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主义的诞生
〔美〕弗里德利克·拜塞尔
对启蒙运动的理性权威信仰至关重要的,是它关于自然宗教和道德的信念。启蒙者和哲学家认为,自然理性单独──不依赖于启示──就有能力证明我们所 基本的道德和宗教信念。自然宗教或道德将仅仅依据理性而建立,因此它为每个单纯作为智力存在者的人所同样享有。只有当理性具有这种能力的时候,它才可能排除与其他形式的理智权威(例如《圣经》、教会传统和灵感等)之间的竞争。18世纪80年代晚期,启蒙运动对自然宗教和道德的信仰,在耶可比(F. H. Jacobi)和门德尔松( Mendelssohn)之间著名的“泛神论论争”中,以一种最富戏剧性和壮观的方式遭到抨击。耶可比在他1786年的《关于斯宾诺莎学说的书信》( Letters on the Doctrine of Spinoza)中认为,理性如果真正彻底、诚实和一贯的话,非但不能支撑反而会暗中破坏道德和宗教。公正地说,耶可比对理性的耸人听闻的攻击,比起康德在“第一批判”中有 节制的批评,对他的时代发挥了更强有力的影响。
耶可比对理性的抨击,其核心在于将理性主义等同于一种彻底的科学自然主义,更确切地说,等同于一种机械论的解释范式。耶可比将斯宾诺莎视为这种新兴科学的自然主义的典范,因为斯宾诺莎废黜了终极原因,并认为自然万物都是按照机械法则发生的。耶可比认为,斯宾诺莎哲学的根本原则就是充足理由的原则。斯宾诺莎值得称赞,是因为他和莱布尼茨与沃尔夫不同,他有勇气将这个原则贯彻到底:一种彻底的科学的自然主义。这一原则意味着每一事件的发生一定有充足理由,因此,有了这一原因,事件必然发生,否则不能发生。耶可比推论说,如果这一原则没有例外,那么(1)不可能有字宙的第一因,亦即自由地创造字宙的上帝,(2)不可能有自由,亦即以其他方式行动的能力。对耶可比来说,第一个结果意味着斯宾诺莎主义导向了无神论,第二个结果意味着它终止于宿命论。通过将斯宾诺莎的理性主义等同于他的自然主义而不是他的几何学方法,耶可比立刻成功地恢复了斯宾诺莎主义的相关性及其危险。如果说斯宾诺莎的几何学方法已经沦为康德批判的牺牲品,他的自然主义看起来却被自然科学的进展证实了。
耶可比的抨击所造成的根本效果,是对启蒙运动提出了一个戏剧性的两难困境的挑战:或者是理性的无神论和宿命论,或者是信仰的非理性跳跃致命的跳跃(a salto mortale)。 没有这样一条中间道路:理性地证明我们最重要的道德和宗教信念。总之,耶可比的意思是说,对自然道德和宗教的探索是徒劳无益的。
像许多同时代的思想家一样,黑格尔也由于耶可比对启蒙运动的挑战而深感不安。在好些场合,他投入了许多篇幅和精力来讨论耶可比对理性的批判。“事实上,黑格尔认为耶可比的批判比康德的批判更重要(EPW § 62R)。黑格尔哲学的主要目的是在耶可比左右为难的处境之间寻找中间道路。黑格尔想要重建理性主义,并以之为手段来证明我们最重要的道德和宗教信念;但他希望这样做的同时,不会滑人过去那种成问题的理性主义,无论是斯宾诺莎的自然主义,康德─费希特的唯心主义,还是旧的菜布尼茨─沃尔夫的独断论。
虚无主义:当虚无主义这个“最可怕的客人”前来敲门时,时间已经是19世纪初期。而这幽灵首次拾起它丑陋的头颅,是在18世纪80年代后期关于康德哲学的讨论中。1787年,费希特、歌德和谢林的朋友,神秘隐士奥伯赖特(J.H.Obereit)在一系列挑衅性的著作中,含沙射影地说康德哲学以及事实上所有的理性主义都犯了“虚无主义”的罪过。奥伯赖特认为,康德哲学是理性主义的化身,因为它把批判发挥到了极限;然而它又将所有的知识限制于现象,事实上这些现象仅仅是我们的表象。奥伯赖特用“虚无主义”这个术语指这样种学说:超出意识之外,我们不能对任何事物有知识,因此,我们的终极价值和信念并没有理性的基础。对虚无主义的憎恶,没有什么地方比《守夜人一一波拿文图拉所作》( 1804)这部非凡的概名著作表达得更有力和更高激情的了。它的主角,位精神病院的患者,传播” 虚无”的“福音”把他抑郁的情绪和精神病的狂言奠基于最近的哲学教义之上:“万物只存在于我们之中,在我们之外无物实在” 他的绝望在其如下的信念中达到顶峰所有的价值和信念最经都崩溃为虚无的深渊。正是耶可比首次把虚无主义变成了一个对1800年代德国哲学来说十分头疼的问题。于1780年代晚期对理性进行首妆攻击之后,耶可比在1790年代以康德和费希特的哲学作为主要目标,把他的攻击发挥到了极致。在其1799年的《致费希特的信》中,他认为理性主义必然终结于完全的“自我主义”(egoism)或者唯我论( solipsism) ,或者他所说的“虚无主义”( Nihilismus)。按照耶可比的理解,虚无主义者怀疑一切存在:外部世界、他者之心,神,甚至怀疑者自己。虚无主义者放任他的理性去追逐痛苦的怀疑论的目标,质疑除了他自己心灵的直接内容之外任何事物的存在。耶可比认为,康德和费希特的先验唯心主义就终结于这一深渊之中,因为这种唯心主义的知识范式就是:我们认识的仅仅是根据我们自己的活动法则所创造或制作的。由此我们被迫承认:要么是认识自己,要么是一无所知。
再者,结果表明,耶可比的论辩在困扰他的同时代人方面是极为成功的。他使得虚无主义成为康德哲学不可避免的结果,并且实际上成为现代哲学整个的“思想方式”。在耶可比的用法中,”虚无主义”已经包含着后来在19世纪才与这个词关联起来的内涵:基督徒的绝望──生活是无意义的,因为没有了上帝、天意和不朽。但耶可比为这个问题提供了一个更深的维度,通过把它同怀疑主义的经典挑战,同怀疑论的如下论题连接起来:我们没有理由相信超乎我们自己不断清逝的印象之外的任何事物的存在。他把休谟《人性论》第一卷的结语读作是虚无主义者的自白。于是,对耶可比来说,虚无主义的问题就不仅是一个基督徒信仰缺失的道德危机,它还包含着对我们所有信念的基础性的怀疑论挑放。黑格尔正是在这一形式中遭遇虚无主义问题的。我们将在第六章中看到,《现象学》关于“主奴关系”的著名篇章是如何处理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