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蓝楹花、火烧云和龙：为你讲一个普通龙粉的故事
突然，一道光照亮了他的桌子。那光透过窗户刺进来，在他的桌上流淌。他把手掌放进光里，被染成红色。
他推开阳台的窗户，在分不清是城市还是山峦的天际，雄烈的红色千军万马奔涌而来，它在不断扩张，充盈，膨胀，肆虐，将黯淡的天空吞入它的胸腔，吐出深邃的黑色。山川轰隆隆震动，暮鸦四惊，它在烈火一般的天际中跃动。倏地，一道光直捅向天外！当他反应过来时，只有一阵疾风呼啸而来。
后来他意识到，那是一条龙。乍起潜渊惊四海，一日扶摇吞万象。
M不熟悉上海7月的天气。
这个陆地面积六千多平方公里的直辖市距离他远得像一个点。
上一次去江浙沪是五年前蹭着老娘单位的旅游团，七月的梅雨季泡湿了他两双鞋，随时随地兜头浇下来的暴雨对于他所生活的北方小城来说实在过于奢侈。
但他对街上勾魂的蓝楹花的味道恋恋不舍，浅紫色的花朵在风里簌簌洒下来，像茉莉又比茉莉浓烈，像玫瑰又比玫瑰清峻，再仔细一想是夏日西瓜的清冽。
莫名其妙地他把这种味道和电子竞技的味道联系起来。在北方的城市里他很少能接触到电子竞技的线下比赛，少有的几次观赛经历都在南方。潮湿的空气和泥土的清香组成了电子竞技的味道。
M往背包里塞了一把黑色的大伞，又专门买了一双拖鞋。他的包里仍然空瘪瘪的没有什么东西，往返只两天。想了想，他又塞进去一件白色短袖，他想让选手把名字签在这上面。
M买了7月10号上海龙之队在上海主场的“万象”门票，为了这张票他放弃了看好的新键鼠——尽管毕业以后他已经很少打开游戏，只有在上下班的地铁上才能在一手拉着扶手一手握着手机看一场直播或者录播，摩肩接踵，耳机被挤掉，ALAN老师充满激情的解说声充斥着早高峰的车厢，他在讶异的目光中慌忙从车厢内挤下去。
星期五晚上下班坐凌晨的飞机飞往上海。M在心里盘算着，星期六看完比赛再坐凌晨的飞机飞回来，这样可以省下一天住宿费，也不用请假。哪怕累一点，不过他笑了，刚看完比赛的劲头，肯定不会觉得累。
“你干什么去？”老娘从厨房出来拎了拎M放在沙发上的书包，轻晃晃的。
“周末加班。出差。”M吞了口口水。
“这又是啥比赛？”X端着餐盘坐在他隔壁，还从他的餐盘里顺走了一筷子豆芽炒粉条，“有iG.Ice吗？”
“没有。”M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他看的是回放，尽管比分早就出来了，但他还是不舍得放过团战中的每一个细节，企图用自己贫瘠的天梯分数找出上海龙输比赛的原因。“这是OWL联赛。”
“哦……赢了输了？”X又抄了一筷子。
“输了。”M刚好要去夹豆芽粉条，两个人的筷子打在一起。
“那有什么好看的。”X手疾眼快把筷子伸到土豆牛肉里，“高数笔记借我一下。我上午请假了。”
“叫爸爸。”
那一场比赛输了。那个春天M看过的很多比赛上海龙都输了。也在那个春天，他攒了几个月的生活费斥巨资把自己的笔记本换成了台式，1080——在学期中兜里穷得叮当响的时候这简直是宿舍里的奢侈品，三天两头都有人笑嘻嘻地问他借电脑打着“做PPT”的名义打游戏。X说干脆在宿舍门口安个售票口，3块钱一小时，单人空调房，比网吧舒服。
M用这台1080每天高强度打天梯，愣是把自己从一个2000分菜鸡摸到了3500分的门框。他在宿舍里放下“豪言壮志”说要去当上海龙的教练，他的游戏理解从2000分每天想着源氏怎么拔刀杀六个进阶到了加入一支OD队伍，做他们的助理教练，分析什么时候该前压，什么时候该交技能。但他还是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喜欢的队会输。
夏天的开头，北方的第一场雷雨还没下下来。乌云呼啦啦堆过来，天气闷闷的，阳台上吹进来一阵阵热风。上海龙输掉了那一赛季的最后一场比赛。M狠狠把热得发烫的手机摔在床上。
“不看了？”X问。
“不看了！***！”
“机甲一掉人员只要一死有机会了圣交晚了这个圣也没有保住KELLEX已经快要结束就在今天就在今天EMP原始暴怒拖到最后一刻就在今天！我们恭喜上海龙之队以5-4取得月球基地的胜利恭喜他们以3-0取得今天比赛的胜利！”
2019年2月23日，上海龙3-1轻取波士顿崛起队，首胜了。
M从来没想到上海龙这三个字划过自己脑海的时候会和“轻取”这个词联系在一起。比赛结束得很快，M的游戏理解也没让他彻底看明白上海龙到底是怎么赢的，但他控制不住地在社交平台到处激动地打下一行又一行字：“GAMSU买值了！”“DDing和DIEM的双C太强了！”“这是我想看的上海龙比赛！”“就在今天！”
“庆幸我还是上海龙的粉丝。”
他还在转发抽奖里中了一个上海龙工卡带，可惜没地儿栓，换宿舍的时候被他弄丢了——这是后话。
家里看比赛总是不方便，M索性提前几天搬回学校。2月下旬的宿舍楼里空荡荡的，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身上突然有一股无处发泄的劲儿，他推开阳台门，冬季的尾巴，一阵积蓄已久的冷风从门后袭来，他推开窗户哈出一团白雾，吸了吸鼻涕。午后的校园还没醒，扑棱棱几只麻雀蹲在楼下的草地上叽叽喳喳。
他想起来其他比赛中国队伍获得胜利时有人在宿舍楼上大声祝贺，他也想这么来一嗓子，喊一句“上海龙牛逼”。深吸一口气，在胸腔里酝酿了许久，张口时“上”字还没发声，一个大大的喷嚏从嘴里挤了出来。
“阿嚏——！”
楼下的麻雀惊得扑棱棱又飞走了。M打了个冷战，环视一圈寂静的校园，又觉得索然无味，缩了头回去。
“我看朋友圈说上海龙首胜了。是谁说首胜请客吃饭的？”X消息发得倒快。
“吃啥？”
“我想吃牛蛙。”
“这个请不起。菜市场的牛肉饼可以请。”
“那也叫饭？”
“早饭不当饭？”
M摩拳擦掌地打开《守望先锋》，忽然想来两把。他也想学着B站上的UP主一口气把上海龙的皮肤都买齐了，奈何囊中羞涩，选来选去鼠标在源氏身上停留了一会，又在GAMSU的大锤身上停留了一会，最后敲定大锤，解锁了一盘大份“西红柿炒鸡蛋”。
“跑！别停，快，快快！4:30，勉强及格。”体育老师按下秒表，瞥了他一眼。“这么大个小伙子，身材也不胖，再努力一下起码进4:10，中间不要停，听到没有？”
M弯腰喘着粗气敷衍地点头。三分半跑完1000米的X凑上来嘲笑他，1000米要跑四分半，下次体测搞不好不及格，要延毕。
“你好意思说我？”M接过一瓶水，也管不得刚跑完步能不能喝水，咣咣咣灌下去半瓶，“你的四级不也是刚过的？对了，你高数是不是还挂着呢？啥时候补考啊？”
“……”
眼看要毕业，M为了找工作焦头烂额。他学的专业太偏门，在家乡连对口工作都不好找，要么是人家看不上他，要么是他看不上人家。X劝他考研，他想早点赚钱；家里劝他考公，他的性子又耐不住朝九晚五的办公室工作。拖着拖着，就拖到了5月份。
《守望先锋联赛》的比赛他也顾不上看，从最开始的熬夜看直播变成第二天看录播，到现在只能偶尔看看B站上的集锦。《守望先锋》也许久没有打开过，只能抽空打个定级赛，眼看隐藏分连钻石都不保。
黄昏温柔的夕阳洒在操场上，北方的夏天还是舒爽的，如果有些好风更是惬意。M围着操场一圈一圈地跑，不敢在中间停下。跑步这件事情，一旦中途停止，只会前功尽弃。他摘掉800度的眼镜，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前路、终点都变得不重要，他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
体测的时候他跑进了4:10，X在最后一次补考中拿了70分。
7月初，M终于面试通过了一家合适的公司，离家不远，老板也看好他的潜力。他站在镜子前洗了一把脸，戴上眼镜。16号，也就是明天，是他入职的日子。今天是他学生时代假期的最后一天。
1080静静地站在书桌上，M打开电脑，微博刷新的一瞬间，他的首页被红色占领。他一条条读下去，惊愕地张大了嘴。
上海龙，夺冠了。
他的心砰砰飞快跳起来，好像刚跑完1000米一样，他心底仿佛有尘封已久的一扇门被推开了，哗啦啦从里面涌出一股热流，冲上他的指尖，他的心脏和他的大脑。上海龙进入季后赛时他只瞟了一眼排名：第八。没事，他心想，可以慢慢进步。
他打开第三阶段决赛的视频，4-3，上海龙战胜的是实力恐怖如斯的旧金山震动。
冠军？M在脑海中琢磨着这个仿佛远在天边的词。我喜欢的队伍是冠军？他难以置信地咀嚼着这句话，那些抑郁难平的摔手机的日子和因为一场胜利几乎喜极而泣的日子都被涂上颜色。等待是有意义的，努力也是有意义的。
“再努力一下，中间不要停，听到没有？”
上海龙没停。他也不能停。
赢的感觉会让人上瘾。赌下一次能赢的感觉更让人上瘾。就像M玩法老之鹰对位喜欢跟对面打空炮一样，下一炮一定能中，再下一炮也能。
M作为职场新人逐渐得心应手，因为入职时间短新一年的提薪名单没他，但他觉得自己努力一下能做下一年的优秀员工，多拿几千块奖金。
让一下让一下。M右手高举着手机，用肩膀挤开人群冲出地铁门，耳机线险些被夹在里面。他气喘吁吁地小跑上楼梯，余光还扫向手机屏幕——2019年底上海龙在成绩稳定且夺得阶段冠军的情况下大换血，他喜欢的GAMSU走了。但M不在意，上海龙总有能赢的、他看不懂的道理——反正他也没懂过。
取而代之，Fleta重磅加入上海龙。Fleta是M最喜欢的选手之一。大概有跟风的原因，M没看过早期APEX，只知道Fleta是Lunatic-Hai铁了心从一个底层队伍拉上岸的，他对这个选手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好奇，好像他骨子里天生就有一种不平的傲气，即使生在山涧也能成参天大树巍峨独立。
2020赛季的上海龙没让M失望，它确实赢了，赢了很多，把过去输掉的都赢回来了。年底M评上了优秀员工，几千块的奖金他本来想换一把更好的键盘，再三选择之下还是买了一堆被老娘批评没用的年货，又给老爹换了一个随身音响。
大年三十那天X发短信给他，X刚刚考完本校的研究生，正在准备复试。
“你还打守望不？”“很少打了，怎么了？”
“我那天看到本校学生处一个老师袜子上的一个LOGO像你以前看的那个队。”
“你还关注男老师袜子？”
“……你那个队咋样了？”
“呵。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守望先锋联赛》第二赛季第三阶段复赛冠军、《守望先锋联赛》第三赛季五月区域锦标赛冠军、《守望先锋联赛》第三赛季倒计时杯亚洲赛区冠军得主、赛季MVP选手Fleta所在队伍——上海龙之队。”
“牛逼。”
去年开始M就在关注主场的动向，从上海主场信息公布开始他就盘算着用什么借口跟老板请假。可惜最后因为疫情不了了之。
M喜欢带着耳机看比赛，家人、同学、同事很多时候都不明白他在看什么，那是属于他的秘密世界。那是他疏远时会怀念，稍一靠近又觉得热血沸腾，心底里有一股力量要喷涌而出的世界。
有时他已经习惯自己是一个生活在两点一线的、生活索然无味的没有喜怒哀乐的人，但当他看到上海龙一场让三追四的比赛时，又忍不住坐起来，身子微微前倾，眼角湿润，好像那前面有什么他非奔赴不可的东西。是输和赢的执念一直在推着他走。阴霾可以击溃，心魔也可以击溃。什么都可以赢，谁都可以赢。
他的青春好像结束了，又好像才刚刚开始。他的身上有用不完的力气。
M还在看上海龙的比赛，他知道他们在6月又拿了一次冠军。月底上海龙的主场终于开票了，上海，静安体育中心体育馆。无论如何，他都得去，他得离那团火再近一些。
“万象”是这次主场所有门票里最贵的一档，单日的1088。M舔了舔干瘪的嘴唇，次一档的“四海”518到758不等，再次是318、358的“入云”和158、198的山顶票“惊天”。他的手指来回在最前和最后滑动着。最后他还是犹豫地买下了“万象”票。因为只有“万象”才有机会参加赛后签名会。
11号还有一场国内“五子”上海龙、杭州闪电、广州冲锋、成都猎人和洛杉矶英勇的表演赛，但他来不及看了。如果时间来得及他还能回家赶上直播。
为了和Fleta握手，M专门对着翻译器学了一句韩语：“ni ga qio go ya”，意思是你是最棒的，他尽可能让自己的发音听起来没有那么别扭——他本来想说“希望你再拿一次赛季MVP”，但这句话太长了，他背不下来。
M在脑海中又预演了两遍赛后签名会的场景：握手 、打招呼、递衣服、用韩语说一遍，再用汉语说一遍。他紧张地攥了攥手。
他翻开包最后一次检查行李，包里多了一支他先前忘记放进去的马克笔。
真粗心。抽油烟机嗡嗡响，老娘在厨房“骂”他。
M推开门，如烈焰的夕阳漫进房间，包裹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