙谛也离开,妙谛说“不可,我若也走了,贼人返回见人没了,一追,将再次抓到。”说完,妙谛让其他的僧人也离开,自己一人留下。 守卫醒来,见人全跑了,问妙谛“人呢?” 妙谛说“我刚才见韦陀尊者,持杵将门击开,带着妇人离开,我不敢追。” 守卫听妙谛这么说,极为害怕,也不敢追,他们把妙谛绑了。不久,倭寇返回,不信这套神异,鞭打守卫,绑妙谛在寺院的东边的石坊柱上,命众人射箭,妙谛死后,倭寇堆薪烧了妙谛的尸体。 倭寇被平,受恩的众人前往妙谛遇难处,捡拾尸骨葬在寺院的后面;时间过去了三百年,绑妙谛的石坊柱上依然留着妙谛的血痕。 甲申年七月,我到嘉兴,听说了这事,特意去看。石坊离三塔弯东边百多步远,立于步塘路旁边,如今坊已经颓废,石柱尚存,走进仔细看,上有模糊的血痕,若是你离石柱十余步看,血痕酷似一僧人侧身坐禅;头、颈、肩轮廓分明,非常的清晰,僧人坐下有一片似血非血的痕迹。石柱的附近有几户人家,我去询问石柱血痕,他们说“现在是大晴天看不大清楚,要是在阴雨天,血痕会更加清晰,分外显著。” 呜呼!忠义愤郁之气,万古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