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奇人异士列传 哈德良(其三)
和所有古代专制帝国一样,帕提亚帝国是典型的世袭君主专制政权。因此,和古罗马相比,帕提亚国王的个人权威要重要得多。当君王的个人威望受到损害,他就会面临来自部下们的质疑,而在专制帝国中,这种“质疑”的累积,经常会导致政变和起义。
所以,每当帕提亚国内局势动荡时,国王就不得不宣布远征罗马,借此转移国内矛盾。万一对罗马的战争中取得优势,甚至缴获一些战利品、俘虏,那么就能极大助长国王的个人威信,从而化解国内动荡的局势。
哈德良从西班牙乘坐战船,直接来到了叙利亚行省首府安条克,不过他并没有带兵迎击帕提亚,而是选择与之和谈。
今天的我们无从得知和谈的具体内容,但我们可以知道的是,和谈之后,帕提亚选择了撤退。
不过,哈德良借机马不停蹄地造访了罗德岛。
现在一提起罗德岛,大多数孩子估计会想起阿米驴。在希腊语中,“罗德岛”的意思是“蔷薇盛开之地”,这里景色优美,气候宜人,自伊奥尼亚时代,便是著名的学术和文化之都。之后,他又先后造访了著名的大哲学家泰勒斯的出生地——米立都,《历史》的作者希罗多德的出生地——卡纳苏斯,著名商业大都会——以弗所,以及学术中心——帕加马。哈德良从小就是希腊文化的忠实粉丝,只是受制于他那严厉的国楠父亲,所以一直没机会亲自造访巴尔干地区。现在已经没人管得了他了,所以哈德良带着十几个随从,游遍了他心目中的圣地——希腊。顺便还北上色雷斯,视察了驻扎于此的色雷斯骑兵军团。
也就是在这时候,他邂逅了令他终身难忘的美少年——安提诺乌斯。
哈德良是罗马历史上第一位蓄胡子的皇帝。古罗马人非常抵触蓄须,因为在他们看来,胡须象征了男性魅力,是带有挑逗意味的性征。在推崇刚毅质朴的大男子主义的罗马社会,蓄着大胡子的男性几乎就是“风流浪荡”的代名词。所以在哈德良之前,所有罗马名人的下巴都格外干净,有的人甚至连胡须之外的体毛都剃得一干二净,比方说凯撒。
而这种思想观念也深深影响了后来的西欧各国。
但是在古希腊,情况却恰恰相反。希腊人非常推崇男性的阳刚之美,他们把第二性征当做美来崇拜,所以几乎所有男性都留着茂密的胡须,甚至连希腊众男神们,也大都蓄着一把络腮胡。
今人一提起古希腊艺术,大多就会想起裸体画作和雕像,但是在古希腊,这种以勾勒肌肉线条和性征曲线为美的艺术形式,只能针对神明。因为只有神才拥有最强健的肌肉线条,最完美的肉体曲线,所以只有神的肉体才可以用“艺术作品”来刻画。古人相信,最完美的肉体才能承载最完美的灵魂,道德最高尚,知识最渊博的人的肉体一定是最完美的。
当然,这种思想放到今天,多少是有些“以貌取人”的嫌疑,但在古典时代,就是绝对不容置疑的“政治正确”。
对完美的肉体之美的追求,就是希腊艺术文化的核心。
也因此,作为男性标志之一的大胡子,对希腊男性来说,是绝对不可或缺的“肉体之美”的一部分。
有趣的是,罗马共和国崛起的时候,盛极一时的希腊文明也恰好开始衰退。罗马人把希腊的盛极而衰看在眼里,或许这种“西升东降”也使得罗马人格外抵触希腊人的生活方式吧。
更加有趣的是,作为罗马人的皇帝,哈德良不仅极端痴迷希腊文化,和希腊人一样蓄起了胡子,还像所有罗马人的刻板印象中的一样,和一位美丽的希腊少年发生了暧昧的关系。
哈德良在希腊与安提诺乌斯相遇的时候,后者只有15岁左右。
为什么说“左右”呢?
因为安提诺乌斯的生年不祥,后人只能根据史书和当时的艺术作品中对他的容貌描写,进行大致推测。
那么,如何形容这个安提诺乌斯呢?
笔者认为,他是一个非常标准的希腊美少年。
因为古希腊文化非常推崇忘年之爱,但和热烈的男欢女爱不同,是一种暧昧不清,若即若离的精神恋爱。具体来说,就是一个胡子拉碴的大叔和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少女之间的朦朦胧胧的暧昧关系。
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就是“大叔配萝莉/正太”。
笔者一直认为,对“美”的追求,是所有人类共通的。无论是平凡的街道旁,兀自伫立的少女,还是在寂寞的夕阳下,坐在窗台旁的少年,只要能激起你内心的,对美的享受,那么你都会很容易地对TA产生喜爱之情。
无论对方是同性还是异性。
当然,这种事情在某些恐同群体眼中,是会引起生理不适的大逆不道。但在古希腊,热爱美好的人和事,并且将这种热爱化作恋慕,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哈德良就这样非常自然地和安提诺乌斯相遇、相爱,在他驻留希腊的6个月时间里,这俩哥们儿几乎形影不离。
当然,这段时间,哈德良也不是只顾着游山玩水,他还主持恢复了古希腊的四大体育赛事,即皮提雅的阿波罗赛会、尼米亚的宙斯赛会、科林斯的波塞冬赛会,以及著名的奥林匹亚运动会。
而且,不仅是体育运动,在哈德良的建议下,音乐、诗歌、戏曲、绘画……也被划作比赛项目。之后,他在雅典主持修建了一座宏伟的奥林匹亚神殿,用于祭祀主神宙斯。有趣的是,神殿的拱门的正反面,分别刻着两句话,正面上书“这里是忒修斯的雅典”(在神话中,忒修斯是雅典建国之祖),而背面则刻着“这里是哈德良的雅典”。
可见此人已经臭屁到了何种境界。
结束了长达半年的希腊之旅后,哈德良返回了首都罗马,并且组织了异常声势浩大的由1835名角斗士参演的战争表演。然而,仅仅只是过去了一个冬天,时年50岁的哈德良就再次出发了,这次的目的地是北非的迦太基。
就算对罗马史一无所知的人,也大多听说过发生在公元前3-2世纪的布匿战争。在这场决定地中海霸主的世纪大战中,迦太基败下阵来,从此,罗马一路扶摇直上,成为了横跨三大洲的超级帝国。
而战争结束之后,罗马夷平了迦太基,并且在迦太基城市上洒下食盐,使其变成不毛之地。
“迦太基必须毁灭”的原因有很多:撕毁和平条约、对罗马本土发动突袭,对罗马的附庸城邦、城市进行屠城,屠杀战俘,进行活人献祭,等等。
而在当时的罗马人看来,迦太基之所以会整出这么多幺蛾子,根本原因是迦太基的土地遭到了诅咒。所以第三次布匿战争结束之后,罗马不仅强制迁移了迦太基的市民,夷平了城市,还在土地上洒下食盐,禁止后人在此定居。
凯撒时代,神君凯撒解除了对迦太基移居的禁令,并且清理了城中的盐碱地,使其适合居住。到了奥古斯都时代,这里已经成为了拥有60万人口的大都会。
在迦太基,哈德良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检阅了当地的罗马第三军团之后,命令军团在南部边境地区修筑堡垒,兴建引水渠。
今人一提起北非,大概会首先想起一望无垠的沙漠。
在公元1世纪,情况完全不同。罗马时代的北非是绿树成荫、良田千亩;绿洲相连,绵延数千里。这都是因为迦太基和罗马统治时期,当局非常重视兴修水利设施。尤其是在奥古斯都时代,阿非利加行省修建了一系列引水渠,使北非成为了罗马重要的粮仓。然而,罗马灭亡之后,北非的统治者们逐渐忘记了水利灌溉的重要性,已经建成的引水渠也因为年久失修、缺乏维护而逐渐风化了。
所谓“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就是这个道理。统治的艰难之处,并不在于一拍脑袋的一蹴而就,而在于数百年如一日的不懈维护。就像小情侣之间的爱情一样,真正艰难的,既不是初恋的一见钟情,或者热恋时的干柴烈火,而是确立关系之后,双方如何保持耐心,对感情保持数十年如一日的悉心维护。
而对于北非、高卢、高低地日耳曼这些边境地区,则尤其如此。
在这些边境地区服役的“行省民”,退役之后大多会直接在服役驻地附近定居,随着时间推移,军团驻地附近的居民越来越多,形成地方自治团体。当居民人口达到一定程度,军团就需要扩建基建设施,要兴修引水渠、新建道路、扩建公共浴场和公共厕所……军团驻地不仅是军事设施,还是城市基建的发动机,以及交通运输的大动脉。
这就是为什么,罗马帝国仅用区区15万军团兵、15万辅助兵,就能守住如此辽阔的疆域。如果一个军事基地只有士兵,只能提供军事防御,那么当军队移防,这片土地就会瞬间荒废。罗马的这种特色军民合一体制,使得罗马边境充满了大都会、大城市,充裕的人口不仅提供了稳定的兵源,还保障了边防部队的物资供给。
所谓“移民实边”就是这个道理。
哈德良访问了阿非利加行省之后,又视察了萨布拉塔、的黎博利、莱普提斯。他不仅下令大规模扩建边境要塞的基建设施,方便边境居民务农经商,还让军团修缮已有的引水渠,确保设施正常运作。
完成了这一切的哈德良,于公元126年春季,再次回到了罗马。
这次回到首都,哈德良也没闲着,他马不停蹄地找见了当时最负盛名的三个法学家:涅拉修. 普利斯库斯、佩特. 杰尔苏、塞尔维乌斯. 尤里安努斯。
而召见他们的目的也很简单:哈德良希望他们主持修订《罗马法大全》。
当然,在哈德良之前,罗马法的修订就已经很完善了,早在苏拉就任独裁官期间,就已经编纂完成了《罗马大法典》,不过苏拉的法典内容主要是刑法。后来,凯撒在苏拉的基础上,进一步完善民法部分。可惜后来由于凯撒遇刺,这项浩大的民法典编纂工程,也就半途而废了。
时隔170年,哈德良再次宣布重修罗马法典,不仅是要完成凯撒半途而废的遗作,还要清除法典中已经过时的条款。
这三位著名法学家,在皇帝的赞助下耗时5年,最终完成了这一部卷帙浩繁的巨著——《罗马法大全》。
这是一部划时代的作品,但可惜的是,国内的法学教育很少涉及。
为什么这么说呢?
首先,这部法律首次规定取消叛国罪,任何人都不可以叛国的理由遭到审判或处决。结合哈德良当初以叛国罪的名义,不由分说地处决了四个前朝遗老的事迹,这项法条似乎有些讽刺。但不可否认的是,它确实相当“先进”。
其次,首次规定了,在处理杀人罪的时候,要区分故意杀人、过失杀人,以及正当防卫。这是人类史上首次明文确立了正当防卫制度。
再次,正在怀孕的妇女,可以暂时免除刑事审判和处罚,一切审判工作必须要等到该妇女生产之后进行。
之后,奴隶主在任何情况下,都禁止对奴隶动用私刑,也不可以任何理由,破坏奴隶的身体部位。同时,也禁止把奴隶卖到妓院或斗兽场,当奴隶生病的时候,必须予以救治。
最后,这部法典还开创性地创立了“先占原则”:埋藏于地下的宝物、矿藏,以及其他无主物的所有权,由最先发现该无主物的人拥有。如果是多人同时发现,那么就由发现者平分无主物。
另外,有趣的是,哈德良的法典首次规定了禁止公共浴场中,男女混浴。
罗马社会非常神奇,在哈德良时代之前,公共浴场都是不分男女的。这或许是因为罗马的男男女女在童年时代就已经习惯了坦诚相见,早在小学、中学时代,罗马的体育课上,男女就都要脱光了衣服进行体育锻炼。在参加体育比赛的时候,选手们也都是裸着的。大家从小就对于光溜溜的肉体见怪不怪了,所以大概也不会有“非礼勿视”的意识。或许,对于公共浴场里泡澡的男士们来说,眼前的女士们的美丽肉体,只能让他们想起维纳斯。
当然,这并不表示发生在浴场里的性骚扰和性侵犯都不存在,所以禁止“男女混浴”的主要目的之一,也是防止性犯罪。
不过,笔者情不自禁地想,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禁止男女混浴之后,女士们也会因为无法再欣赏到帅锅们精壮健硕的肉体而心生不悦?
值得一提的是,在编纂法典期间,还发生了一件趣事:哈德良有一天前往大神殿主持祭祀活动的时候,一个妇人拦住了他,想要向他请愿陈词。
哈德良有些不耐烦,说了句:“抱歉,我现在没时间。”
然后就推开了这个妇人,径自走去。
万万没想到,这个妇人突然冲着他远去的背影,大吼了一声:“既然如此,那你就没资格做我们的皇帝了!”
哈德良一怔,于是立刻转过身去,走到那位妇人面前,请她继续陈词。
罗马帝国虽然是帝国,但在这座庞大帝国的骨髓深处,依然流淌着城邦时代的血液,所以罗马的皇帝远不如东方帝国的皇帝来得自由潇洒。很多时候,看似高高在上的皇帝,反而更像是罗马公民聘请的管家,而不是大权在握的天下共主。
128年,感觉自己又已经料理好了一切的哈德良,决定再次出巡,其目的地依然是他魂牵梦萦的希腊。
一方面,他要视察上次来雅典时,宣布主持建造的奥林匹亚神殿,另一方面,他还要主持洛西斯秘仪。所谓“洛西斯秘仪”,是盛行于雅典的一种神秘学修会,其内容大概和今天的奥数以及康德哲学差不多,虽然名义上是研究天文和哲学的学会,但内容极其复杂神秘,充满了宗教式的神神叨叨。
有趣的是,一贯以古板认真著称的奥古斯都大帝,当年也是洛西斯秘仪的忠实拥趸,或许刻板的奥古斯都的内心深处,也是个热爱神秘的中二少年吧。
这次出巡,哈德良除了安提诺乌斯,还带上了大诗人弗洛努斯。令人意外的是,明明这次不是前往前线基地,哈德良却没有带上老婆萨宾娜,或许他不愿意让老婆看到自己和希腊少年的暧昧行为,从而认为自己是双性恋?
在希腊做了短暂停留之后,他又去了小亚细亚的西诺普。他带着一帮工程师和学者,沿着黑海沿岸,一边骑行,一边对沿岸的基建设施品头论足,指指点点。每经过一个军事基地,他就要走进去,对士兵和军官们演讲一番,激励士气。他一直走到了特拉布宗才停了下来,在这里,他亲自拜访了小亚细亚的比提尼亚行省总督阿李安。此人原本是普通行省民,通过参军入伍,获得了罗马公民籍。哈德良在高卢地区作战期间,发现了他的才华,于是任命他为小亚细亚的行省总督。在哈德良去世之后,此人继续升迁,最后担任希腊地区总督。
之后,他出乎意料地向帕提亚王国提议,在小亚细亚东部的某个小镇,与帕提亚国王会谈。
后者答应了。
会谈内容已经不可考,但结果是,哈德良归还先帝图拉真发动帕提亚战争时期,俘虏的帕提亚王室成员,而帕提亚不需要支付任何代价。如前文所述,罗马非常喜欢给敌国俘虏,尤其是年幼俘虏提供教育,让他们理解文明国家的生活方式,等到他们学成之后再把他们放回去。
或许哈德良是觉得时候到了,所以在不收取任何代价的情况下,放回了俘虏。
之后,他一路南下,沿着中东地区的帝国边界前进,最后来到了耶路撒冷。
在这里,他命令当地的第十军团建造一座新的城镇,名为“埃利亚卡匹托尔”,卡匹托尔是罗马七丘之一,是各种宗教建筑的所在地,也是举办各大宗教仪式的主要场所。犹太教是一神教,耶路撒冷是犹太教的大本营,而罗马崇尚的宗教是多神教。在罗马,所有神明都得到平等的崇拜,就算是耶和华,其地位也和罗马所有其他神明无异。所以作为宗教场所的卡匹托尔,对犹太教徒来说本身就是渎神的象征。
同时,哈德良还宣布从此以后禁止“割礼”。割礼的本质,就是通过损伤自己的身体组织,来标榜自己的身体的与众不同。在罗马人眼中,除非是刑罚,否则任何伤害身体的行为,都是大逆不道的野蛮风俗。
那么,一向开明的哈德良,为啥对犹太人就这么苛刻呢?
原因很简单:和东方国家的传统习俗不同,在古罗马社会,神和人之间的关系是很近的。凯撒当年就公开宣称自己是美神维纳斯的后裔,而当时几乎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因为在罗马人看来,神和人是非常亲近的,某人自称是某某神明的后裔,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因此,罗马每征服一个地区,就会把该地区原住民信仰的神明,纳入到自己的信仰体系之中,成为罗马众神的一部分。
然而,犹太人并不这么认为,他们相信的是一神教。他们所笃信的上帝,是宇宙间唯一存在的神,而其他神只不过是不伦不类的冒牌货。所以犹太人一直拒绝融入罗马主流社会,也拒绝尊重罗马的众神。甚至这些狂热的犹太教信徒,还经常攻击信仰不同的群体。
这就是为什么,就算是宽容的哈德良也无法容忍犹太人的作风。
不过很神奇,或许是由于哈德良时代的罗马,国力强盛;又或许是因为犹太人忌惮这位世不二出的明主。哈德良在任期间,犹太人无论受到多少打压都默不作声,循规蹈矩。
我想,此时的哈德良大概会觉得很感慨:在偌大的埃及,罗马只需要驻扎一个军团,就可以处理所有治安和防务问题,但在狭小的犹太巴勒斯坦,即使驻扎两个军团也有些不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