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魔花】三 第六章
第六章 少女试探
【补档】
【以下正文】

有些怪异的气氛没有持续多久,或者说根本不放在心上。
韵术麒还是照常准备三餐,重复基本的家务。虽然同样都要去上课,两人总是一前一后,韵术麒比她早小半个钟出门。
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她更感兴趣的是,各式各样的人类是如何待在一个限定的空间里,接受同样的内容,还能够保持相安无事的局面。
从过时的地方获取的信息,远远比不上近距离的接触。
于是她待在教室,待在操场,观察着。
千人千面的疲乏模样,每天挣扎于各式各样的习题、时政新闻,或是谈论着闻所未闻的人物事迹,喧哗嬉闹。
她渐渐意识到,她并不需要知晓人类所知晓的一切信息。这不单只是她与人类之间的差距,即使是人与人之间也有着很大的信息差。
对于感兴趣的领域会尽心尽力地搜集查找,一定有限的精力时间等等的分配调用,若是某个领域知道的太多,其他领域相对的就会不足。对此泰然自若,并不以为糟糕。
她觉得很有意思,默默改变自己的认知。
她绝大多数时间沉默着,安静地待在自己的角落,并不显眼地暗中观察全局,这比安静的屋子有意思得多。感到宽心的是,并没有感觉到明显的指向性的敌意。所以她能够安然地待在这里。
并不刻意去记忆这些人的名字,职位等等。在她看来,首先只是人类,再是每个个体。观察他们的行为,细节一点注意到神情变化,时间再充裕一些,就能够看到一件事的起因经过结果,身处其中的人是怎么对待的。
即使是同一个人,面对同一件事,但是因为某些因素改变了,所以行为也可能改变。能够确定的是,事情的走向是有意识控制的结果,无论其中的人扮演着什么角色。
像是精心布置的喜剧。
观赏到有所感触,觉得对自己有所增益的时候,她会抿抿唇,然后目光移向窗外——长时间看着密集的丰富的东西,还是要换个画面放松一下。窗外的画面大部分时间是云,在建筑遮挡不到的空隙里,云自由地变幻,聚合或分散,光线的变化。
她的到来对这里似乎也不起什么波澜,作为闲暇时间的一点谈资,到底是没什么兴趣,于是很快不再有新话题,没有人在意。
不算是融入进来了,也不至于明显地脱离。相安无事。
她遵守着铃声界定的规矩,上课,下课,写作业,做操,等等。还挺坦然。还不会的就观察着模仿,成为沉默的顺从的大众之中的一员。
这是作为人类,或者说这个年龄的人类,绝大部分都要经历的经历。
她把自己定位成身处其中,但是心态旁观的角色。
像是故意把她的橡皮锯断、丢在地上弄脏,作业本撕开、弄丢,桌面涂画、抹油这些举动,她看着也很有意思。
反正这些物资都是韵术麒负责,有所损毁也没关系。她只是暂且在此体验罢了。
但是明目张胆地舞到她面前,自以为是地叫嚣着她目前所不能理解的话语,这便不能够冷处理。必须要当即处理的事——换做是其他人类,这种时候是怎么做的呢?
她没有多想,从旁边的桌面抽出一本大小合适的书,一把拍到了唾沫横飞的来源上。在周围看戏的人在惊慌地把倒在地上的人扶起的时间,她取出干净的纸巾擦拭着桌面,看上去一切正常,不影响上课。
从挑衅的人出现,到倒下,再到收拾局面,她全程没有变过表情,最为节省的冷淡脸,没必要多分配一丝精力去处理。
她觉得正常上课没问题,但是不多时还是被请到了办公室,质问事宜。
中年人的声音很聒噪,她听了一会儿没有再试图解读,目光落在之前那人的脸上——五官似乎都有一定程度的扭曲,不过人类做出夸张表情的时候或许就是如此。问题不大。
她没有再看,便是神游着,在办公室罚站了几小时。
没有人催促她回教室上课,那么上课似乎并不是必要的。人类能够轻易打破原来的规则,她已经理解了,重整秩序似乎也并不是很要紧的事,姑且待在这里也不会有什么更糟的结果。
很快铃声响起,她记起来是放学时间了,便动身向外走。
办公室外看到的夕阳和晚霞极其绚丽,相当耀眼的橙红色光辉。她看着自己被照射到的皮肤,自己似乎处于火海之中,被燃烧着。
她走回教室,教室里只剩下几个还没收拾好东西离开的人。也并没有在意她,他们更关心的是饭堂现在排队的人有多少,以及是否有想吃的菜。
即使打破原来的秩序也是无关紧要的,或者说,单一个体所造成的影响称不上影响。再或者,他们和她一样,并没有把对方的存在当回事,只是在这里,离开或待着都无所谓。
她没有再想,提起包向屋子走去。
包被拉开,填塞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随着她的步伐,一点一点被抖落出来:纸团、湿抹布、饮料瓶、空笔芯、橡皮擦屑……
交给韵术麒洗干净就好,这些都无关紧要。
她呼出一口气,大迈步地走在夕阳下的校道上,单薄的身影像被火烧,转瞬就只剩下灰烬,只有绚烂的光辉依然照耀着。
“晴珊,饭做好了。”热气腾腾的桌面旁,韵术麒一如既往地招呼。
他觉得比起做不完的卷子,还是早点回来料理一顿饭比较舒服。更多的是,他不太放心让她一个人待在人来人往的饭堂,地板还可能油腻腻的,容易滑倒。
包撒手在门口,她躬身换鞋,踏入屋子内部,去了洗手,面无表情地坐在餐桌边,做好吃饭准备。
韵术麒看她腮帮子嚼动着,也坐下吃饭。离开人群的喧嚣,这一刻显得很是宁静,可以安心细嚼慢咽,满足空空的腹部。
吃过饭,韵术麒马上将锅碗瓢盆洗了,将干了的衣服收下来叠好分类摆放,忙碌之余路过沙发的时候见着她在发呆:“累了吗?”
她发呆是常态,偶尔眸中也会有光芒流转,韵术麒觉得自己还是会一些察言观色的,而且也并非安排她去上课就摆脱了责任。
“那个,要洗。”她昂首靠在沙发上,慵懒地指了指门口的包。
这个包用了才没几天,给她的时候也已经洗好晾干了,韵术麒拧起眉毛,还是到门口把包拎起来了:“怎么了?”
他隐约闻到一丝消毒水的味道,以为错觉。简单观察外观并看不出什么。
她没再说话。
韵术麒只好顺着她的意,准备洗包,首先把里面的东西都取出来:纸巾、笔……
掏着掏着他发觉了不对劲。
以她省事的态度,不会有多余的东西,更不会把已有的东西秩序打乱,无论是寻找还是收拾都更加麻烦。
他看见了包里的污渍,隐隐散发着可乐味,消毒水味,还有别的什么混杂在一起。
前几天她回来的时候都是把包放在沙发上,不费劲放也不费劲拿,今天确实是反常了。
韵术麒意识到自己注意到这么多的细节,似乎对她更了解了一些,稍微窃喜,也能够解释今天怏怏不乐的状况。
原来是这样……
清洗好晾晒起来,已经逼近需要回去晚自修的时间了。
韵术麒觉得自己还是需要说些什么,但是得长话短说。
把手擦干,他坐在了沙发一侧,试探性地唤:“晴珊……”
她还是原来的姿态仰躺靠在沙发上,只有偶尔眨眼证明她的活动。有点肉感的娃娃脸娇嫩得叫人很想揉捏一把,却是气定神闲的气场,呼吸平缓轻微得几乎觉察不到。
“吃完饭最好不要一直坐着。”看着她颓废的百无聊赖姿态,韵术麒暗自吐槽,为什么一个正值活泼青春年华的小姑娘一点也看不出来活力,更是想尽办法能不动就不动。
雨晴珊不理他。
那就直接进入正题了:“今天在教室发生了什么事吗?”
“……”
“有人找你的麻烦?”
“……”
“有发生肢体冲突吗?你有没有受伤?”
雨晴珊冷淡地甩了一个眼神:“没。”
韵术麒觉察到自己的失误,不该一次性问两个问题,导致不清楚她回答的是哪个。观察她的表现还算是平静,身体上应该受伤,她虽然称不上温顺,若是被触犯到不想要忍受的底线也不会束手屈服。
她发起火来会是怎样的呢?突然有些好奇。
“需要我出面解决吗?”
雨晴珊眼神上瞟,认真地思考了几秒钟:“没什么。”
只是有个人莫名其妙舞到面前,然后被她一本书拍飞了而已。比她观察的众多事情都要算得上简单。
这值得事件以外的力量介入吗?损耗的不是她的力量,所以也无所谓。
韵术麒眉头拧成一团,但是没有长久纠结在这个问题上,他知道她没什么想法的话,无论他怎么问也得不出确切答案。于是他点点头,起身准备出门了:“我去上晚修了,有什么事的话可以来找我。你还记得我的教室的吧?”
雨晴珊颔首,把脑袋从沙发上脱离,稍微端正坐姿,目光飘到他身上:“嗯。”
初三的晚修并没有高三的抓得那么严,换言之去不去教室都行。住宿制的学校,除了周末之外门口有人守着,学生也跑不到哪里去。压抑的管制下,还是有一定的自由度的。
如果经历了什么事情的话,不去教室也可以——韵术麒这样想。多少有些担心。
雨晴珊懒洋洋地起身,拖着步子走进卧室,然后提着换洗的衣物走向浴室,全然没有在意还站在玄关的他。
还是按照自己的节奏行动着呢,或许影响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大——韵术麒于是安心去教室了,不忘把门锁上。
关于人类这些规矩,基本上能够做到自动化了,什么时候做什么事,遵守着顺序,清点每天要完成的任务,如此这般。
额外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能影响既定的事情按部就班进行下去。
晚修这种东西,自然是能够不去就不去。绝大部分人伏首在桌上忙碌学习或别的事,严格纪律下的相当安静,于她而言很没有意思。随着少数溜走去操场散步之类的人,在校园游走,也相当无趣,而且很容易被发觉异常。
她是旁观着,并非要把自己代入其中,要冒着自己被发觉的风险观察可能并看不出什么的人们,付出太多了。
于是成为习惯地躺在屋子的沙发内发呆。不被打扰的状态,很好。
不过……
她回想了一下他的语气,这件事对她来说没什么影响,但是对他似乎影响更大。他在意着她的反应?
那么,是否可以理解为,如果想要试探被韵术麒隐瞒起来的东西,就需要打乱他的节奏,扰乱他的情绪思绪,而要实现这一点,在于她经历或者做出什么?
想要改变当前相安无事一派和谐的氛围,大概有两种方法:
第一,她需要做些什么,让韵术麒认为自己被在乎,是“被需要”的。
第二,违逆他的安排,打破他的秩序,表现出决绝的想要脱离现在生活的姿态,让他慌乱。
后者可能引起的反应会更强烈,但是危险性更大,可能导致如今维持的关系面临破裂。如果引起他的敌意,迫使他放弃“她是雨晴珊”这一幻想,可能直接导致试探行动失败,得不偿失。
现在的她还不能够不管不顾。她对自己的认识几乎没有,填充的绝大部分都是雨晴珊的事。若是贸然脱离这一身份……下一步该做什么,还没有想好。
采取缓和一点的方式,摸索韵术麒的边界,可能比较好。
必须从他入手,得到她想要的信息。

她照常板着脸去上学,一切看起来似乎很平静和谐,喧嚣吵闹继续。
她的桌子似乎散发着奇怪的味道,表面乱涂乱画的痕迹没有增加。所以没有在意,摊开一张纸巾铺垫着桌椅,坦然坐下来。
一些人侧着身子窃窃私语,眼神乱晃,似乎密谋着什么。
她没有在意,人类的复杂性表明人类做出什么行为都是正常的,每一件事都去分析是没必要的。她也不可能完全掌握人类的思维方式。没有当即危及自身,便可以不在意。
因为包还没有干透,所以她空手来的。所有书、本子、笔之类的都摆放在这里,不会引起兴趣。那么,对于她,这些人类还能够做什么呢?已经觉察到了什么,还是只是单纯的,排除还不算真正融入这里的异己?
她微微扬起脸,晶莹饱满的肌肤似乎吹弹可破,粉嫩的唇角若有若无地噙了一丝笑意。
漫不经心,自然而然,天生尤物。
“她不该在这里,不是吗?她长得这么好看,那些男生……”妒忌的声音压低私语,“单看这张脸就惹人怜爱,偏偏还一副冷淡高深作态,是欲擒故纵,吊人胃口呢!为什么偏偏要到这里!美林学院很久没有这么出众的存在了……必须打压下去!给她教教规矩!”
和占据大多数的这样的“优势群体”有所差异,便是原罪,无论第一眼是心生向往,或是厌恶至极。
她开始觉察异样,但是仍然不以为然。她发现目光不自然地停留,判断为像她一样本能地观察着四周环境而已。大惊小怪没有必要,有所反应才是正常的,只是看如何处理新事物出现带来的不安。
于她而言基本都是新的,她记不住面孔差异,对突然出现的喜怒讪笑难以理解,只是停留在观察上,每天都需要一定的适应准备,所以倒也没那么敏感。既来之则安之的姿态。
她自认为一定程度上,这种不安是可以理解的,可以包容的。所以目光扫视过来,她并不在意,或者恰好也产生些许兴趣,礼貌地回望过去一眼。
眼神不能够太过明显,大概没什么人喜欢发觉自己被观察着。所以大多数时间,眼神显得很飘忽,不能够很好地被捕捉到焦点在哪里。没有锁定某个角色,那么全局或多或少都能够纳入观察范围而不被知晓。
这样笼统地观察能够得出些什么结果呢?姑且消磨时间罢了。
她认为自己目前不过是顺从韵术麒的意而待在这里罢了。对于能否观察出什么来其实期待不大,结果无关紧要。
换言之,她并不期待自己真的能够所谓的融入人类群体。她只想要得到,期待能够从韵术麒身上得到的关键答案。对于这一点她一直很明确,不会被世俗所干扰而遗忘。她能够记住的东西不多,得出的关键结论还是记得住的,毕竟这是她能够掌控的。
偶尔听听课,发发呆,在纸张空白处写写意味不明的符号,消磨着时间。
周围这些看上去似乎与她外表年龄相近的人类似乎更容易观察一些,因为长时间待在同一片空间里,能够观察的事情也比较完整,行为的表演性质也会降低一些——人类是会为了某些目的掩饰伪装自己的,而且不单只是表现在某个瞬间,而是能够贯穿整个场合。
或圆滑或笨拙地表现出想要表现出来的模样,虚情假意地来往着,侧首窃窃私语的时候往往最为真实。
她有听见他们私语时提及“雨晴珊”这个名字,想要细听下去的时候声音往往更加低下去,难以与别的噪音区别开来,也可能这种私语就是噪音本身。噪音基本上是无意义的,所以不理会也无妨。
她想知道他们对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形象知道些什么,持有什么态度。若是能够想之前询问的叫做穆青澪的人类一样坦白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就好了,但是人类都会伪装。即使利益诱使,也难以坦白全部。说出来的,只是因为愿意说,都是经过考虑的,没有谁是天真自然的。
人类口中的社会化么……因为在成长过程中都渐渐习得了这些方式,脱离了稚嫩时毫无伪装的纯真姿态,变得复杂多虑,揣测多疑,如此交织起来的行为模式组成了如今所能够看见的局面。
她虽然能够试着模仿行为,但是空有其形的模仿,不仅费劲,而且并不以为就能够称得上抹消了与一般人类之间的差距。这并非她向往的方式,盲目模仿没有必要。
只要伪装得,没有太突出的与众不同便可。她不主动惹事,便也就忍耐着人类古怪的行为。
昨天的中年人踱步到面前,敲敲她的桌子:“你的呢?”
她茫然地抬首,见他手上抓着一叠纸,上面写了密密麻麻而毫无章法的字。
这是,学生阶段的人类在犯错的时候需要写的所谓“检讨”的东西么?只是为了搪塞所谓权威规则秩序的大人的毫无意义的痛苦惩罚罢了。
她的眸光冷冷地瞥了一眼,便移开来。
隐约是听过这么个词,但是神游状态中,对一切外在言语不以为意。
人类的规则不该束缚她,至少她不愿表现出愿意被约束的样子。形式主义的东西,就更加没必要了。
只可惜不是所有人都学得会变通,眼前的秃顶中年人似乎就是顽固的,见她无动于衷,便狠狠将手头的纸拍到桌面上,发出很大的声响,重复了一遍:“你的呢?”
窃窃私语的声音似乎音量增大了,肆无忌惮的。眼前的中年人增加了他们对这件事的关注投入,以为趣味。
原来是这样,使情况恶化的就是眼前的人吗?常规手段要如何解决呢,顺从,亦或是……
她一把将那叠纸抓来面前扫视几眼,随即动作很利索地将它们撕成了碎片,塞进中年人的口袋里,在一片目瞪口呆中走出了教室,正如他们所期望的那样。
这里的秩序既然已经被打破了,那么就没有继续待在这里的必要。紊乱的局面是潜藏着危险的,非常规的情况会滋生非常规的事,还未纳入认知体系之中的意外之事处理起来是棘手的,所以干脆脱离情景,不予理会。
去找韵术麒……接下来要做的是这件事。
确定做出什么事一定是正确的,就不会担忧行动本身是浪费的。正确的事情做到了的话一定是有意义的。找到韵术麒一定能够解决这个局面引发的问题。
除了这件事以外的任何事都不能够干扰。
行走的时候宛如一阵风,唯有自己的意志催动着,指向确定的唯一目的地,不去理会设想这件事以外会有什么影响。
在楼梯口被堵住了,面前的是几个陌生但是高大的男生。
她觉得他们脸上的表情很难解读,对她而言很复杂。至少不是善意的。
体积在那里,将缝隙也堵得严严实实,无法尝试穿行。想要从肩膀以上越过,也有一定难度,得面对散发着热量和油腻汗水的头颅。
不清楚他们的目的,只知道他们阻挡了她的道路,完成同一件事得损耗更多的能量。所以无疑是恶性的事件。
她皱眉,被迫放缓了脚步,盯着他们。
他们似乎是正好从楼梯上来,但是时机恰好,而且很快也注意到了她。
他们的目光在她的脸和身子上徘徊。
天气渐凉,她最外面穿着宽大的校服外套,从半开的拉链能够看见里面的浅色的针织衫和衬衫领。她也并未穿着校服长裤,而是深色的伞裙,堪堪露出脚踝,两足穿着短靴。整个形体显得漫不经心的慵懒随意,又自在优雅,肢体纤细。
建筑之外能见的天空是灰蒙蒙阴沉沉的,似乎明亮的光实则透着阴暗,在这样的自然光线下,她显露在外的肌肤仿佛更为晶莹白皙,阴郁的美感。一头长发松散地绑在脑后,在后背如瀑布散开来,粉嫩的耳垂精致小巧,下颔弧线恰到好处的完美,柔润的唇微微抿起,鼻梁挺直秀气,一双杏眸如含着春水温润,睫毛浓密纤长外翘,眉毛浓淡适中不杂乱不内敛,额头的形状也契合着脸型光洁大方,两颊微微饱满修饰攻击性平添稚嫩感,整张面孔细看下来称不上有什么瑕疵。
以人类的眼光来说是划分在美人的范畴之内的,她清楚。对这幅容貌和形体没有考虑过挑剔不满,但也就这样而已,只是被她拥有着,使用着。至于展现在其他个体面前,是无可奈何,也未加考虑。外貌不是需要烦恼和改变的东西,暂时也没有发觉可利用之处,于是很少再被她关注着。
对于初见的人类来说,首先打量的就是这副皮囊。
她觉得不能够任由前路被阻而停滞在这里,眼前的几个男生似乎走神的模样打交道也很麻烦。不想要耽误时间,她甩头往上层楼梯走去,被迫出现在其他人类的眼中所以还是尽量使用常规方法,通过楼梯绕路。在看似没有可借助之物的空气中行动是不被认知为允许的,她明白这一点。
学会利用人类的规则行动,是她清醒过来后大约一两个月来习得的最为深刻的道理。她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但是必须借助人类所能够接受的方式去达成,尤其是在被人类注视着的时候——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注视。
不能够引起恐慌震动,从楼上跳下去这种行为是不允许的,不通过钥匙从上锁的门出入是不允许的,在正常秩序下打破规则是不允许的。
遵守已经不用再度言说重申,默认的规则。
在向外的环境扩张中遇到阻碍,能够找到的帮助唯有韵术麒,只有他会关注和处理关于她的事。他会告诉她该怎么做,教会她在新的模式下采用的正确的行为规则。如果遵照他指导的,其他人就不会感觉到明显的怪异,就是被许可能够出现的行为。
逐渐驯化她,在无意识中也会去找他,遵循他说过的一切。
通过他的帮助她才能够看似无异地与人类世界融合。
不去设想离开他之后的事。
因为,她是因他而存在的“雨晴珊”。

她走出不到十米,手臂被拉扯住了。
回头望,乌泱泱的人。看戏的,着急的,好奇的,幸灾乐祸的……各种神情的面孔,又如此千篇一律,目光都向她望来。
必须要及时摆脱,不能够任由蔓延上来包围。
人类许可的常规手段……
她用躯体的力量对抗着,挣扎着,纤细柔嫩的肢体从虎口间隙脱出。
她迅速奔跑到上一层,短暂地摆脱人群,然后跃下,灵巧地落地,前往韵术麒所在的教学楼。
初中部和高中部并不在同一栋楼,无法从楼梯下楼的话只能用冒险的方法。看起来是躯体的力量,人类应该不会过分吃惊,只能归咎于运气。
她气息平稳地疾走着,不多时回忆起所在的楼层,于是无视周围学生诧异的眼神,趴到教室窗边,沉下声音呼喊:“韵术麒!”
人在重重书堆后猛然抬起头的场景也相当似曾相识。
她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
正是由于她有自己的的意志,为了节省不必要的精力,所以遵照韵术麒所言变成了最便捷的方式。如果他人能够帮助思索下一步该做什么,还有什么必要自己思考?她更多的精力,放在关注如何得到她想要的信息上更好,尽管这件事对当下的生活似乎无用,但是与她自己而言是最关键的。
现在的情况得让他判断出解决方案,她不想思考。养得懒了。
她违逆了这些学生眼中的权威,不仅没有写所谓的自我反省,而且毁坏了他人成果,还脱离了场景的控制,违反了纪律。
这些行为并非出自本意,当情况出现的时候做出的抉择有些不得已而为之的意味,但既然已经发生了,也没什么可隐瞒。
所以,接下来做什么呢?
看着眼前看似乖顺站立着的纤弱少女,韵术麒深呼吸几次,避开她的眼睛,说道:“你知道是不对的,但你还是做了。”
“是。”
“你觉得这样做能够直截了当的解决问题,还是干脆逃避,直接丢给我解决?”
她不可置否,学着看见过的人类的样子微微耸肩。
“你让我想想。”韵术麒不能不感到头痛,与同学发生矛盾这件事还没结束,反而捅了更大的篓子。
事情的起因再说也是多余的,现在关键的是怎么面对和处理解决掉它。
“你有出现过想要伤害别人的念头吗?”他试图找出突破点。
“没有。”
“你觉得是他们主动挑起而且纠缠下去的吗?”
她耸肩。
“但你还是做错了。”韵术麒摆正严肃脸,端正姿态对她说,“你应该和老师和同学道歉。”
“就这样?”她讶然。没觉得超出常规。还是说这样的事情发生也属于常规范围?他已经预料到了吗?
“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她本来想耸肩,动了很小的幅度后停住了。
是没有服从安排?她按时待在教室里,按时离开。她的行为举止看起来没有出格的地方,那么出错的只能是他们。她只是被迫应对不按常规行动的他们而已。应对失效,行动受阻,这便是她的错了么?
她已经试图理解和容忍他们对新事物的不安了。
道歉应该发生在,出错导致原本的秩序被打乱,需要重新接驳恢复秩序的时候的衔接。看起来是因她而起,但是错误的不是他们吗?
韵术麒原本等待着她细声软语地应答,像是她遵照其他指令一样,但是抬眸看到的是她毫不掩饰的直勾勾的眼神,相当直接的质疑意味,不由得心下一惊。
看来这样的说法行不通,她已经有自己的观点了。
韵术麒顿住,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晴珊,你看……你已经发觉自己和他们不一样了吧?他们不会像你一样直来直往不加掩饰,所以这样的你让他们感到害怕。这里遵守的规则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但总基调是整体看起来和谐,这需要缓和,也就是说,在碰到什么事的时候,想想大局,你的言行不单只影响你自己。”
他见她微微歪头认真又疑惑地听着,稍稍宽心,接着说:“人总是在群体之中生活的,为了群体的利益,个体的利益不能够全部都尽善尽美地满足。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你可以采取更温和的方式延后再处理,或者什么都不做,把事情告诉我就好,我会帮你解决。激烈的冲突不是希望出现的局面,而且往往也不能够很好地解决问题,你觉得呢?”
她眨了眨杏眸,眼神似乎软和了些:“什么都不做?他们在伤害我,就在当时。我不知道后果,你也不在当场。你什么也做不了。”
他耐着性子安抚:“晴珊,相信我,我不会让你被伤害。他们也不会真的伤害你,你不是没做什么吗?你是因为不理解他们为什么那么做,才和他们发生了矛盾,而这种矛盾不是非要上升到明面冲突的层面。我会向你解释的,你也能够理解我的话,这没什么的。”
她没有言语,只是眼眸不时忽闪。
“没事的,没有人会伤害你,我也不会允许谁伤害到你。你来找我,是相信我能够帮你,是吗?我觉得很高兴。”韵术麒注视着她的眼睛,温和轻缓地说着,“你一时半会可能还难以理解,但是慢慢会理解的。我会陪着你。在这里生活,就需要适应这里的环境,没有别的办法。但你能够适应的,我相信你。”
“生活在这里……”她低声重复着,喃语。
韵术麒感到她的眸光灰暗而渐渐趋于平和,唇角稍稍扬起,继续轻声道:“对,我们一起,生活在这里。不要害怕,我一直在这里。有事情发生的时候,尽可以来找我,你完全可以依靠我,不用怀疑。你也许会慢慢生长出自己的力量,但是无论你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我,我随时欢迎。”
“依赖你……?”
“对,依赖我,是可以的。你已经信任我了,可以继续这么做。”他缓慢而有力地重复着词句,凝视着她的眼眸,牵引她的心神,低声强化着。
她的脑海似乎放空,慌乱的思绪被扫荡清除,隐约记起她来到这里、来到这个人面前的原因:“接下来我要怎么做?”
“如果你不愿向他们道歉,我可以给你安排新的班级,在那里他们会接纳你,你不用担心再发生这种事,继续按照我教给你的方式待着就好。”思及此事,韵术麒眸中闪过一道寒芒,“那个老师确实有点多管闲事了。”
若非那个老师受理了所谓打架斗殴这件事,勒令反省写东西上交,也不至于引起她这么大的反感,无法继续待在那里。虽然这种处理方式是常态,更多的形式意味息事宁人,但是她难以忍受了,那就是需要整改的。至少让这种规则不再束缚她。
处理这种事,他还是能够做到的。
暂且安抚妥当,也许过几天她就不会把这件事当回事了,该做的保护措施还是要做下去。
见她垂首抿唇,彻底没了脾气,韵术麒松了一口气,试探道:“你现在觉得累吗?我送你回屋子?”
她摇头:“我自己走。”
他不太放心:“接下来的课也是自习,我可以出教室的。我陪你?”
“不用。”她的眼眸恢复冷淡的平静,看向窗外,依旧是灰蒙蒙的,但不会有雨。这样的天气到处走也没关系,不用担心下雨又没带雨具,毁了心情,也行走不便。
“那你——”韵术麒还在想办法让她继续留在他的视线范围,她已经站直身子,与他擦肩走过,连结束的话语也没有便离开了。
自主性太强了……好在没有别的想法,还是单纯的人儿——韵术麒在心底轻叹。
累倒算不上,只是隐约感觉刚才一段时间的状态不太对劲。头脑里只剩下“去找韵术麒”这个想法,然后一直浑浑噩噩的。
某种程度上讲,韵术麒对她的驯化还是很成功的,至少她已经有一种自己就是人类的错觉。尽管还是有些观念上的违和和脱离,表面上已经尽可能首先采用人类的方式去应对了。这算是进步?
她脚步轻快地走上天台,开阔的视野让她感觉自在很多。
瞄到对面天台有人走动,她迅速将自己躲在了墙体阴影里,呼吸平缓动作顺畅。
她微微闭眸,感受到阴影从后背伸出,就像宽大的手臂,缓缓包裹她的躯体,有陷进去的柔软触感,仿佛后仰下去接触到的不是坚硬的墙体,而是极尽软和的沙发。
她没有惊讶,右手上抬握住左上臂,安稳地站立,出声道:“你在这里。”肯定的判断句。
无形的阴影缓缓幻化出实体,脑袋凑在她耳边,亲昵环抱的模样,眼角极尽妩媚妖艳,声线磁性的低沉:“针,你的性情真是无趣呢。”
她不为所动,目不斜视,平静地问:“你都看到了?”
“针是希望我看到什么?全程吗?”背后的妖族影尊轻笑,“又能怎样呢,你唤的不是我,我也就没有出现的必要。”
“若是我唤你,你就会现身么?”
湖秋沙视线上扬,声音飘忽:“啊……也说不定。人很多呢。所谓的,‘不允许’,是吗?”
她猛然皱眉侧首:“你怎么知道?!”
她的思想不该被洞悉才对,就连告知了事情经过韵术麒也做不到……
“别紧张,针。”他在耳畔柔和轻声,不同于韵术麒刻意迷惑的意味,只是缥缈妖异的观感,“我也有过和你一样的想法……大概试图深入地融入人类群体的异族都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什么样的行为是禁止出现在人类社会中的呢?一旦被发觉,可能后果会很严重,被驱逐也说不定……”
他漫不经心地哼着,微凉的气息划过她的脸颊,确实存在的实体。
她慢慢松开眉心的肌肉,听他说着。
她觉得自己应该擅长倾听,或长或短的语句都能够听下去,直至觉得严重违背她的观念而感到烦躁。
倾听是一回事,将之融入自己已有的观念体系又是一回事。但是不急。
“所以是很寻常的、能够推断出来的念头吗?”她问。不带什么敌意。只是疑问。
他的下颔微微扬起,又轻轻点下去:“在我看来,是这样。你感觉到这会冒犯你的话,我就停止这种判断。”
“你怎么想无所谓。”她不会试图干涉他人想法。只是试图让自己的思绪变得可控有条理。自己和他人之间的界线,是保持着并且清晰的。
全身心保持高度戒备相当消耗精力,以同为异族为借口也说得过去,姑且放置。没有非常明显的威胁,放松一些也无妨。
“那好,针,”他抿起唇角,“要听听我的想法吗?”
她眨了眨眼眸,算作默许。
“不用管正确与否。只要遵循你心中感觉到舒适的方式就足够。”
她视线下移几分:“自己的想法与现实存在的规则如何调节?”
判断为不被容许的,被修剪抛弃。盲目地遵照外在标准动刀,可能无意间连原则底线一类也被损害,还美名其曰与环境契合适应。
外界的底线在哪里呢?是否会得到满足而休止呢,种种要求……她拥有的范围就这么大,任由外界条条框框限制修剪,能够幸免留存的又有多少呢?
韵术麒大概不会告诉她答案,他可能未曾想过。他一直生存的环境就是这样,多余的超出范围的根本不会设想,即使问到可能也觉得没有思考的必要。现实所需的才是真理,尽管是各种各样的个体组成了这个现实。
如何呢?
她感到困惑。
那么同为异族的湖秋沙,就能够给出她想要的答案吗?但是她自己也并不清楚想要的答案的轮廓。
没有已经存在的作为依据,无法分析判断。暂且放下判断来倾听也可。
湖秋沙颔首几分,道:“确定自己绝对不允许更改的规则,然后随性而为。对于自己的安全范围牢固地确立好了,外在的一切都可以行走探索,绝对自由。”
“是这样……”她感觉像是在心湖投入一块石子,涟漪由点到面一圈圈蔓延掀起波澜,有什么澄清明晰了。
只有自己心中的规则才是实际可把握的,其他确实可以随意,外在的规则太多了,想要遵守也可以,不想要遵守也可以,只要清楚自己的底线并且守住就好。
能够自主选择决定的话,也就不存在什么失谐与否的论题。外界的规则不该束缚到她,即便是声称为人类都需要遵守的东西。
她是异族,所以无论身心都不该局限在人类的规则之内。是这样才对。
只要遵从内心,自然而然,那么谁也没有凭借对她指责批判,这样明确的法则不存在。
不过……选择相信自己是人类,或是异族,都非发自内心的认同,而是自己之外的存在的说法。如此倾向性地信任,然后强行归属认同,便是正确了的么?
感受到她又困扰纠结于某个难题,眉心深深皱起,湖秋沙轻轻叹一口气,声线更加慵懒几分:“要说起来,你的存在只需要记住一条规则便好,那就是——让自己感到舒适。只要有这一条宗旨,其他杂念都可以抛却了。”
思虑过多确实是她的症结。将所有方面的各式各样的思绪整合归一,只以一条规则判断好坏与否,如此粗糙,这样是可以的吗?
她怀疑着,但是又感到,停留在这一点上不作思考也挺好,看似也是“真理”。
湖秋沙比自己有经验得多,不管从什么方面来看。他混迹于妖族或是人间都久已。这样的说法有他自己的考量,也或许是不想要再无意义地废话下去。简单明了,一句话就足够了,能够应付任何事,或至少绝大部分的事。
只要这样就可以。
她轻轻颔首,没有表态。
和湖秋沙在一起的时候的思辨总是会冲撞到思考过或者没有考虑过的边界,拓展开,或者发生转变。思想的交锋是很累的,所以点到为止,有所感触就保持在那里,多余的话语或举止是不需要的。
或许是同为异族才会这样说。也或许是由于先前的约定,各取所需所以被迫靠近。
说起约定……
“你还记得,你要帮我恢复力量吗?”她冷不丁地问。
湖秋沙温和地眨了眨眼眸:“我是说过。”
“所以?”
“所以我在试图接近你。只有你放下防备,我才可能对你做些什么。”他一脸无辜地挂在她身上,分不清是借口谎言还是真实考量得出的结果,“在动手之前我也不能确定能够做到什么程度。或许有效果,你一不小心能够让我寂灭,把这里给毁了,也可能只是轻微地觉得更有掌控能力,完全无效也是可能的。面对种种可能的结果,你做好准备了吗?”
她倒是真的没有考虑过太多。只是他说有这么一条可能的路径,那么保有一些期待,这条路径指向积极消极或是完全没有希望的死路,不曾设想。
“这是冒险的举动。你现在的状态自然而然,若是经由我进行干预,会发生什么很不好说。”他如宝石般明澈深沉的眸子透着狡黠,呈现事实又如俏皮引诱,“你觉得你已经放心将自己交给我了吗?我什么都不会保证。”
她闷闷地吐出气息,双臂垂放:“你要我承诺什么吗?”
“你觉得能够,那么我就尽力而为。”他只是神秘地抿唇微笑着,气息沉稳。

缓慢吸气,感受气流填充胸腔,直至腹部鼓起,停顿几秒,缓慢吐气,将浊气带走,恢复空荡。
她微微闭眸,听觉灵敏地捕捉细微的风声、人声,身心趋于平静无波。
她感觉处于一种空灵的境界,与自然和谐地沟通,气息吐纳都趋于自然。
不过身旁的存在不会让她一直在这种状态待下去:“对面忙乱的人类,好像在找你。”
她不语,默默往阴影深处靠了靠。
她并不畏惧被发现,只是不想被打扰。
现在的湖秋沙给她一种,他无处不在的错觉。这有必要开口询问:“你一直在这里?”
“你来了,我就在这里。”他颇为自得,衣裾飘飘,“你要记得我是影妖,理论上说,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所有的影子都可以被我掌控。”
他可以轻易觉察到她在哪里,因为阴影无处不在。若是她明确表达出希望他出现的意图,出现也无妨;若是没有,那么就随他自己的意愿。
要被误解成监视窥探之类,也百口莫辩,至少他自认为是正人君子,不屑于做那般事情。
他得承认,在这座校园里,她是最能吸引他的注意的,尤其当她因为某些原因显得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时候。她会怎么做呢——果然是去找那个人类了。意料之中。
看起来最为便捷的同时的最优解。无可厚非。
“如果你能够恢复我的力量,我或许就不必再借用他人来处理。”她声线冷淡地轻哼,多少有些推卸责任的意味。
“不只是韵术麒……我感觉,你对我的了解更深。”她面无表情地逼近他,质问道:“你清楚我的血脉、来历,所有被我遗忘或丢弃的重要信息。不能够告诉我吗?你清楚现在的我有多么弱小,即使知道身份,也什么都做不了。”
湖秋沙气定神闲地望着她,眸中平静的深邃:“正是因为重要,所以不能够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交付。在我完全确定,状况按照我的预想进行之前,知道的越少,对你而言更有好处。”
他不顾她的气恼,镇定地说:“你现在所需要的,是身为你而独有的力量吗?如果你认为这足够重要,那么你需要考虑放弃一些什么。我们之间应该是公平的交易。”
“你想要什么?”
“和之前一样的筹码,只是要更加确定些。”
“那么,我与你的契约,就到此为止了?”
“当然不。”湖秋沙碧色的眼眸笑意盈盈,澄澈斐然,“只要你还想要从我口中得到信息,那么契约便依旧存在,直至你我其中一方消亡。”
她冰冷而愠怒地盯着他:“这不公平。你主导着信息,甚至秘而不宣,便可以一直吊着我。我就在这里,我拥有什么你也一清二楚,你想要得到什么我也不能拒绝。这就是你说的‘公平的交易’?”
“别这么快动怒,我们还可以好好谈谈。正是因为没有界定细节,所以有很大的商谈的空间。”湖秋沙摊开双臂,笑意略微收敛,“保持心平气和,保持清晰理智,我们之间不需要冲动的决定。”
“那好。我要怎么确定,你对我说的,都是真实的?”她继续紧盯着他,不放过任何细微神情变化,尽管她对察言观色并不擅长,一知半解。“没有人可以求证。若是你的说法有误,你所掌握的信息并没有实际的价值,甚至只是谎言,那么,契约的效力应该取消或减弱。”
“决定契约效力的大小在于你我二者同时的意愿,这更像是玄学,并非谁能够真正决定。”他敛目又上扬,眸光流转,颇有几分惊心动魄的光华,“我可以以影尊的身份起誓,对你绝无虚言。”
“即使违背誓言,不过对你名声有损,你可以失去的还有很多。”她的两颊稍微有些气鼓鼓的状态,发起怒来不会让人惊恐,而是柔和得可爱。精致的娃娃面孔本就没什么攻击力。
湖秋沙失笑:“除了有名无实的这个身份,我还真的没别的了,不然也不至于跑到人间这穷乡僻壤的地方。”
身为一族之尊王,族人被大清理,剩下的纯血妖族只有他自己了,要想恢复到稍微有点规模的族群,还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说是光杆司令也不为过。不过对于影妖族的经营,他向来是佛系的,算不上上心,要把悲惨历史再复述,自降身份来求信任,也太卑微了。
到底是事实,也没什么好掩饰的,原原本本地承认便是。
见她还保持着怀疑,他不得不无奈地增加筹码:“除了能够告诉你的……你所烦心的融入人群的事,我也能够给些建议。你已经注意到了人类对于规则秩序之类强烈到会威胁安全感甚至引发战争的执著,顺从这个大的趋势,剩下的便是对人性的觉察揣测。不过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传授通晓的事,还可以慢慢谈。”
她轻轻颔首:“对于你身上具有我能够利用的价值这件事,我是不怀疑的。”
“你这种判断真是冷酷呢,针。”他手束于身后,一边思忖着一边言谈:“不过能因此被你青睐,我很荣幸。”
“既然你显得对人类如此了解,为何你不干脆伪装成人类在其中生存?”她侧目看了眼墙体的阴影,是自由也是束缚。
他是不愿视于人前,还是更享受游离之外的姿态呢?若是他想要做的,应该没有什么阻碍存在才对。
面前的他,发色眸色都是极其令人深刻的鲜明纯净色彩,容貌也极其俊美,若是落于人群注定是焦点。按照所谓的人类大众的规则,眼眸和发色都灰暗下去,近乎于妖的独特气质也会使他脱颖而出。即使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俏皮圆滑优雅倨傲种种特质加身,也能够归类到“受人欢迎”那一列。
再退而求其次,外貌也不出众,性子也不刻意包装成引人注意的模样,这样融入人群也足够了,平平常常的大众的一员。按照人类的方式生活,交往,玩乐,学习,等等。一切趋于平淡。
她能够想象到的,他自然也设想过,而且更饱满细致。如果愿意伪装的话,能够做得比真正的人类还要自然。
但是目前是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模样。为什么?
这就是他所说的“让自己感到舒适”的方式吗?这有什么获益?
“还是那个症结——人类太多了,太过复杂了。”湖秋沙微眯眼眸,表面还从容着,但是有些不快,“看起来,异族拥有的血脉、力量之类,比人类更多元,选择性更多,但是人类社会是个成型已久的极其庞大的社会。精细地计算在每个人物、每个场景面前的获利及损耗,客观条件实际又不断变动着,很快就会心力交瘁。让自己散漫些平常心乃至放松警惕,有异于人类的特点不觉自然地暴露,就完蛋了。”
“换言之,尽可能想让自己融入人群、催眠自己是个人类,反而比保持异族身份习性存活着要更累,更加具有风险。”他冷静地说着残酷的见闻,“你可能不知道……就在半个月前,附近的市集里,就有隐匿在人群中的妖族被人类无意揭穿异样,差不多是见光死。人类看似傻呵呵地毫无防备地生活着,暗地里巡视狩猎异族的专门机构也是有的。不容置辩,只要引起人类恐慌,一律灭杀。这就是所谓的人类至上,人类的人间。”
她没有多少表情,闻言只是皱眉,感受很模糊:“除去容貌,异族能够被看出来的不同之处是什么?身在人间的异族是被监视着的吗?”
“不同之处可多着呢,有些人类会很敏感,甚至语言习惯也能揪出来不对劲。”湖秋沙再度摊手,“别小看人类,也别过分夸大异化他们的能力。生存的历史都很悠久,连基本的判断力都没有的话,可能早就灭绝了。所以,人类很麻烦啊,你要这么选择我也不会阻止你。”
她眸光闪烁,透着执著的劲儿:“在我找到新的生存方式之后,我会考虑。现在还称不上弊大于利,能够继续。恢复我的力量,告诉我更多人类的事、异族的事,是你该做的。”
湖秋沙微微夸张地吸气,感到和她交流确实是费劲的事,太不近人情了:“针……你不必如此费心研究人类,除非你想以人类炼药……”
“药?”她倏然睁大了双眸,直勾勾地注视着他。
湖秋沙平静地眨了眨眸子,丝毫没有说漏嘴的慌乱感,哼声轻柔:“嗯?”相当漂亮的无辜神色,试图糊弄过去,以为误听。
她已是微微蹙额,试图提取出什么:“我能够,炼药?”
似乎是很关键的信息。但是有什么含义?
湖秋沙……果然知道她背后的事情。
相识已经不短的时间了,他一直隐瞒着,是觉得她不该知道,还是不到时间知道呢?
看着她的眸光深沉下去,湖秋沙也释然了,换了个轻松些的口吻:“针,你最重要的能力,就是炼制魔药。不同于人类生病时要吃的药,你的药,可以说是世界上的奇迹——或者说,是禁忌。”
“药能够做什么?”
“只要你足够强大,无所不能。”
说到这,他目光移开,轻轻地叹,“我最初也是怀疑,你流落此地,就跟你炼制了不被容许存在的药有关。你几乎已是力量尽失了,不仅无法炼药,连基本的生存都困难。好在你遇到了个收留和教授你人间生存所需知识和技能的人类——不过这也称不上完全的好事。因为你失去了一切,所以无论外界在你身上施加什么,你都会全部接受影响。”
“我的可塑性很强?”她似懂非懂地颔首。
果然是,就算知道一星半点关于她真实身份的事情,也什么都做不了。对于这些看似应该很熟悉的字眼,毫无亲近感,没有特别的感觉,姑且听着,记住。
她从完全的空白开始,被教导人类的生活模式,学习规则等等,那么似乎也只能如此生活。就算湖秋沙为她打开了寻常视角之外的知识面,对她来说似乎也没有实际的用处。总归是有用的,只是不知道怎么用。
湖秋沙面对懵懂的她,生出一些无力感:“你也许曾经是强大的存在,但现在连寻常的人类都不如。除了伪装成弱小的人类,寻求庇护,兢兢业业地存活,暂时也没有更好的方式。你若是被那些巡视的刽子手发觉你是异族,没有自保能力不说,连隐藏和包庇你的人类也会受到牵连。”
“所以不得不找回力量。”她垂首看着自己纤细白嫩的双手,如此柔弱姿态,低声应许,“保全性命,或是更为细微重要的事情,不得不依仗力量。我需要这个。能否炼药,忘却也无妨。”
她还判断不了炼药有什么价值,但是实实在在能够掌控的力量一定是有价值的。在有限的成本上选择最为恰当正确的事。一刻也不想等待。顺其自然太过缓慢,她迫切需要转变,无论结果是好是坏。
分析了那么多,最后还是指向这个答案,无疑就是应该做的“正确抉择”。
她现在觉察到自己所拥有的异于常人的能力,无非是,一定范围和时间内能够掌控空气的流动,如同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一样操纵利用,以及,能够在小范围内无视物理限制,比如在完全锁死的房间内出来,到达墙壁的另一面。
她不清楚原理,只能看到结果,这个结果也使她受用。如此便好。
这些能力看起来远没有人类幻想出来的那些影视作品里那般酷炫,威力巨大,甚至可有可无,但也确实不是人类能够做到的事。被发觉的话,说不定也会被当作奇怪的物种被抓起来观察实验。
多出来的能力,应该是为了让自己生活得更加便利随心,若是要增加不必要的麻烦,那没有也行。
曾经的她拥有什么呢?没有什么预期向往,因为什么也不知道。别比现在更糟就行。
“所以还是决定,交付与我了吗?”湖秋沙长长叹息,不知在惋惜什么。
她沉默几秒,颔首。
湖秋沙来到她跟前,眼眸相对只有咫尺距离,彼此瞳孔照见直视心灵。他低语着,妖力弥散开:“那么,把身心放空,一切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