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路 ——苦难能塑造你,却不能毁灭你。
巴士上嘶哑的音响怒号着古老的摇滚乐,伴着时不时电流滋滋作响;摇晃不止的车厢让人担心这车是否会在下一刻分崩离析——不过这漫漫长路上也没有别的车影。车中零星几个乘客都是哈欠连篇,窗外是无垠的戈壁,不时有几株无主的风滚草飘过,转瞬又不见。再远处的天空已被晚霞燃尽,鱼鳞样的云朵蜿蜒至目不可及处。一阵热浪扑面,让人意乱,于是我张口叫身边的男人:
“喂——阿刃。”
他哼了一声,像是在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把窗户关上吧。”
吱呀的一声长响,几人望来又望去,似乎庆幸着这一丝凉意。
刃仍是双手抱着剑,呆滞地望向远处的天,——现在那里正有几只鹰在盘旋。往往只有这种时候,他的眼底才会漾起一丝情感,而更多的是一份超越的了呆滞的空虚,那是他坚守至今的空虚。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注视,他缓缓张口,于是我开始想象他那干涩的喉咙中会冒出怎样的字眼,可事实上,他却什么都没说出,只好以更空虚的目光望向那片已空无一物的天空。
然后我开始想起,想起在这片同样的天下,却是在不同的星球上,捡到了他,这个漆黑的影子。
当那个任务完成的夜里,我驾车驶过连绵的山丘,哼着小曲返回驻地。然而,车抛锚了,我对修理一窍不通,又归功于这颗星球上稀烂的基础设施,我联系不上卡芙卡或任何能帮助我的人,——不过这对无名客来说也是常态。索性把装有任务资料的半人高的大行李箱拖了下来,然后把车扔在了这空无一人的公路上。一边期盼着艾利欧会把这辆车报销,一边漫步向驻地的方位,——即使还有二三十公里之远。
夜深了,路边的沙在月下泛出银白的闪光,不远处似有狼嚎。而不多时,月亮被云隐没了,路上亦没了光亮,我开始后悔没拿手电筒下来,不过也只能摸黑前进。忽而,我注意到不远的路中央有一团黑影,于是停下了行李箱,又握过腰间的枪,压低步子靠近。那团黑影却忽地睁开了眼,——那是浑浊而闪着血红色光的眼,正中央有一痕令人不安的金色瞳孔,而另一只隐在了毛躁的黑发中。我们就这样四目相对于沙海中。在我缓缓举枪之时,他却闭了眼,又静静躺在路中央了。我感到他身上并没有杀意,反而漫出一阵淡淡的死志。奇怪的人,我想,话说这是个人吧,怎么像只落水的鸟。
“喂,这里不会有车来的,你要想死的话可以去沙丘那边,那边有狼群,你可以祈求它们把你撕碎。”我收了枪,自认为是大发慈悲的说。
“我死不了。”他的声音像是被井水洗涤过的冰凉和深沉。
那你躺在这里干什么,我有点无语了。折回去拎上了箱子,决定路过这个怪人。然而真正绕过他时,却一阵心悸,——有声音告诉我,救下他,把他带回去。艾利欧的剧本里没有过他,可是,我想救他。
这个家伙大概不会乖乖地跟我走着回去。于是一脚踢开箱子,把资料全部扔在了路边,“啪”地一声,用火石打上火,引燃。这堆篝火屹于混沌的黑,像是要燃尽所有的过往。当狼停止嚎叫时,光已散尽,一地纸灰发出呛人的气味,那个男人始终一言不发地躺着,连眼皮都未抬过。我不由来了些脾气,把箱子砸在他身旁,尝试这将这个一米九有余的男人塞进去。他还是一动不动,没有配合或反抗的意思,尽管如此,这项工作很艰难。我想,若是此时有路过的车,看见一个称不上女人的少女正努力将一个高大的男人塞进行李箱,还是在这般荒凉的公路,只怕会吓得方向盘都脱了手。
当我把他安放在箱子里时,崭新的光已跃出了远方的山,正在驱散旧日的雾。我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前,身后拖着沉重的箱。卡芙卡的电话终于打来,她关切地问我情况如何,我抬头,金沙和阳光刺入眼眸,而身后,那个漆黑的影子正蜷在箱里。
“情况正常。我捡到一个男人,我觉得他想加入我们。”
然后刃成为了我们的一员。
我不知道他与艾利欧交换了怎样的愿望,不过仍可以猜想大概是与死亡有关。他那具被丰饶赐福的躯体实在令人惊叹,以至于每次交火时他总是莽在最前,无论多么凄惨的死状总会被星神的力量缝补殆尽,于是他又悠悠转醒,——连同那些苦痛一起,因
他在仙舟罗浮有段无法提及的回忆。我翻遍了可搜到的古籍,也未解清他生命中动乱的来而卡芙卡每年不得不抽出些日子为他使用言灵术延缓魔阴身的发作。
由。而艾利欧总是拒绝我窥见刃的过往,只知道星穹列车上有着他曾经挚友的蜕生。他一次一次地尝试去杀死那些旧日的幻影,可叹慈怀药王的仁爱又一次次地将他拖入复仇的深渊。
作为把刃拐回组织的前辈,我自然地担起了引领他的责任,再后来,几乎每次任务都是我们二人一同完成。在繁华的星系,我们的车上放着星际和平广播,他倚着车门,看着我驾车驶过乡村和城镇,;而荒凉的星球上,则聆听着不知名恒星传来的白噪音,飞驰过山丘或平原。
之后他学会了开车,接过这项枯燥的工作,我便心安理得的放平了座椅,枕着厚重的资料入睡。偶尔我提议把篷敞开,于是湛蓝的天一览无余,他的头发也顺着阳光勾勒出风的形状,那双眼有时映出远方,——那是我们未敢奢求的东西,而如今却能在这漫漫长路上奔驰。
在杀戮的间隙,我们就在高楼上望着将要去往的星空。他讲着仙舟上曾时兴的幻戏,讲列车窗内外那痴情儿女,讲太空中渺渺生命,讲长生种与短生种的阴阳两隔,讲虚无,讲最终。我念出那话本中的言语,——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自私,你虚伪,然而我爱你。他就那样望着我,如同我们初次见面那般,直到下一波敌人的到来。
在成为猎犬前的我们曾是飞鸟,带着残破的往事飞向未知的星系,即使刃选择了染黑了肚腹,又自命为乌鸦,预报死,带来死,他始终是怀炎上那只悲鸣着的小鸟。
而手忽而被人握住,于是梦碎成一地繁花。巴士上的摇滚已切成了莫扎特的安魂曲,而前路仍茫茫不见尽头。阿刃用手指在我掌心写下:
“右、后、敌、人、准、备、跳、车。”
看着因我提议而关上的窗子,不免有些头痛,这下身上只怕又要挂彩了。四面都是毫无亮点的沙丘,如同我们碌碌的过往,——但其中总会有闪出细光的亮,就像我身旁的这个男人一样。我的手缓缓搭向腰间的枪。
三、
二、
一、
跳。
阿刃的剑刺向玻璃板,每块碎片都在阳光下折射出异样的光,——可没有一片划在我身上。他的身形牢牢裹住我,斜冲出了布满锐利玻璃的窗,依着惯性滚下了公路,停在细软的沙中。我依稀听到远去巴士上的惊呼和咒骂,那些埋伏我们的人,连枪都未来得及掏出。
阿刃身上不少处划伤,头和肩上各有一块严重的创伤,血顺着他的长发,染红了沙地,一滴滴地落下,让枯燥的沙上开出殷红的花。我身上没有止血用品,而这样下去他必然会休克,然后死亡,再带着伤痕醒来......于是忙打电话给卡芙卡,不,直接打给艾利欧。他承诺会尽快有人来接应,而剩下的路,必须由我们走。望着漫漫长路,一阵无助感油然而生,我开始渴望听完巴士上那首安魂曲,而不是和一个濒死的男人并列躺在空旷的公路边。
当我终于下定决心像曾经一样把他拖回去时才发现,他的那只手仍紧紧握着手,不让我站起。而他的嘴唇迅速地动了几动,口型大意是:
“太麻烦了,让我死吧。”
我突然很恨他,为什么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就凭你是不死者吗?而又忽的意识到,自第一次相遇时,就从未停止过对他的关心,——他的苦痛,他的过去。以至于我想像艾利欧那般为他谱写出他所期望的未来。
但我做不到,我看不到任何人的未来,甚至连自己的命运也未曾把握住。我们是一般的庸庸碌碌,又与平凡为伍,做着这般刀尖舔血的勾当,却只是为了觅得一丝可能的生机。
我盯着阿刃越发苍白的脸,鲜血绘成的花纹很衬他,于是反握住了他的手,跪坐在旁,又揽他入怀,让他倚在我身上,也不顾那殷红湿透我衣。不多时,他的气息被傍晚的风吹散了,衣服上血渍凝结成块,那是他一次生命的证明。
或许他不该死的,我想。如果我们在车上交火,即使中弹也不会致死,他们的人数并未多到威胁我生命的地步;又或我们分开跳车,没有那么大的惯性,阿刃就不会不受控制地滚下公路,又创到头部。我在乎他的苦痛,他却提前一步预判了我的安危。在这寂寥的路上,我终于抱着冰冷的尸体痛苦,即使对他而言这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死亡——。
人们因为相爱而不忍相残,又因为相爱而不得不相残。
夜又转深了,艾利欧的“救兵”仍未见踪影,而阿刃似乎复生转为了昏迷,捂着愈合了的伤口喃喃低语。我们就这样依偎着,希望逃过带来苦痛的明日,——尽管太阳终将照常升起。当他最终在凌晨的某刻醒来,我牵着他的手,告诉他:
“晚上好,我们该回家了,阿刃。”
他的眼梢漾出难得的欢愉,冲淡了眼底的空虚,猩红的眼眸折射出闪耀的光。
“我们要一起回家。”
迷途中的鸟儿要唱,要飞,要在温柔的巢中睡。于是以枪管作咽喉,伸出零落的羽翼,又以身作巢,鸣出曲生命的悲歌。
这次,我走在前,他走在后,又低垂着头,看着那两只始终紧紧相握的手,好似只落水的乌鸦,于是涤净了那染黑的肚腹,终于认清自己是只飞鸟。
这一路无话。
在阳光冲破寒气的那刹那,我看见远方路上正有辆车遥遥驶来,稳稳停在我们身旁,卡芙卡从车里摇下窗,露出那熟悉的温暖的笑:
“辛苦你们了,上车吧。”
我蜷在副驾位里,再次抬眼向这漫漫长路,这次,我们将迎着光向前。我忽而又想起了那个相似的日子,——那是我捡到阿刃的日子,于是把车载电台连上这个星球的信号,问他们:
“想听些什么吗。”
卡芙卡摇了摇头,而阿刃仍望着空中的飞鸟。
“既然没有主意,就听首《生日快乐》吧,为阿刃。”
卡芙卡“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刃则闭上了双眼。
飞鸟为歌曲谱着节拍,一辆吉普车从沙漠边缘飞驰向太阳升起的方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