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考到职场:人被定义、被禁锢的不自由一生
又是一年高考落幕,各类查分现场见诸于各个网络媒体,高分者欢欣鼓舞、亲人热泪、感恩努力、憧憬未来,低分者神情暗淡、自嘲调侃、唏嘘沉默。低分者隐没角落,难见身影,更多的是高分者声势浩荡,或自己和亲人按捺不住激动,或媒体自我感动地向全世界宣告喜讯,围观者则评论着感动、祝福、沾好运,各种短视频被频频顶上热门,相关的热搜不断。以上种种无不在无意识地宣扬着某种观念:我们这个社会推崇考上好学校的高分者才是优秀的人。这种观念隐藏在喜悦与被定义的努力背后,没有直接表明,但被大部分人默认。在往后无数岁月中,这个分数和学历犹如烙印深深留在每个人身上,是一些人闭口不谈,甚至极力摆脱的梦魇,也是一些人的“荣耀”,大声标榜的标签。同时与其他标签牢牢挂靠,不足的学历是“低等”,需要其他“高等”标签的弥补,如职位、金钱、阶级。
面对失利者、低分者、低等者,我们会听到一些声音:“高考不是人生的唯一”,“一次成绩不能决定你是什么人,能力和经验才是最重要”,“高考只是人生路上的一道坎,只要用心去工作,学习,就一定可以成为生活的强者”,“失败是暂时的,实力才是一切”,然后列举在普通学校奋斗拿奖学金、考研,努力找到好工作之类的逆袭故事……表面看上去十分有“道理”,但问题是这些声音的背后仍是默认人有高低,而人需要向着“高”迈进,从而证明高考失利、学历以及其他种种的“低等”不值一提。这种潜藏的深刻于人无意识中的观念是大多数人的理所当然,难以被察觉。
面对这个说法,大多数人会惊讶,会嘲笑:“这不是废话吗?人往高处走,这不就是理所当然吗?”这里的回答是:为什么这个“高处”就是高处?如果这个“高处”不是高处,为什么还要向着“高处”走?
一个事实:我不是我,我是这个社会的我
当我对你说:你根本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人——一个具备独立思考,根据自己经验体验决断的完全自由人——你或许会反驳:“哪有!我一直都在独立做决定好不好,我决定自己什么时候睡觉,决定自己中午吃什么,决定约会穿什么衣服,决定要不要和你交朋友,决定要不要买这款手机……”我承认你说得很对,你一直都在“做”决定,但,是什么促使你做出这个决定?是你纯粹的欲望吗?是你独立意志吗?是你的生命本质吗?不是,是背后建构着你的这个社会的意识形态做出的决定。
当我们决定中午吃炸鸡时,会顾虑这个食物多吃不益处,这个社会告诉你炸鸡不健康,吃了变胖,胖子更不受待见;当我们决定穿这件衣服约会,会顾虑对方会如何通过衣服来审视品味内在;当我们决定减肥健身,便默许瘦和美会带来更多的快乐和关注;当我们为“高分者”祝贺,便默许“高分为王”这个定律,因为好事才会值得祝贺;当你在各类幸福时刻、玄学瞬间刷着“考研成功、公务员上岸、接offer……”,便默许更高学历会带给你更高的地位和利益,公务员这个岗位比其他工作更好;当我们进入职场决定遵守leader和老板的安排,便默许这个头衔是高位,其在管理上的一切安排是合理的………你一方面自己做着“决定”,一方面还期望这个“决定”能得到外者的肯定。
我们从来不是一个自由的独立个体,我们的所作所为看似是自己的决定,其实是在被这个社会意识形态影响下的无意识之举。在我们看来,这个社会,这个世界本该如此,我们却很少思考为什么是这样。
法国精神分析学家雅克·拉康提出“镜像理论”探讨自我意识是如何产生?简单而言,人们最初确认自我的方式,不是对关于自身的实体的认同,而是被一系列连续的外在的认同所构成的。外界作为他者,就像一面镜子,形成了一个外部的像,这个像让我们了解到我们的整体性形象(即我们是什么样子,本能上人会寻求完整状态),成为确证自己存在的证据。举一个不恰当也不周到的例子:假如全世界的人都不认识你,与你完全没关系,在社会层面上,你还是你吗?于其他人而言,你还存在吗?这个状态的你是无依无靠的,也是不完整的。此外,自我需要他者来验证,就像主人与奴仆——倘若没有奴仆这个处在被支配地位的主体,就没法验证支撑处在支配地位的主人这个主体的存在。所以,虽然外部的像真伪难辨,就如同照镜子时左右逆转,但为了摆脱孤立无力的、无意义的存在状况,我们会将外部的他者的像印刻在自己身上,它给我们以完整性,更表明了我们的正当性,最终寻求安定的永恒性。在我们的成长,我们是谁——会被一大堆外部的像包围,某种程度上讲,这个像就是意识形态。
对于意识形态如何建构人的认知与实践,法国著名马克思主义哲学家阿尔都塞在其文章《意识形态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有着更深刻的论述,他从生产劳动关系上论述意识形态对人的影响。他讲到:“为了存在,并且为了能够进行再生产,一切社会形态都必须在生产的同时对其生产条件进行再生产。”(注:《论再生产》,路易· 阿尔都塞著,下同)以企业运作为例,为了保持生产(盈利)的持续性进行,需要保证足够原料供应、符合要求的人力、稳定的生产关系,这些都是必要的生产条件。原料无需解释,其中劳动力的再生产要求劳动力不仅要有合格的、符合这个生产活动的技能,同时还要求劳动力学习劳动分工中需要遵守的各种规范(职业规范、道德规范、管理规范……),目的是为了服从。你既有必要的技能,还知道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处于什么位置,服从管理,你就是一个有利于保证劳动效率和利润的“完美”劳动力。这些规范就是意识形态,保证生产关系的再生产。
进一步,他谈到:意识形态是个人与现实的想象性关系(在这里要说明一点,意识形态这个概念不仅限于政治范畴,它是你坚信的所有观念,比如我们的三观)。意识形态提供一份整体的想象性图景,其意义在于使每个人都能在找到自己的合法的位置,并接受为什么合法的解释。意识如何发挥作用呢?“意识形态把个人唤问为主体”,简单而言,就是赋予一个完全空白无关系的个人以一个身份,你是大学生、农民工、服务员、男人、妻子、下属、领导……,每个身份都附带着相应的意识形态,如果不回应,我们就没法在这套关系中存在,一旦回应,我们便会接受其中的合理性并被“改造”,在平时的实践行为中体现。一旦背离这套规范,“如果他没有那样做,那就不好”,不仅我们觉得“有问题”,他人也会觉得“有问题”,因为我们生活在同一社会中,接受一样的建构。
意识形态源于社会及其历史,同时受占据社会主流价值话语权的阶层影响,它们通过教育、家庭、宗教、文化、传媒等(阿尔都塞称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共同构建了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人从一出生开始,便开始被定义的一生,在小时候,我们还会想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上学,考试为了什么,为什么不能吃糖、看电视和玩游戏,但渐渐地疑问就没有了(外界的他者告诉我们:这不对,这不是我)。在被这些意识形态建构的过程中,我们产生了各种焦虑:身份焦虑(地域、阶层、种族、性别、同性取向),年龄焦虑,事业焦虑,容貌焦虑……我们总是使自己符合这个社会的标准,过着被禁锢的人生,人被异化为非我,按照他者的影子行走。但关键是,我们有时候却成为了这套社会体系的维护者。
我的“成就”不值一提
当今社会背后的意识形态为我们定下无数标准,这套标准筛选符合这套体系的人,符合度高的人成为高分者、上位者、利益既得者,符合度低的人成为低分者、边缘人,但要知道所谓的高分只是属于这套体系的高分,当我们抛弃这套意识形态、价值体系,高分和低分毫无意义。所以,不要为你的“低分”、“不行”、“缺陷”等等一切而苦恼,也不要为这些“你应当”焦虑,更不要为“成就”沾沾自喜并自我标榜,失去支撑点,失去他者的验证,以上种种毫无意义,不值一提。
可是,为什么还是有无数人维护着这套体系?一方面因为他们是既得利益者,为了维持地位和利益,需要用这套体系来证明成就以及自身的“优秀”,一旦承认这个标签不重要,他们不再优秀,阶层无法区分,人生不再美好,同时也没意义。另一方面,这套体系带来稳定,稳定意味着安全感,它为我们营造了一个安乐乡,假如依照这个体系设定的时钟和路径,一步一步向下走,你便会收获平均成就——维系基本生活,成家立业,拥有被设计好的人生,成为这个社会的砖块。这是一个看似前进却实际停滞的状态,所有的问题都有社会给出答案,你丧失了可能性。
接近真正的我,改变这个世界
念及于此,不免让人陷入虚无主义,虽然为了在这个社会生存,我们无法真正成为真正的自我,但这不意味着我们无法接近真正的我,或者我们内心渴望的我。
尼采曾说过“精神三变”:首先我们变成负重的骆驼进入最荒凉的沙漠,然后化身狮子与“你应当”的恶龙战斗,取得胜利之后变成最纯洁孩子是创造新的开始(详见《查拉图斯拉特如是说》)。我的解读是骆驼身上背负的是不被社会接纳的脏污和丑恶,世间的种种不堪,但只有体验过才得以平视自己,一视同仁,荒凉的沙漠是周遭的漠视与不理解,狮子是强力的代表,因为我们需要去掠夺下定义的自由,“你应当”是舒适圈,是生活已有的认知,是人际关系、工作环境和生活状态等等,孩子没有正邪善恶之分,世界和社会的一切都可以加以肯定,从而开始自由创造。
意大利著名马克思主义安东尼奥·葛兰西在其著作《狱中札记》提到,在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中间存在一个市民社会,而市民社会的占主流位置的阶层对意识形态具有领导权。也就是说社会存在一个场域,所有的文化、思想在这个场域博弈,谁能占据领导权,谁就是主流,主流不是唯一的,是不断变化的,一旦它不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它就将被抛弃。因此,要想改变上层建筑,我们就必须掌握文化领导权,通过“向上管理”的方式让世界发生改变。
因此,第一步:审视检讨自身仍保留的高低之分及理所当然的成见,平视并接纳一切,甚至是尝试。第二步:抛开标签,不要一味接受是什么,多询问为什么,了解意识形态的运作方式,将自己从无意识的禁锢中抽离出来,定义属于自己的道德。第三步:参与社会,改变社会,即使小小的努力也可以,向上管理,创造我们自己对美好事物、美好生活的想象。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与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