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生,你不懂爱
一 麦齐是十八岁那年,我们五个要好的死党中,唯一一个游不过防鲨网的家伙。 七月里,穿着透明雨衣的林羽宁站在栈桥上,弓腰猛地吹响了哨子,于是,我们五个仅仅穿着一条泳裤的男孩,就像五条白鱼般,从距离海面两米多高的木质桥面上吧嗒吧嗒落下,大喊大叫着朝远处若隐若现的防鲨网拼命狗刨式划水。 对于我们一群人来说,性格沉静、肤白貌美的林羽宁是一个比麦齐还要异类的存在。祖祖辈辈生活在海边的林家人,到了她这一代居然退化出了一种惧怕海水的疾病。林羽宁的皮肤一旦接触海水,便会长出一片片云团般的丘疹,不管不问的情况下,第二天又能神奇痊愈。 “今天谁能第一个游到防鲨网,我就答应做他一天女朋友哦。” 栈桥上笑容满面的林羽宁又在朝着起伏不定的海面大喊了,这是她惯用的手法,从来没被我们当成女孩看的她几乎做过我们每个人的女朋友。 当然,这个待遇麦齐是没有的,通常情况下,剩下的四个人还在向着防鲨网没命冲刺的时候,早已返回岸边的他,已经笨拙地爬上栈桥,盘腿坐在林羽宁身边,和她一起大快朵颐霍庭安从家里带来的烤鱼片了。 霍庭安家有一家小小的海产店,妈妈用柴炉烤制的鱼片是烟城一绝。 记忆中,我曾做过林羽宁七次男朋友。 虽然要论 数量,我没有孔武有力的蒋飞和身轻如燕的欧楚天多,但是,没人比我更清楚,我在质量上是取胜了的。有一次,“女朋友”林羽宁甚至趁没人的时候,踮起脚轻轻地亲吻了我的脸庞。她先是用一张餐巾纸在我左腮处擦了又擦,擦干海水之后,在我毫无准备的时候亲了上来。 她说:“秦海生,知道我为什么只做优胜者的女朋友吗?” 看着她那张藏在湿漉漉的雨衣后面微微泛红的脸,我一时间语塞,良久,才故作轻松地跟她开玩笑说:“当然知道了,《动物世界》里不天天都在播嘛,这叫优胜劣汰!” 猛地把头转向了海面的林羽宁似乎有些生气了,许久,才压低声音,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般地对我说:“那是因为我知道你们关系要好,要是我只做其中一个人的女朋友的话,恐怕你们早就内部分裂了吧。” 的确,我比谁都清楚,林羽宁的话并不是空穴来风。 除了“花花公子”欧楚天和看起来能跟任何女孩做姐妹的麦齐,蒋飞和霍庭安都是喜欢林羽宁的,要不然蒋飞就不会偷偷报名游泳加强班,霍庭安也不会每天偷偷从家里往外顺鱼片了。五比一,这样狼多肉少的局面,注定有些事情不能长久。鉴于此,我便决定引进新品种了。 二 2008年8月,某个大雨滂沱的午后,魅力四射的欧楚天给缩在麦齐家老宅子里分工写作业的我们带来了新朋友。 其实,我对那个肩膀上有文身、短发的女孩曹小昭并没有多少好感,无奈麦齐和霍庭安却跟她十分投缘,我也只能强作欢颜地接受了她。而那时,自封老大的蒋飞在干什么呢,在文身女孩曹小昭主动伸出手跟他握手的时候,他居然将脸冷冷地转向了一边,然后若无其事地对身旁的林羽宁说:“林羽宁,昨天游泳班结业考试,我是全班第一名,从此以后,恐怕你只能当我一个人的女朋友了。” 此话一出,立马招来了一片声讨。 十八岁的年纪里,谁曾服过谁? 不知是谁开了一个头嚷着要比赛,一群人便呼啦啦地冲出了房间,冲进了雨中,有人发动了小摩托,有人猛踩单车,而我则跟林羽宁一起跳上了一辆开往栈桥的出租车。 “是你的主意吧?”脑袋靠在雾蒙蒙的车窗上向外看的林羽宁漫不经心地问道。 在她面前,我没有撒谎的必要,于是微微一笑,算作回答。 大雨滂沱之中,栈桥上五个少年排排站,今日的海面风有些急,浪有些大,却无一人退缩。 在纵身跃进海里之前,我还忍不住转身向后看了一眼,我看见站在近处的林羽宁一脸担忧,而因为没有穿雨衣早已淋成一只落汤鸡的曹小昭,却是满眼的冷漠与不屑。 “跳!” 随着蒋飞的一声令下,所有人几乎是同时跳入了水中,只有麦齐在犹豫了片刻之后,缓缓地退到了两名女生身边。 然而,那一次比赛的结果是让人大跌眼镜的,冠军不是游泳健将蒋飞,也不是腹黑无敌的我,而是半路杀出来的一个程咬金。 在我和蒋飞几乎就要撞线的时候,一个瘦小的身影,居然如同一条灰色的飞鱼般直直地越过了我们。波涛起伏中,透过细密的雨帘看过去,我先是看见了曹小昭肩部那个箭鱼文身,接着才看见了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那一次,等我们几个人互相帮忙爬上栈桥的时候,来得快去得也快的大雨已经停了,我看见不远处早已返回的曹小昭已经搂住了林羽宁的肩膀,转身一脸挑衅地对我们几个说:“今天的林羽宁是我的了。” 接着,便跟她一起沿着长满了青苔的栈桥向着远处走去。 我定定地看着欧楚天,欧楚天定定地看着我,接着,才猛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抓起凉鞋向前追去。在前来追赶我们之前,霍庭安和蒋飞还把麦齐按倒,脱下了他的鞋子,远远地丢进了大海里。于是,本不打算下水的麦齐,只好骂骂咧咧地跳进水中,呼哧呼哧地向着鞋子游去。 三 我们决定接纳曹小昭了,虽然作为女朋友她不是我们所有人的菜,作为兄弟却得到了一致的认可。 我们甚至还跟她约定,等到天气好的时候,再痛痛快快地跟她比一场。 她微微一笑,放开勾着林羽宁脖子的手,走到我的面前,笑着对我说:“是不是,我若赢了,就可以随便在你们当中选一个当男朋友?” “当然可以!” 麦齐和霍庭安叫得最响,蒋飞随声附和。 就算是投票方式,在林羽宁弃权的情况下,这种建设性的提议,也能顺利地得以通过。 我已经不记得那天我们几个人赖在霍庭安家吃海鲜的时候说过些什么了,我只记得后来当我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的时候,一直走在我身后的林羽宁紧赶几步追上了我,然后一脸担忧地对我说:“秦海生,你觉得曹小昭会选谁呢。”我的回答底气十足,当然会是欧楚天。 可是,三天以后,曹小昭用残酷的事实向众人证明,有些时候女人的第六感的确是不可轻视的。 彼时,向往常一样第一个返回栈桥的曹小昭居然主动将还在水下的我拉了上去,然后,仰起头来,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说:“秦海生,愿赌服输,以后你就是我曹小昭一个人的男朋友了。”见我张大了嘴巴不说话,她再次加重语气强调道:“记住了,我说的是一辈子,少一年,一个月,一天,都不是一辈子。” 我求助般地看向身后借机起哄着让我答应她的众人,最后把目光落到了故意将脸转向一边的林羽宁身上,无奈之下,只能敷衍道:“我们的期限都是一天的。” 然而,水中的那群妖孽却不依不饶:“当初约定时可没说是一天,愿赌服输啊秦海生。” 那一次,我本以为站在不远处的林羽宁会替我解围的,可是,她没有。她不说话,我也只能不说话。 我已经当过林羽宁七次男朋友,给曹小昭一次机会又有什么了不起,反正她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长情的人。 可是,我错了。 整整一个漫长的暑假过后,曹小昭居然还没跟我提分手。 四 我的十八岁属于敢作敢当另类勇敢的曹小昭。 一如麦齐的十八岁属于林林总总的零食和对自己身材的长吁短叹,一如蒋飞的十八岁属于跟霍庭安的互相轻薄,而他们共同的目标却是因为某场变故而变得落落寡欢起来的林羽宁。 那时的霍庭安呢,高三上学期的某一天,他终于顶不住家里的重压,用爸妈开水产店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买了一张飞往新加坡的单程票,去到了那里的私立大学接受据说可以在不久的将来把他塑造成一位绅士的教育。 霍庭安离开那天没有哭,他像一个即将远征的士兵那样,红着眼圈跟林羽宁拍胸脯保证说,等他再次回到烟城的时候,一定会变成一个会说一口流利外语的牛×海龟。他并不知道,其实新加坡大部分人说的都是汉语。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我们几人猛地踹进了检票口。 我们假意不想让他跟林羽宁达成共识,其实是不想看见他那几乎夺眶而出的眼泪。 那一天,站在机场外面的我们一起仰望了呼啸而过的波音737,银色的机翼遮天蔽日,而白云之下,是一整片纠葛在一起,密不透风的压抑青春。 那天,我们几个人一起去海边的大排档吃烧烤的时候,一直都不喝酒的林羽宁喝了整整一小桶扎啤,然后主动对受宠若惊的蒋飞说:“蒋飞,我做你女朋友吧,我说的不是一天,是一辈子哦!” 那一天,踉踉跄跄地走在防波堤上的林羽宁一直大喊大叫,我想要上前去搀扶,却被她一次次地甩开,直到快到家门的时候,她才猛地转过头来,泪眼蒙眬地盯着我,大声质问:“秦海生,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了蒋飞吗!曹小昭让你做男朋友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大声拒绝!为什么?麦齐说的不错,其实你骨子里是最懦弱的那一个。” 她说:“你知道吗,我都决定了,那一天如果你拒绝了曹小昭,我会不顾一切地跟你在一起,再也不管你的那群兄弟怎么看!可是,你没有!” 我想对她说的话很多很多,我想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像她说的那样不顾一切。 可是,还没等我开口,脾气暴烈的林伯伯就挥舞着巨大的扫把从院子里面冲出来了。那一次,要不是一直悄悄跟在身后的曹小昭眼疾手快,一把拉起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的我转身就跑,恐怕事情真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离开林羽宁家之后,曹小昭带我去了海边。 我们穿着衣服双双跳进了黑蓝色的大海,并且约定如果我能赢了她,她便将自由还给我。 我不停地呛着水,没命挥动着胳膊,我甚至觉得下一秒过后因太过卖力而眼花缭乱的我就会沉入海底了。我绝望地看见动作极其娴熟的曹小昭游得那么轻松,无论如何也甩不掉。我突然间明白,以前,跟蒋飞一起比赛的时候,他有很多时候是让着我们的,就如同,我也曾经故意放慢速度,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霍庭安超越。也许,这便是友情吧。 可是,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原本没可能取胜的我,那一次第一个游到了防鲨网。 我回转头,气喘吁吁地望着波光中故意相让于我的曹小昭,听见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的她叹息着对我说:“秦海生,如果我不放慢速度,你是不是就该拼命了啊。” 说到此,她双手划出水面,向前一摊,踩着水对我说:“你赢了秦海生,去找她吧。既然,你从来都不曾真正属于我,我又何苦不放手。” 她说:“很多事情是需要勇敢一点的,我亲爱的……曾经的男朋友!” 五 2008年初秋,曹小昭成为了我们几个真正的“兄弟”。可是,我没能成为林羽宁的男朋友。虽然蒋飞甘愿将林羽宁那天的话当成耳旁风,可是,林羽宁再也没能回到我们身边。 其实林羽宁还跟我们同在一所学校,只是,林伯伯主动跑到学校,恳求校领导把林羽宁调到了别的班。 五年间,蒋飞成为了海岸救护队的一名救生员。 五年间,霍庭安重新回到了祖国的怀抱,却依然跟烟城的其他男子一样,朴素自满。 欧楚天在爸爸的支助下开了一家美容美发店,并且雇曹小昭做了财务总管。 而麦齐这个从未被我们看起过的死胖子,在邻近高考的前三个月发奋苦读,居然成功地考上了林羽宁所报考的那所大学的专科。 车站,送他和林羽宁一起去上学的时候,他将我们几个拉到男厕所,一脸狂妄地对我们说,大学几年,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他一定会将林羽宁追到手。 那一刻,我突然恍惚间觉得他肥大的肚皮下面装着的其实根本不是脂肪,而是大脑。 然而,大三的时候,给我们打电话时他却哭了。 他哭着对我们说他在去自习室的路上看见林羽宁有男朋友了,一开始,他只看见了那个男孩的背影,还误以为是釜底抽薪的我,等赶上前去猛踹那男孩的屁股时才发现,缓缓地转头看向他的居然是一张满眼无辜的陌生之脸。 我在电话里干笑两声,眼眶突然就热了起来。 我知道,他那样说是在提醒我,事到如今林羽宁都还喜欢着我。 其实,没人比我更清楚,后来的林羽宁是给过我机会的。高三暑假里,双双考入大学的她和麦齐请我们几个人吃饭,她曾趁我上厕所的时候偷偷跟了上来,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我的肩膀,将一张字条塞进了我的手中。 她在字条上对我说:“秦海生,某一天你会来大学找我吗?” 现在想来,她是想用那种方法鼓励我留级,认真补习,然后考进那所大学,重新跟她站在同一条起跑线。可是,我没有再回到高中继续读高四,因为补习班收人的时候,是按照分数来收补习费的,分数越高收得越少,而我的补习费家里根本承受不起。 所以,我只能将那张字条偷偷塞进了笔记本里,偶尔会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打着电筒一遍遍偷看,看着看着眼中就泛满了泪光。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真的偷偷去过麦齐的大学找过林羽宁。 我打听到了她所在的宿舍,在午饭时候看见过她。 彼时的她戴了一副秀气的金丝眼镜,脸上写满了天之骄子们特有的自信,我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因为常年跟父亲出海打渔而开裂了许多小口的手掌,最终,在她即将看到我之前,转身藏到了柱子后面。 我蹲在柱子后面,捂着脸压低声音哭泣,我终于不得不接受,其实我和林羽宁在那一次错过之后,已经向着不同的方向走了太远,永远也不可能再回到原点。 六 2013年,欧楚天与曹小昭的婚礼,我们几个人聚到一块了。 彼时,林羽宁因为要复习考研,没能来参加欧楚天的婚礼,只打了一个电话客套了一番。 那一天半夜,我们一起坐进蒋飞的二手吉普车里,杀到了教导主任家门面。 我们曾经集思广益,想过到底要用什么样的方式回报教导主任曾经对我们的误解。 直到2013年新年晚会上听到了那首天雷滚滚的歌后,才一拍即合。 寂静的深夜里,蒋飞打开带来的音箱调到最大音量,我们几个人站成一排拿着麦克风齐齐咆哮起来——法海,你不懂爱!从“法海你不懂爱,雷锋塔会掉下来”唱到“教导主任你不懂爱,青春一去不再来”。 黑黢黢的房子里很快有了声响,接着灯火一盏盏亮起,有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句“神经病啊”。我们几个人哈哈大笑,大喊大叫地冲上汽车,向着远方急驶而去。 颠簸不定的车厢里,我将脖子靠在椅背上,轻轻地闭上眼睛呼吸着海风的味道,我想起了那一个个明媚的午后,想起了当初长满绿苔如今已被强行拆除的栈桥,想起了鱼儿一样向着防鲨网穿梭飞驰的赤膊少年。 想起了那个穿着雨衣站在岸上不停地喊着加油的姑娘。 我想哭,嘴角却不经意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青春再美,总要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