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映之海(下)
终
小树上其实不仅有露珠,还有青叶的清香和果实的甜润。但白兔最喜欢清晨从小树枝丫上滴落下的露珠,因为它既是夜的清凉,又是晨曦的温暖。
她在低低的葱郁草丛间跃动,被雪白色覆盖的双腿轻巧可爱地晃动着。毛茸茸的小花小草温柔地抚摸她嫩滑的肌肤,很是舒服。
此刻,朝霞已经蔓延向了刚从睡梦中苏醒来的伸着懒腰的大森林,天边的云彩欢快地腾跃,宣告着崭新一天的到来,而动物朋友们将开始崭新的美好生活。
白兔总会在小树旁的大树枝杈上静静地观看远方的日出。兔其实是不喜欢看日出的——它太金黄,太灿烂,太耀眼,兔温柔地眼眸喜欢看的是碧绿的青草和一片如洗的悠悠蓝天,再加上几朵和小绵羊一样柔软洁白的白云。但白兔只是在好奇,好奇于这片森林之外的一切的一切。那一切在东方的地平线之上无忧无虑地随心所欲,变换着自己的色泽,让笼罩着他们的天空由黑变黄,由黄转红,再由金艳的红霞化为沉稳的苍蓝,最后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又回归了墨色深沉的怀抱。这一切如此美好。
她陶醉,却无法用脚爪触及任何一个远方的呼唤,她的生活中只有眺望与向往。
“早上好。”大树轻轻缓缓地说。
“好久不见。”白兔想露出一个微笑,但她发现只能抽动三瓣的嘴巴。
“好久?”大树笑了。“昨天在这里的应该也是你吧?——没认错的话,毕竟你们兔子看起来比较难以……”
“这好办。”白兔说。“你只需要在森林的高处大喊一声‘兔子!’我就会蹦蹦跳跳地过来,因为我是唯一一个知道兔子是什么的兔子。”
“不,你忘了。”大树还在笑。“你忘了这里是童话。”
白兔若有所思地低了头。“也是……树怎么会说话呢?兔子怎么会说话呢?哈。”
朝阳即将成为朝阳,金黄的色泽拂过白兔柔顺的皮毛。她迷离着眼慵懒地踢蹬着后腿伸懒腰,打了个呵欠。
“总之,早上好。”她说。
“没关系。”大树不笑了,因为风停了。“其实之前你说的,倒也有道理。那叫什么来着?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你居然会吟诗?”白兔显得很惊奇。
“什么是诗?”大树问。
“什么都是诗——因为这里是童话。”白兔叹了口气。
随后太阳升了起来,同无数个昨天和明天一样,明媚而灿烂,予生命以光明和幸福。
“童话。童话好啊,每一天都是晴天,很清爽。”大树摇晃脑袋。
“但我喜欢雨。”白兔又叹气。“雨时的天空是灰色的,既不是蓝,也不是红或黑或金,只是灰色的,好看。”
太阳让一切开始运转,于是白兔饿了,她开始咀嚼树枝上夹带着露水的青翠叶子。
“喂喂——”大树喊。“哪有兔子吃树枝上的叶子的?”
“你不如想想哪有兔子能爬到树枝上看日出吃叶子的?”白兔含混着说。
这时树冠上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好问题。那不如顺便想想,有没有狼能爬到树枝上,为了等着吃兔子?”
“不知道……”白兔说。但她还没说完,就被上方如同飓风席卷而下的灰色身影咬断了脖颈。她的脑袋在狼的口中咯吱咯吱地发出轻响,溅散的鲜血用红色驱逐了白色,滴滴答答地在树干上流淌摊开,血浆和脑浆混合的汁液很快被狼的舌头吮吸干净,尸体掉落下去——啪。
“啊——”大树想抚胡须,可惜他没有。
“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这兔子呢?”狼舔着嘴唇问。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残酷森林的公正法则,就像《录》一样……”树说,但这次被狼的笑声打断。
“你不是说这是童话吗?”
于是大森林中总是为动物朋友们排忧解难、最学识渊博也是最和蔼慈祥的老树爷爷沉默了。他开始把自己看作一棵树,惬意贪婪地呼吸着涌来的阳光。
狼不再理会他。因为当狼想要从树枝上爬下去享用兔肉泥时,他想起来自己并不会爬树,他的四肢已经完全不能移动了。
“所以。”稚嫩的声音从一旁葱郁的树叶中清脆地传来,探出了一个雪白的小脑袋和两只抖动的兔耳朵。“童话中,聪明机智的小白兔用头脑战胜了凶猛狡诈的大灰狼,是吧?”
她用似乎并不应该属于兔的姿势,四爪摊开紧紧抓握住树干——很像森林中顽皮的小猴子们。
“那么我刚才吃的……”狼问。
“是蜗牛先生哦。”白兔说。“只能怪你自己眼神不好,或者仅仅是你自认为吃下的是什么东西而已。”
“你让另一个动物朋友代替你被吃了吗?”
“是的。”
“可这不是童话吗?”
狼话音刚落,便看到蜗牛在一旁的树枝上悠闲地蠕动着触角,他于是懒得理会自己的眼睛了。他又开始舔嘴唇,发现甘甜的血腥味还残留着,他于是干脆也懒得理会自己的全部了。
白兔又咀嚼起了树叶,但眼神还是钉在了狼的身上。
狼突然大声嚎叫:“兔——子——!”
尖锐的狼嚎从树的高处传遍了整个森林,伴随着不知什么声音一起回响了几十遍。但是没有东西过来。
白兔微笑着打算蹦过来:“哎呀呀,就在这里哦。不是早就说过了,知道……”
“可这不是……”
“好了好了,复读机很烦人的,还有别问我复读机是什么。”白兔得意地说。
然而不知道怎么的她又沉默了,良久之后才说道:“这么说,狼是来自于‘其他地方’的吗?”
“就算是童话,森林里以前没有狼吗?”
“有的。而且……他就是那种,呃,‘大灰狼’。喜欢干些恶作剧偷东西欺压良善之类的事。最后当然是被聪明机智的小动物们利用计策而吃尽了苦头……”
“什么样的苦头?”
“被困在树上下不来了哦。哈哈,此情此景还真是似曾……”
“然后呢。”
“然后?童话写到这里就结束了啊。动物朋友们从此过上了幸福和平……”
“不是,我问你那头蠢狼怎么样了,死了没?”狼急躁地打断白兔想要展开的话头。
“死?没听说过的东西啊。”白兔闭上眼。“不存在的就不用去管他啦。童话是由亲手书写的,在规则的设定之内绝对完美绝对秩序的幸福世界,才不会出现‘死’‘战争’‘疾病’‘压迫’‘疯狂’‘沙漠’‘大雨’之类的东西。”
“‘主’吗?也是,这样就说得通了,也好……嘿嘿哈哈哈哈……”狼莫名其妙地疯了似的笑起来。白兔沉默着,奇怪地没有转过头去欣赏并奚落狼那丑态百出的样貌。她也许本来想嘲笑这头什么都不知道的蠢狼,但她逐渐觉得她是在嘲笑自己,便愈发享受起这种感觉来。
她在笑声中找到了每天观看日出没能寻找到的东西。
白兔突然靠了过来。
狼喊了起来:“干什么?!你,你不许过来,我,我告诉你,我其实……”
狼在凶狠地威胁,又像是在软弱地乞求。白兔仍然在靠近。但狼最后一句话说的是:
“我其实会爬树。”
他以似乎不属于狼的姿势四爪摊开,紧实地抓握住树干。距离已经足够他再次轻松地吞下白兔的脑袋,但他并没有。白兔还在靠近,他沉默了。
她紧紧倚在他身旁,蹲坐着侧过身。狼发现自己也作出了同样的动作。狼和兔子在一同眺望着远方。
“看,日出。”白兔说。
“哦。”狼说
太阳早就已经完全升起了。纵使是白兔,也是时候回到生活中准备早餐了。大树本想这样提醒她,但他最后提醒了自己:“树是不会说话的。”
是狼先开了口:“兔子,你居然是在向往远方。”
白兔像完美雪白的古希腊大理石雕塑一样静立着。“远方就在那里。那里,也许有着并非永远葱绿的森林,有着并非细小和缓的河流,有着不一样的燃烧着的或是已死的太阳,有着各种各样的在旋转、流淌、翻飞、活着的生命的颜色。但是世世代代的兔子告诫我们,大森林是主精心创造的美好家园。我们可以彼此团结着,和睦地用童话填充美丽的生活。”
“只有我喜欢幻想。幻想着自己,迈着步子经过金黄无际的麦田,在麦香中走向地平线和落日余晖的终点……”
“麦子是不能吃的,会饿。”狼说。
“……或是在穿行在崇山峻岭之间,面对着那一道从天空垂下的急湍,听它壮丽地掀起阵阵轰鸣……”
“悬崖吗?千万小心别掉下去摔死。”狼说。
“……或是在广阔无垠的沙漠之间,忽逢罕见的甘霖,在惊喜中看着灰色的天空下雨水洗刷尽一切尘埃……”
“沙漠中不会下大雨。”狼说。
“……等到雨停了,大漠的晴朗天空会在夜晚显露出浩瀚的满天星河,我想坐在那璀璨之下去数它们,一颗一颗,一颗一颗……”
“够了。”狼说,他又像之前一样笑了起来——如果森林中有管理者,就像是神父什么的家伙,一定会把他送进精神病房的——但白兔不是。此时的狼,比任何时候都像一头狼。两只通红的遍布血丝的眼里闪烁着和袒露出的尖牙利爪一样的一样的锋锐光芒,而与这同时发生的通常应该是兔子四散奔跑时的惊恐和垂死挣扎时的沉默。
“远方,是么?美丽、壮观、精彩——是么?!我问你,你是熟悉的吧,在你的这个太阳的照耀之下,你的生命究竟是什么?你可曾为生命狂热地奔劳过,呐喊过,祈祷过,赞叹过?”
“你是知道的吧——无数的你们,在森林,在峡谷,在麦田,在大漠中奔跑。时刻不停息地,杀戮,救赎,繁衍,死亡。在白昼时刻紧绷着心弦与肌肉,用长耳朵去听,用也许还没失明的红眼睛去看着,捕捉那些流淌在空气中的气息,还有每一个声音,也许它们悦耳地如同天堂音籁,但会将你们置于死地!”
“然后啊,去看日落吧,因为黑夜就要到来啦。那可是夜啊!你以为夜是朋友们躺卧在老树爷爷的身旁,燃起一堆篝火听着有趣的故事吗?捕食者,被食者,在堆放着自己记号——可能是伤口流的血——的食物旁,饱含虔诚地倾尽热泪,尖叫着告诉世界:你又活过了一天。然后是日出——你最喜欢的,与这里完全相同的日出啊。它会把晨光洒满你留下的一切,但你也许马上就会死去了——崭新的太阳升起了,在这一天你还想活着。于是你拼尽全力地思考、跳跃、奔跑、逃避、搏杀,将长者、幼孩、朋友、子女、父母大口囫囵吞下,嚼碎你还有余力咽下的每一块骸骨。你本来想为这些死者悲伤一会儿哭一会儿的,但你发现哭不出来——因为你饱了。不饿了,于是你忘了他们曾经活过,满足地笑了。但你并不能笑太久,很快你又会饥饿,很快你又要再去面对这一切——直到你被吃掉为止!你向往的是这样的生活吗,你想要去的是这样的远方吗——是吗?!”
狼的咆哮回荡在森林。
四野寂静无声,没有任何回应。良久,良久,待狼嚎的回声彻底消散在森林的深处时,他的声音已经变回了极度的平静,平静地如湖泊般淡薄。
“那个,兔子,你有名字吗?”
“没有。”白兔低下了头。“在森林中,个体之间的差异会被唾弃,被主创造出来的我们都是共同体,不过其实很快就能取好,比如我叫小白你叫大灰什么的……”
“大灰么……还真是具有童话色彩的名字。”狼轻松地说。“很可惜,我早就有名字了——松。知道什么是松吗?那是一种耻于和我们脚下这些卑微无能的家伙为伍的树木。它远离生命所喜爱的和平的光热地带,选择了生命们只敢眺望不敢触及的远方,植根在茫茫的雪原,在雪原之上顽强地发芽生长,最终汇成万里松涛荡漾的林海。而且纵使是在那极寒与风雪之中,它也会坚守住自己叶片的碧绿,而那叶片也如钢针般锋锐冷酷。麦田,峡谷,沙漠,我都去过。但雪原是我的故乡,也是此刻的我的远方。”
“广阔无垠的雪原,一眼望不到边际……”白兔的眼神开始迷离。她突然说道:“我的名字,叫‘凇’,你说怎么样?”
狼有些惊奇:“‘凇’确实存在于雪原哦。那是由雾气凝固而成的东西,常常洁白地附着在我们身上,像细雪一样,纯净而冰凉……”
“这样啊……哈哈,这个世界,还真是什么样的东西都有啊……该死。”白兔像是有些凄凉地笑了笑。“对了,之前你问我的问题……其实,应该由你自己来问自己吧。”白兔说。但狼看不清白兔的表情。
“这样的远方,如果是你,想回去吗?”
狼在颤抖。当听到白兔那幼稚可笑的向往时,他穷尽所能用尽了一切恶毒的词汇去形容那个没有秩序的丑恶的远方世界。但当他描绘着他的雪原上的松树的雪凇时,他又饱含着那样的深情和怀念,像是一个诉说着家乡多么美好的天真的孩子。这一切,白兔是知道的。她没有告诉他,她早就看见了他的心,一切如亲眼所见。
“我,一匹狼,懦弱地离开了,选择了这个只有美丽晴天和平森林的世界,选择去遵守完美的秩序,这是我的选择。但狼,究竟是否应该为了奔跑的权力,去选择茫茫雪原的冰冷的自由——这种事情,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了。我在想,在我眼前的这片森林和你,也许只是我在雪原的山洞里躺卧时的幻象或者是梦境,但我愿意相信,这里就是美好的童话天堂。”
如释重负的狼,终于说出了所有。他转过头,发现在迷人的朝阳之下,白兔正注视着他,她在笑着。因为是在童话中,所以狼也不需要去捕杀兔子了——意识到这一点,他如同这片碧蓝如洗的天空,心情舒畅,他于是也在笑着。
“你究竟喜爱哪里,就由你来加入,然后深切地体会吧。现在,我们该吃早饭了。”白兔微笑着说。
“是的,该吃早饭了。”狼微笑着说。
随后他们一同从高高的树冠上跳了下去——因为是美好的童话,所以草地也一定如棉花糖般温顺柔软,他们还可以化做两片白云,轻柔地飘飞到底面上去……
然后狼死了。鲜血滴滴答答地在草地上摊开,溅散的红色驱逐了碧绿色,也驱逐了白兔身上的洁白色。脖颈也许断了,尸体咯吱咯吱地轻响着,但很快又停了。
然后白兔没死。也许因为狼最后一刻用身体垫在了白兔下方保护了她,也许只是因为美好的童话不会出现动物朋友的死亡。垫在名叫松的狼身上的兔子和她的耳朵,不就是“凇”吗?她想到了这件有趣的事,忍不住笑了。
动物朋友们齐刷刷地从森林的各处飞奔过来。有小猴子,蜗牛先生,还有其余的兔子们。白兔的周围已经沸沸扬扬地被包围了。
“哎呀,听到狼嚎的时候我就立刻赶过来救你了哦,看来晚了一步呢……还好邪恶的大灰狼已经迅速被小白兔惩罚了。好耶!”“不愧是聪明机智的小白兔,又一次保护了森林的和平安宁,真厉害!”……”
但白兔什么都没说,她爬上了狼的尸体,竭力伸张了身体想要看到太阳。幸运的是,不知为什么,高大成群的树木并没有阻挡的了她的视线,一切碍眼的东西都如同不存在一般,她眼中所看到的尽是灿烂的初升的朝阳,预备着给大森林无限的光明与幸福。
随后,白兔仿佛看到了一匹灰狼正穿梭在丛林之间,就在白兔已经一无所有的身边。他们一同享用林间的野果和甜脆的青草,沐浴在清凉的山溪,在草坪上追逐翩飞的花蝴蝶……然后灰狼躺下了,瘦骨嶙峋地正好躺在白兔身下的这块土地上,再也不动了。白兔看到那只兔子哭得非常伤心,然后又走出悲伤,幸福地回到了动物们的大家庭中。
但现在的白兔没有哭,也知道自己将要回到哪里。
“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这灰狼呢?”大树不知为什么缓缓地开口了。
白兔没有回头。“早就知道?不。”
“我啊……什么都不知道。”
白兔保持着她无数次欣赏朝阳的姿势,眺望着远方的地平线。
随后她开始向前,蹦蹦跳跳地缓慢地开始向前,离开了森林的家园,离开了主所划定的边线,向前。
她脑中浮现着一切。麦田、峡谷、沙漠、大雨、星空……还有雪原,还有一匹匹奔跑着的狼。她也知道,她可能看不到那些,但她已经不在乎了。
其实她也有自由。
她眼中,倒映着无穷无尽的自由。
……
“等待已久了吧。一直以来,从那个时刻便为之振奋的延续下去的命运,命运中的我们终将重逢的这个时刻,等待已久了吧。”
这里,就是终点了。
辽阔的风声回荡,回荡,终结于广阔的黑色夜空。天空的中心,蓝色的光明沉溺在旋涡之中,径直垂落,贯穿天与地。而那广阔的银色大地,似是沙漠,似是大海,因无处不在星星闪烁的各色光晕而波光粼粼。发射的光,反射的光,折射的光,翻跃跳转回旋,重新回到了光的墓地——蓝色的光束中,缓缓浮现了剪影。也许是主的十字架,也许是主的佛像,也许是主的眼睛,与光明融为一体。
那之下,一个清晰的人影走向了光中的大门。那是一个白发白衣的少女,表情宁静,用手轻轻拂开被风吹起的长发,用手伸入光门,光门倒映的剪影汇聚成了一面镜,手与手隔着镜的两面相互颤抖着伸去。隔阂的镜子于是破裂,向前方望去只能看到自己的时代的结束,不再有分别的心的世界开始了。少女与少年的手相握在一起,向着夜空中的繁星缓缓抬去,而后张开,抚摸每一寸柔顺依靠而来的光阴,将心重新归还与彼此。
“鸟儿们,飞啊,快飞吧……飞到遥远的地方……飞到没有人的地方……飞到谁都活着的地方……飞到一起活下去的地方……飞吧……”
少女的呓语忽而悄然无声,在心灵天空飞翔上飞翔的鸟儿,在绚烂的烟花下破碎为晶莹的碎片,琉璃色中湛蓝得愈发深刻。少女就这样伸长着手,任由肌肤被碎片划破出道道血痕,任由飘洒的鲜血蒙上眼睛,伸长着手,沉入水底,沉入水底……
“正视吧。”
清脆的破裂声绽放而出,惊慌的少女回过头去,向四周竭力地张望去,眼帘所映现的,却都是更为惊慌的自己。前,后,左,右,无法计数的无限镜,在失去了原本颜色的空间内,因为一个面的打破,便接连着势不可挡破碎起来,碎片中喷涌而出的鲜血模糊了意识,无数个世界少女的悲鸣念诵着虔诚的文字……
“我……我……我……”
她喘息着,奔跑在红色的世界中。血色的天空下是黑色海洋,海洋翻涌着巨大的浪花,浪花一阵阵雕琢了无声默立的十字架。无边无际的汹涌讥笑着陪伴少女循环地奔跑。不知是谁的记忆不断厌烦地浮现穿插在她眼前。海面上,记忆中的一切沾染上血色后,再次破裂成飞舞着的碎片,光陆怪离之中,镜子之后浮现的是无数只血手,血手之上插穿着的是无数只心脏,蓬勃跳动着的心脏被纷乱的血管盘绕着交织在一起,少女露出了笑容。
“大家的心……全部都……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
声声蝉鸣悠扬地将少女从睡梦中唤醒。或许那之中还有几声是清脆悦耳的鸟鸣。
清晨的阳光透过小窗流淌在少女的房间,摊开的日记安静地摆放在书桌上,随手画成的小猫小狗图案散布在馨香的木质中,随心写成的娟秀文字杂乱堆叠起来,压上一本书,顽皮地不让那些人看到。带着兔耳朵的闹钟铃铃作响,一只探出着伸向天花板的手按下了它毛茸茸的小脑袋。
白发的少女直起身,表情迷离地望着自己的手,打了个哈欠。
“是梦啊……”
没有上锁的小门吱呀一声推开,少年带着温暖笑容走了进来。他静静地,轻轻地坐在了小床边,少女侧过身去,目光投向窗外。她不知为什么不敢于再看他一眼。
“早安哦。……怎么了?已经这个时间了,为什么不想睡去呢?”
少女呆呆地望着那里。此时,窗外明朗的夜色煞是可爱,安宁的空气中没有半分喧嚣,一轮明月用皎洁的光明点染了少女的面庞,想必晚风也是温柔的吧……少女低下头,抚开窗帘,窗台上摆放的小花小草正竭力吸收着这万里无云白昼明媚的阳光,茁壮成长。
“伸出手,就能距离那个地方更近一些,就能将远在天际的东西和人如同近在咫尺般地去触摸了……是这样的吧?”少女喃喃说道。
少年的注视更为温暖了。“你感受到了什么呢?”
“是星光。那是蔓延在整个天空柔和闪烁着的群星,我能看到的是,无尽的温柔与自由。”
“在这狭小的房间内——凇,你是怎样看的到群星闪耀呢?”
“啊,就像,每天的蝉鸣鸟语,还有清晨撒下的一朵一朵的阳光,只要我在梦想就都在我眼前了呢……是的,只要‘梦想’,纵使是那样的现实,我也可以不必……”
少女捂住脸庞低声啜泣着,面无表情的少年轻柔地拍打着她的后背。
“我多想,要是还能……”
……
悬崖之下,高耸地俯视下去,丰饶的大海也在这个季节冷漠地冻结起来,灰色的冰面沿着灰色的天空与地平线一同绵延向了远方。
白发的女人将白色的雪花握在手中,静静地注视着白色的融化。随后,她面向大海,随意地将手中的花朵挥洒在空中,不再刻意在乎花朵的颜色,与那自由的姿态。
女人转过身去,空旷的雪地回响着细小的余音。放眼望去,村庄茫茫的白色中,渺小的模糊人影独自在雪中行走,足迹凝结成脆弱的冰明晃晃地反射着微弱的路灯光芒。
空无一人的酒吧内,几只飞蛾绕着炉火翩翩起舞,窗户上沉淀了愈发厚重的雪。男人趴在已被磨平了痕迹的木桌柜台上昏昏欲睡。敲门声忽然轻轻缓缓地响起。
“啊,请进请进!”
男人一扫疲倦姿态,带着笑容站起身迎到门前。破旧的木门向内打开了,风与雪欢叫着涌入小屋的温暖之内。带着真切可爱微笑的女人放轻了步伐,走入屋来。
“早上好,凇小姐。”
男人微笑着随便说道,手忙脚乱地打开了柜台:“嗯……好……你看,这是今天早晨新鲜出炉用料最多的面包,还有这些免费赠送的肉肠……”
女人摇着手笑道:“松先生,不,不用特意为我准备些什么的……我毕竟平时也没能帮大家什么忙……”
男人用力拍了拍女人的肩。“这是哪里话!毕竟,自从十年前以后,你可是唯一一个能打破我们这些人之间沉默的人呢……大家可是对你喜爱有加啊。”
男人顿了顿,有些感叹地说道:“其实人类啊,还真是无聊。那个时刻,在无数个可能性中选择了一种,也的确迎来了科技和宗教的和平……却是死寂的和平。人们已经沉默了十多年了啊,还会继续沉默下去。唉,完全透明的玻璃地球啊,看似璀璨,却真的很无趣啊——抱歉,话有点多了,毕竟平时都不能和你这样‘闭合心’的人好好交流一下嘛……”
“话说,今年的雪还真是大啊。在我印象里,像是只有十年前那场雪能相比……诶,这就要走了吗?”
女人提起装着面包的包裹,在柜台上放下几枚有些残缺的银币,带着不变的笑容挥了挥手。“失陪了哦!还有下一次的话,再去说再见吧。”
女人转过身走回了风雪之中,迈着轻快步伐前行在满目的洁净下。几声清脆的鸟鸣荡漾出雪花的音符,女人抬起头,鸟儿们不再盘旋飞翔,轻轻落在女人手掌与肩膀上,女人揉了揉它们柔顺的小巧绒毛。
“早上好。这一次,有好好地活下去吗?”
鸟们叽叽喳喳,歪着头眨了眨眼睛。
女人有些歉意地笑了笑:“抱歉,我听不懂现在的语言。但是,我想,大概是……”
女人疲惫地缓缓坐在积雪下的长椅上,在村庄昏暗的灯光之下,她将面包细细地掰成碎屑,放在掌心,看着鸟儿们欢叫着凑在一起,最后迅速飞去,女人搀扶着路灯起身,挪动着步子,雪花们静静地注视着她身影的逐渐远去,逐渐消失在他人目光所见的远方之中。
“友好的人们,和平的人们,活着的人们,真好啊……你也是这样觉得的吧。”
“松。”
……
突如其来的狂风吹散了所有安宁,晦暗的世界中猛然喷薄出四面八方而来的耀眼金色光明。仰望着天空的少女还在微笑,微笑着注视身旁的沙海被瞬间摧毁,身旁的世界在瞬间崩溃。为人所不注意的角落中,雪堆下,无数只鸟挥动羽翼起飞,带来了万千声汇合如一的合唱,盘旋在女人的头上,遮蔽了那一方仅存的安定,也遮蔽了金色光明的降临。
少女的掌心落下一只鸟,她于是轻轻地温柔地将那带着绒毛的身体捏碎,喷溅的血浆肆无忌惮地从那手掌覆盖不及的地方流淌。带着锋锐鸟喙的头颅缓缓垂落,在少女的之间也划出一道美丽的血痕。少女笑着痴痴说道:
“这一次的……明白了哦……我的心,也……”
她用鸟喙将肌肤撕裂开,随后,将被划破的手掌伸入自己的胸腔,握住了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指尖无声地将心脏刺穿,而后取出。少女就这样满身鲜血地握着心脏,仰望天中不再能遮挡住的金色光明。
“心,打开了……”
于是,血海之上,所有向她张开的手不再疯狂地伸出,所有手上穿插的心脏不再杂乱喷涌鲜血。手们齐声地调转方向,为她鼓起了掌,而心脏们将插穿处的伤口化作虔诚念诵的嘴巴,开始了人类最后的对主的颂唱:
“赞颂吾主!沐临人间!赞颂吾主!明烛天地!主爱世人!世皆虚无!主爱世人!世皆轮回!主爱世人!世皆戒己!天主爱我!我皆伽蓝!”
……
是黑暗。早在黑暗出现之前,或者说是光明或黑暗并无分别,声音就已经在淡淡地回响。
“打开的心中,冷冽清澈的风不断涌入,发出潮鸣般的回荡,一如……那天,那一夜。”
“果然……最喜欢的,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依旧还是与你一起,共同享受这份触手可及的星光呢。”躺卧着的,向星空伸出手的少女,略微上扬嘴角,笑了。她的身旁,静静坐在银色沙海上陪伴着的少年,面色复杂地,只是注视着她。
“已经过去多久了呢……现在,又究竟在什么时间?”少年侧过头说。
“在‘永远’哦,此刻便是‘永远’。”少年再也看不清少女的面容。“但那不重要,因为时间和空间都失去后,还有这里,这里还有你我在。”
“唯一的,时空都失去了意义,来源于每一个人心中最后的‘无意识’么……”
回归于沉默后的二人,眺望着远处和此处,眺望着夜色星河之下二人渺小的背影。而灿烂的星星,也在天边缓缓地移动着,移动后的轨迹留下一条条璀璨的明亮曲线,于是漫天便布火树银花,灿烂无比。
“啊,那是……”少年说。
“是‘时间’,凝固了的时间。”少女闭上了双眼,用手掌感受着温润的光泽。“你也一定这样认为吧——即使停止或是无数次回想起刚才的刹那,静止不变的星空,美丽,却失去了它们眨动眼睛的生机活力,因为它们是肉眼可见的‘活着’在那里啊……”
“对于那些地方,你也十分向往吗?凇,或者说是……”
“现在的我,只是凇而已哦。嗯……那个地方的其中一个角落,还残存着我们‘活着’的印记,对于那些星星们拖曳着的尾巴,当然可以认为那是在‘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欢笑着飞翔向宇宙四面八方的某一时刻。我们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就是那之间一颗不起眼的星星。”
少女说着,轻轻握住一抹流沙,看着它晶莹地流逝在晚风中。
少年依旧没有看她。“所以你选择了离开‘那里’,来到了这个地方,并继续决定向远方行进了吗?可是现在,时间分明是在被你……”
“怎么可能,那种理由当然不是全部啦。根本不想动弹的那些懒家伙们,还浸泡在‘那里’的‘海洋’之中呢……只能说,在选择前进还是驻足的时候,所有存在的意识和无意识向往的都是前方吧。无论那边的天地多么危险遥远,那毕竟是肉眼可及之处,便是一番不同于此处的风景。就像,我迈出的那一步,和他一起绽放出的热烈火花,想必远方的星空之所以璀璨地闪烁着,正是因为其它人们在这火花中接连盛开怒放吧。我和他,是独一无二的,那边却有着无数与彼此更为相似的美好的可能,我们又怎能不对这份美好心生憧憬?”
“但是,现在这个时间所剩下最后的状态,看来是在重复无尽的轮回与不同时间线的交互吧。那边的星星划过的亮眼轨迹,也总是不断画着循环的圆,这绝不是某一个人类关于时间的领悟吧?毕竟他……过于渺小。”
“谁又在乎那些呢?这份广阔不过本就是为各种各样的人准备下的。有人还在留恋,有人决定向前,而即使是我们,此刻不也在回忆重温过往的美好——正是这片只留存在记忆中的星空啊。也就像她所说的,停滞就停滞好了……只要心还在,我们还会等待来那一个时机。”
“称之为‘矛盾’么……生命,还真是无趣——不,不管是非生命,都逃不脱意义这个至高无上的轮回。我们时常在问自己这件事究竟有无意义,然后才敢付诸于行动——可笑,反正倾尽所有,也不过是又一次加快了一切的重复罢了。在一切的起点处,不管是宇宙爆炸还是什么也好,所有的事物诞生,照亮了主的‘光’,于是便从此开始思考和行动。而在那最后的奇点,时间结束,则又是一个全新的天国创生。而大家,我们也被包含在内相互热爱着的大家,带着上一个宇宙的形体,保留并上缴记忆后进入下一个亦或全新亦或相同的轮回。如果这也能称得上是生的意义,那么它就是唯一亘古不变的真理。”
“……这一切,究竟是对是错,你的真正想法,又究竟是什么呢……难道,生,就应该像星辰一样,自己只是燃烧,眼中却只是能看到无边的黑暗吗?”
“……这份感觉……”
“不是的哦!那些强行忘记悲伤以挤出的笑容,就让它消散好啦!不管是否会忘记,记住曾经的一切,心中怀揣着对过去美好的向往于痛苦的恐惧,继续走完自己的路途便足够。生命,将经历无数悲欢离合聚聚散散,我们的生命充斥着黑暗。而我们从不怕黑夜漫长,我们只怕黎明永不到来。然而当光明真的没有降临,那就流露出一个怀念过去的微笑给世界吧。生命啊,本来就是在和世界较量,比谁对谁错,谁大谁小,谁更天真,谁更无趣,谁更无聊,谁更精彩,却终究也比不出什么来。白骨终将化为尘土,废墟终将化为灰埃,纵使星辰也将黯淡,纵使宇宙也将重来。这是个宏大的复杂的根本不会记住任何一个生命的世界。真正的意义,超脱于时间空间之外的从来便只有一个:记住被世界遗忘的,继承被世界抛弃的,活下去并无愧于自己,选择一个舒服的死法,闭上眼睛,笑着说上一声:‘晚安’,这便足够。”
“就像此刻……在这无垠的美丽与神圣之下,安然入眠,抛弃刚才所说过的意义和生命的废话。松,你告诉过我,你和大家都在这样想吧。”
少年不再坚持矗立,他跪倒在地,双手颤抖着捂住了面孔,绝望地将身体刻画出道道血痕。“我……我……究竟对于世界,算是什么样的存在……”
“看到人们的心,这是特别的能力?不……只有心灵的打开才是相互的沟通,而你,只是因为你就是我的心,而不是你自己,仅此而已。”
少年的表情变化了。随后,他直起身来,转过身去,缓缓抬起头正视了少女,而后化作与银色大漠同样破碎的尘屑,悄无声息地在星光下随风而逝,只留下几滴恍惚的泪水。
躺卧在地的少女凄然笑了,她握起少年回归的大地的尘埃,举起,飘逝,一次又一次。
“什么嘛……原来——”
“这里从一开始就只有我一个人啊……”
“从一开始,就并非回忆,只是在幻想,只是在幻想而已啊……”
少女开始笑出声来,随后大笑,随后狂笑。她笑弯了腰,笑着存在于这恢弘之下星河温柔包裹着的万籁俱寂中,笑着存在于心中所倒映的整个世界的倒影之中,笑着存在于永远死去在镜子那一侧的少年的天国中……
“不再多看看吗?这个世界,这一片不存在任何生命与污秽的,心映之海。”
白发的男人对着白发的女人轻声说道。依旧是那片星空与海般的大漠,只是通向远天光束的辽阔方向,多了荡漾着荧光的宽阔大道,幽幽的蓝色神圣而明亮。
“又是这样吗……你还真是,一点都不曾改变啊。凇……不,‘主’,真正走不出去的并非是那个少女,而是你啊。”男人叹息说道。
“也是。这片无聊的景色早就看得厌烦了。但很可惜,时空之中唯一的狭间就是此处。在无数个轮回似的心构成的海洋中,就算是你是我,也只能在这里稍作停留。”女人说道。
“我已经……不再那么憧憬重逢了,其实。”
“那与我无关,谁都无法独自走到下一个尽头。只需要让自己相信,这一次是最后的了,下一次是最后的了,每个美好的黎明都将是最后一个孤寂的夜晚……”
忽然的,狂奔着的脚步声悄然生长在空气的振动中,远方传来的是清脆的步伐。白发的少女从那宏大的光束与夜色中走来,走过了碧蓝的天路,走过了心倒映的海,在晚风中站立在两个人的面前。她努力想抚平自己紊乱的发梢,努力地直视着两人深邃如岁月的眼眸。
“事到如今,我为你,你为我,我亦为我,你亦为你。”“对着一个镜子说话,纵然有千言万语也不想出口了啊……”女人缓缓走近少女,少女缓缓抬起了头颅。她们就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彼此与自己,静静地跳动着思想和生命的心脏。
“目的即将达成,被剥离的时空间回归正史,海洋中诞生下一个文明,一切,一切……”
“一切都在此终结。”
三人共同汇聚而成的声音明灭在风中,少女嘴角弯起一抹弧度。少女转过身去,背对着两道身影,一同面向着千万年不变的,象征了生命次次绝望与希望的光芒。
“那光,是东方的破晓。”
“是我们来时的方向,也是我们离去的道路。”
“是尾声,也是起点。”
“是幻想与梦境的结束,也是苏醒后天边翻涌的崭新黎明。”
此刻,蔚蓝的星光逐渐暗淡,夜空的颜色浅浅地蜕变,地平线的尽头处,崭新的一抹红线欢快地起舞,黎明过后,朝霞即将到来。男人怔怔地看了看共同望着远方黎明的二人,终于流露了真正的微笑:
“这样啊……此刻,不管是我还是别的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因为我们都只拥有一个值得永远去追逐的意义——前方。”
男人闭上了眼,身体涌现出鲜红完好无损的血管,轻轻缠绕了男人的身躯,而那白发也悄然变化,褪去了这最后的圣洁,随后,化做一颗心脏的他,安眠着沉入了大漠之下黑暗的地底。而依旧屹立于此的二人,共同灿烂地面向曙光笑着,如烟火怦然怒放,而又不断地淌落下大滴大滴晶莹的泪水,在风中翩翩而舞。
女人转过身,不再直视东方喷薄欲出的晨曦,却又终究最后一次回过头,缓缓抚摸自己脸庞上尤未褪尽的泪水,复杂的表情舒展,带着欣慰与喜悦,带着平静的深意。“其实啊,此刻最希望的事,明明就是打碎这面残忍的镜子中的自己,再将‘心’撕裂至粉碎,却为什么宁愿露出这样悲伤的笑容呢?”
“过去已去,未来已来。”
少女开始奔跑。
在这夜幕将尽的时刻,在这星光晦暗的时刻,在这朝霞飞扬明媚的时刻,在这大地熠熠生辉的时刻,白发的少女奔跑向动人的光芒与天边的黎明。而那天空中的虚幻星辰,终于在漫天炽红的霞光之中,消失殆尽,回归于朝阳的海洋。
太阳,升起来了。
模糊的身影,拥抱了彼岸的光明。
少女便是在这光明中,忘却了陈旧过去的所有,奔跑,向前。
……
等待已久了吧。一直以来,从那个时刻便为之振奋的延续下去的命运,命运中的我们终将重逢的这个时刻,等待已久了吧。
这里,就是终点了。
你的身后,那里空无一人。
你归来和归去时的那个方向,早已湮没在了宏观与微观间的时间与空间的差别之下。是的,没有过去,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你此刻所看见的这个白昼与黑夜的时刻交替,其实是远比这更精妙绝伦的钟摆,只不过昼夜是你意识中唯一能理解的存在。
当昼的时刻到来时,在你上方的便是蓝色的苍穹。而已被你超越了的下方,则是云海。翻滚着的无穷无尽的洁白是云海,更为美丽。而当夜幕降临,一切除了宁静的黑,便唯有这闪烁着荧光的宽阔天路,直蔓延至可望不可即的远方,在夜色的尽头幽幽徘徊。
你眼前所见的包含了微观世界的百川万象,你的意识将挥发在终末之时,螺旋阶梯与阿克夏记录将以渺小的笔墨颂唱着你的赞歌。
生命们都会聆听福音,并跪倒在这极乐的无量空间之下。但你是超越者,你超越了圣子命运的束缚。我们都将感谢你,而你将是新的主。
主无所不能。战争早在开始的刹那便已经结束。没有人能找回被丢弃的花环。蝴蝶从未出现过。十字架开始燃烧。你和她和我都已经无需再祈祷了。
我们可以坐下,阐明你想要了解的一切的一切。你甚至或许可以要一杯冒着热气的温暖的咖啡,因为主无所不能。
“蓝山,现磨的,谢谢。”
“咖啡,摆在天堂的正中央,翻滚出泡沫,破碎后升腾热气。徐徐的烟雾,汇合了自四面八方而来沉眠在此的云雾,云的墓地……等等,为什么是我在……”
这就是‘全知’。正是心的打开,才宣告了这一场景的降临发生,振动的各个维度的视角,都已经不会再局限于某一颗心脏中有限的认知,在天堂中,宏观所知晓的即是微观的一切。打开的心中,涌入了高远处才能看到的美丽风景。
“之前她那边的,看到了她和她的结束,乃至参与,都是一样的么……”
少女眼中所见正是少年眼中所见,也是那血海中伸出的手同样的可视之物。少女的思维停止之前的那些,不论是首先幻想了度过的十年后的雪,还是永恒空间中星光下的银色沙漠,亦或是自己与自己交谈时的深沉绝望,参与者是整个过去的人类文明,死去后的眼睛脱离心的伟大,便注视着依旧存活的他人世界。
不过,或许,为你所见的她真的是真实吗?存在着的其他人真的是真实吗?你选择的‘看’真的是真实吗?……已经不能在逃避了。现在所剩下的是无限长的时间,我们可以静下心来思考曾放弃了思考的所有事,直到思考完‘思考’动作的意义本身。
“那些东西,我思考过的足够多了,痛苦。放弃思考的次数也足够多了,更痛苦。所以……反倒还是她,更有再去议论的意义吧……真是的,居然到了最后,从那些东西中我才能看的出来,追求所谓可笑荒谬的前方的居然是她,就像那只兔子和狼……难道真的算是前世之类的东西?”
白兔,和狼……哈,不能单纯地作为一个睡前的安安稳稳的童话故事吗?无意义的意识涡流充斥了每一个角落,为什么要去为它们附着定义呢?是的,想想那些吧,一直以来经历过的那些。就像广阔海洋之上掀起的每一阵波涛,就像广阔天空之上翻腾的每一缕云彩,那其中的形状并非决定于主的悉心安置,而只是目光所见心中所感而已。
不必彷徨……我其实知道你不甘心说出口,却最想知道的是什么——无非是几个简单的人的简单童话故事罢了。那两个人,因为带着自己的思想片面看待世界,才看到了仿佛是生活在荒凉大漠地狱中麻木的人们,才带着科技世界崇高的使命潜入了宗教之中,艰难地生活在自己看不见的另一世界中,只能凭空想象的同时为科学狂热奋斗着。他们甚至在这里实验性地拥有了自己的孩子,而后又为了能说服自己的现实收养了另一个孩子。
然而,男孩和女孩出生在宗教世界中,他们天生而来便是迷信着沉沦的。孩子们隐匿在神辉光明的秩序照耀下幸福快乐,父与母便在愈发的惶恐中逐步撕裂了自己。也许是被知情者做了行动吧,也许只是自己难以承受住吧,总之他们死了,化作了你至今记忆中还深深铭刻的焦黑的尸体。
从此,至少,少年终于如愿地看到了足够的精神冲击,窥探见另一个世界的冰山一角。少年开始相信眼前的第一个自我只是虚妄,少年开始叛逆地要推翻认为是束缚的一切。他当然没有发现同样变化了自己的少女,但少女其实无需变化——因为她是主。
少年就这样在温柔顺从的陪伴下,自以为聪明伟大地做好了反抗的一切准备,决心要揭开虚假宗教世界的可耻面纱——那耗时多年的源自于深邃蓝色的计划精妙无匹,所有的动作都按照少年的料想展开了。从此,孩童拯救世界的幼稚天真游戏开始了,更多的孩子们也因此觉得自己背负着所谓“责任”,应当去成为什么救世主,去发动可笑的所谓“战争。”但是,正是由于所有的都在少年那可笑浅陋的‘料想’之中,他才真正发现了自己所无法理解的,第一个宏观世界的角落。他还依旧坚持要去改变什么的梦想,他先是承认,而后将自己封闭在了童话的年龄,只敢于以幼稚的目光审视生活,幻想着能回到那个天真的自己。
他后悔,却没有真正地放弃一切地去后悔。他直到默默相互陪伴了十年之后,才意识到那个最应该去追求拥有的是什么——在沙丘的顶点,在夕阳之下,少年终于从梦中醒了过来——可惜,已经晚了。没有人会为你等待那么那么久,少女便是在那相同的时刻崩溃了自己眼中的世界,她终于放弃了,少年和少女代表着的人类,终于死去了。
是的,俯下身去认认真真地哭泣吧,不管身份上是少女还是少年,星星轨迹流淌过的无数次岁月中,错误的一直都是你,仅此而已……
但是,想想那些吧,如果一定要为‘意义’而驱动着才能继续下去生活,那就去吧。文明因为恐惧,才会诞生进步。进步的价值,体现在追求自我的进步和寻求他人带动进步之上,便体现在科技的世界和宗教的世界之上。然而对于世界的描写与解释植根于联想,有着无数个解答的方法,便拥有着无数个都是真实的世界。
于是,女孩出生在宗教的世界,女孩的目光便是宗教的,快乐的。父母出生在科技的世界,因此他们生活在宗教之中,却坚定地不相信主所驱动的美好的一切,才只能终日与看不清的模糊的亲人共度人生,迎来无意义的末日。而男孩,出生在哪个世界并不重要。因为他就是主——他的目光中始终只有逐渐成长的女孩一个世界,才不会去在乎黑暗与光明。
而正是因为男孩的“来自于前世”的感动,星星才会那一次变动了轨迹。
或者,是男孩出生在宗教的世界,男孩的目光便是宗教的,快乐的。父母出生在科技的世界,因此他们生活在宗教之中,却坚定地不相信主所驱动的美好的一切,才只能终日与看不清的模糊的亲人共度人生,迎来无意义的末日。而女孩,出生在哪个世界并不重要。因为她就是主——她的目光中始终只有逐渐成长的男孩一个世界,才不会去在乎黑暗与光明。
而正是因为女孩的“来自于前世”的感动,星星才会又一次变动了轨迹。
又或者,每个人都出生在不同的世界里,每个人的目光便是想悲伤就悲伤向快乐就快乐的。父母出生在其他的世界中,因此他们生活在那个世界中,同时又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所驱动的不美好的一切,才只能终日与看不到的虚假的亲人共度人生,迎来本应该就此意义的末日。而出生的人们本就是主,他们的目光中始终只有自己一个世界,才不会去在乎黑暗于光明。
男孩,女孩,少年,少女……每一个人都曾经是这样的他和她,世界的赞歌,因此也是由每一个人谱写而成的,奉献给每一颗心的赞歌。是啊……人们,经历了那样多的困难与混乱,才走到了你眼前所见的这个伟大的世界,才回到了意义终点的伟大怀抱之中。海面下的倒影是整个世界的倒影,海面上的倒影是更为宏阔的整个天空的倒影。那是与主的心脏以同样频率蓬勃跳动的,那片包含着所有生命已知与未知的海,海是心灵回归的终末的奇点——
“心映之海。”
心映之海。
“少年面前的,美丽世界。”你将就此看到,完全展现在你面前的这个美丽的世界。
“山川。”心中所见,高峻的山峰,挺立在云雾之下,穿过苍穹,不带有五颜六色的单纯的灰。崎岖嶙峋的磐石,深邃高远。晨曦初照,若隐若现;风雨欲来,奇峰遮天。不论四季粲然流转,却以漠然的姿态,重重叠叠,切碎斑驳的日影,满目怅然。
“河流。”心中所见,深谷之下,流淌过潺潺溪流。在跌宕起伏之间,盘绕九曲,百转千回,鳞光闪闪。清澈的溪流不曾见过深厚泥沙,才会欢跃着跳动,晶莹剔透。然而正是在流出的山口,豁然开朗之下,却是与同类相聚,汇成奔泻千里的所谓江河,再无自我的曼妙。
“森林。”心中所见,古木青葱。根须纠缠一起,而那之上的便是腐朽千万年的沉淀。尸体所堆积出的美丽乐园,生命在其中肆意游荡,而后失去生命,而后诞生生命。唯有碧波翻滚的注视,拥有永恒的树木冷眼看穿代代轮回,只以青叶皴擦点染勾勒主的赞歌。
“大海。”心中所见,一浪堆叠一浪。平静浩渺交织,晴空万里,沉鳞竞跃,一望无际。蔚蓝在轻声絮语,微荡涟漪,却同样是这片温床,孕育了规律下被禁忌的生命诞生,才会在时而的雄浑苍茫之下,隐藏着四处纷飞的苦涩泪花。
“沙漠。”心中所见,烈阳照彻四野,死寂贯透鸿蒙。行走其中的干旱灵魂,留在远方注视者的只剩下渺小的背影。炙热,漫漫,浩渺,沉默,只为了夕阳时刻唯一显现出的深沉博爱。夜幕降临,便是满目璀璨,星光伴随着骤然的寒冷,世界安然入眠。
“雨中。”心中所见,恰然的模糊与距离陡然浮现。自然赋予人间的奇迹,将此岸、彼岸与红岸一并勾画。天色暗淡,为不愿再直视身周的事物们垂下帘布,遮蔽着真实与虚幻之间的隔阂,沉醉在沁人心脾的温凉之中。
“人类。”心中所见,地球的灯火幽幽明明。五彩斑斓的城市闪耀着霓虹,夺目的灯光下行走过匆匆的脚步。人们说,人们厌倦了被掌控,厌倦了无意义的时间,又蜷缩在温暖的床上,绝望地透过窗棂眺望远天。孩子们欢快地来来去去,用画笔随意在空白上泼洒一个世界,等待着它随着孩子的成长而逐渐褪色,消失了踪影。伟大的文明,肆意宣泄自我的灯光下,无论是拥有着它的歌舞升平,无论是匍匐在它之下阴暗角落中昏睡的躯体,都沉醉于色彩,沉醉在信仰的麻痹之中。天空很蓝,很大,大到包容了整个世界,大到将一切都染成了蔚蓝色。但其实海洋早已不屑于给予污浊的陆地以怀抱,施舍了爱的,便是降临的主自身。
“终点。”心中所见,时间的最后。那是所有融合在一起的绝美景象,那一刻,倾盆之雨泼落而下,落在山川,落在河流,落在森林,落在大海,落在沙漠,落在人类的世界的每一个处所,模糊了人类心灵所能变不到的每一个角落。于是在这角落中,仰望天空因恐惧而颤抖的人们放弃了思想,回归了混沌的天空。厚重的暖意与冷意压迫空气,无法哭泣,无法喘息。剩下的,只有依旧欢笑着的孩子们,吹出又一个五彩缤纷的泡泡,飘向空中,轻轻地破碎了。
“为什么人们都穿着黑色的衣服呢?”“因为啊,世界本来就是黑色的哦。”
“妈妈……”“爸爸……”“姐姐……”“我……”“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心,打开了……”
是的。你所在瞬息之间遍览的全部景象,那之中蕴含的全部颜色,从打开的心中奔涌而入。心将倒影摆正,海面倒映的景象不再漂浮不定,就从那一刻开始……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各种各样的颜色,绝对不能,绝对不能……
你就是“主”!你就是“主”!不管在天堂中还是什么,白发白衣的少女,早就已经死了!哈……哈哈哈……那样去想不就可以了吗……主,你从一开始就在说谎。你用这些编造的幻像来消磨我的意志,从而实现你所谓的一同,是这样的吧?!你瞒不了我,你瞒不了我……那里的才是真正现实,一定有着的一个真正现实……我不会和海洋融为一体的,我要醒过来,我要醒过来,我要醒过来……
“白发白衣的少女在被少年强行剥离出了他的意识,温暖地带着笑容死去了。实现了杀死主梦想的少年,开心地跳着舞蹈,开心地狂笑着……然而,少年又低下了头,跪在少女的尸体之前,流出了浑浊苍老的泪水……”
不,不能这样……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啊,对了。
“我们,”不是早就已经死去了吗?
啊,“是啊。”
我们要去真正的天堂相遇。“不是这里的,”那个真正的天堂相遇。
“于是,少年的身旁,那是遍地蓝色的彼岸花,那是漫天飞舞的蓝蝴蝶。”而在少年的眼中,恍惚着不断叠加的,则是遍地红色的彼岸花,则是漫天飞舞的红蝴蝶。“少年看到了自己与少女相互背对着望向彼此心中的美好世界,望着彼此共同的那片心映之海。”至少那个目光不应该是假的吧,我这样想着,想要走去,“却一步也迈不动。”随后我才知道了少年知道了的原因,红的,蓝的,金的,各种各样的……原来是这样啊……
到头来,或许黄色才是原初颜色中最美丽的。可惜,我无法想象黄色的彼岸花。
“……无法想象……?”
于是。
金色的稻浪,伴着田野与丘峦,肆意绵延向远方。
即使早已干枯而死,却又鲜活至极的在自由流淌的气息,与温凉的晚风共同起舞,吹拂千叠稻浪,起起落落。黑紫色的夕阳即将隐没在遥远东方的地平线之下。可笑地,夕阳并未施舍给他身周深邃的夜空半分光明,就像神只爱着爱他的世人。
尽管夜空之上并无满天星汉灿烂,尽管那太阳并未染上那抹闪烁着的金黄,我依旧从远方走来。赤裸的脚上沾着一粒沙土,和缓缓的步伐一同,落下,滚动,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光晕刹那间点燃,而后熄灭,零落成尘。那抹光晕同样照上了我的脸,但并不拥有任何颜色,所以我不在乎。
晚风轻拂起了我的发丝,我不禁惶恐于此刻的渺小无力,于是我亲吻着这份横亘天地的所谓神圣,并且跪下,张开双臂拥抱。
“赞颂吾主,沐临人间。”
“赞颂吾主,明烛天地。”
“主爱世人,所以虚无。”
“主爱世人,所以轮回。”
“主爱世人,所以戒己。”
“天主爱我,所以伽蓝。”
眼中倒映着,无穷无尽的自由。
模糊的身影,拥抱了彼岸的光明。
我便是在这光明中,忘却了陈旧过去的所有,奔跑,向前。
……
“松!快过来快过来,看看这个……”
“什么嘛,不过是个录像机而已啦。凇,我还要……”
“今天可是圣诞节哦,爸爸和妈妈准备了好多好多的礼物呢!各种可爱的礼物盒,圣诞树上的小星星,彩色的小灯……”
“……无聊。”
“诶,不可以总是漠不关心的!在这样大家都开开心心的日子里,才更需要认真地把我们的高兴好好地记录下来,就当做送给爸爸妈妈还有我们自己的礼物吧!这个表情,我想,其实你应该也是喜欢的吧?哈哈……”
“怎么可能!这种幼稚的庆祝方式,呵……不过,说起来的话,偶尔陪你玩一玩也不是不可以啦……”
“太好了!我相信,这份录像一定会永远记录下今天宝贵的回忆,长成一棵好高好高的大树呢!那么现在,就这样把我们的脸放在镜头前,露出漂亮的笑容吧!好的,好的……我要按下按钮了哦,请把最真诚最美好的祝福快乐地大声喊出来吧!准备好了?三,二,一……”
然而,录像中的少年和少女,只是安静着。
他们只是灿烂地笑着。就像,什么都还不曾发生,什么都还不会发生——就像,这个真正的可爱世界中,这个美好平静的每一天中,谁都不会悲伤,谁都不会失去……
他们只是灿烂地笑着。
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