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
画家是个半吊子,有幅画,画了很久也没画好。 画家年逾八十,身体也不好,但却命硬的很,跟这破落的小院儿似的。小院儿虽小,年岁可不是一般的大,最显眼的便是那间老屋,建造至今已是几经修缮,但到底是个老地方,只不过落得个没塌的结果罢了。 进了屋子,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有摆在桌子上的,有放在地上的,还有埋在土里的,一堆一堆的构成了堂屋主色调,可尽管背景如此昏暗,却偏偏有一处白,白的一尘不染。 那是一面墙,墙上挂着十数枚红黄主色的勋章,挂的散乱却又颇具美感,勋章的两边挂着两幅人物画,左边是男的,右边是女的,男的年纪大些,女的年纪小些,男的没带帽子,女的带着个护士帽,两人无一例外都穿着不算厚的棉服,画像没什么所谓美感,也不需要,大抵那个时代的神都是如此,即使原来有,也被胸前所贴的纸勋章遮盖下去。 画家说:“我有的他们也得有”。 画家堂屋只有一张桌子,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桌子旁边围着三把椅子,一把画家坐,一把客人坐,还有一把常年没有人坐。若不嫌弃,便可坐在椅子上听画家讲故事,那个时代的故事,有血性,老少爷们儿都爱听的血性。 画家打鬼子的时候才15岁,跟着一群陌生的人,跨过一条陌生的江,在陌生的地方打,陌生的地方,打着打着也熟了,陌生的人却在还没熟起来的时候被打没了,为数不多的两个熟人,一个在墙上,另一个也在墙上。 打着打着,他心想,他这条命,阎王怕是不敢收,不然怎么战友都没了他还在。打着打着,他又想,他这条命,阎王怕是不能收不然战友的丑谁来报。阎王不能收他的命,那他就得给阎王多送几条命,鬼子的命,不知道阎王他老人家收还是不收。阎王若是不收,他收。为了在他眼前战死的兄弟,他得活着,他得为兄弟们报仇。 有人问:“你不怕吗?” “怕,憨批才不怕,怕的要命”。“但是”,画家指着墙上左边的画像说:“他肚子上一个窟窿,愣是一声没喊,抱着炸弹就冲进人群里,炸成了一片,连渣都不知道是不是他的”。 画家又指着右边的画像:“敌机来的时候她趴在伤员身上,来不及躲,肉都被打烂了,跟伤员混在一起,不知道是谁的”。画家浑浊的眼中像是进了沙子。“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在想,他们死了,身后的人就不用死,他们在别人的土地上死了,自己家的土地上就不用死,谁都有父亲母亲,兄弟姐妹,死命也不能让鬼子过去。” 怕,打着打着也就不怕了,他是无神论的拥护者,所以阎王收不了的坏种,由他来收。他收了的命,劳什子的主教来了也带不走。 打了两年,他从大头兵打成了大头兵的老大,当老大不好,他不喜欢当老大,当老大的第一天就倒了大霉。人逢喜事,但是阎王不答应,就让炮弹炸在他旁边,还是没带走他的命,但是带走了他的右手,右耳也炸聋了。他画画的手没了,顾不上找,找了怕是也找不到。阎王约摸怕他的兄弟寂寞,收了他一只手臂作陪。 阎王收了他的手臂他也高兴,鬼子被打怕了,原来你们也是会怕的,你们也怕没命,你们怕自己没命,怎么就舍得别人没命,你们不让我们好过,大不了谁都别好过。画家浑浊的眼睛里像是着了火,火一烧几十年过去了,画家没再上过战场。以前守着父母过,现在守着三座坟头过,除去父母的,还有墙上两位的,衣冠冢,除了名字啥也没有。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见不着你们,便画下你们,也不必着急,迟早带着酒去见你们。 画家的命阎王还是收了,说收就收,当真着酒走的。画家去世后人们见到了他的画,已经画完了还挂在老屋里,画的主题叫做家,有几个小的,几个老的,盖屋的,种地的,卖肉的,管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