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一〇 这个世界上只有中国有文字
作者:张广天
拼读语言,以音素为基础。用记音符对应音素,构成书写。记音符各地区各族群不同,有拉丁字母记音符,阿拉伯亚兰记音符,日本假名记音符等等。世界范围内,已知的绝大部分民族都用记音符书写语音音素。中国内部的藏语,蒙语,苗语也是这样。新近发现的女书,也属于拼读书写体系,仍算不上文字。
考察拼读书写,以拉丁字母为例,完全可以理解为数字,比如你写beef,按字母序号排列即为2556,用二进制0和1表达即为10 101 101 110。而按照结绳记事的原则,大结记大事,小结记小事,那么,实际上一个大结(1)和一个小结(0)就足够记录所有的读音了。现在,你规定1念做a,10念做b,以此类推,直到z,就行了。
这样的书写原则,非常简单。既便于学习掌握,也便于传播复制。曾经斯大林跟郭沫若、宋庆龄有过一次谈话,就汉字书写严重阻碍劳动人民掌握文化而忧心忡忡,主张立即汉语拼音化,并介绍了苏联少数民族语言是怎么被字母化记录的经验。的确,一个英国农民花几个小时学会英语二十六个字母,就差不多可以书写了,而一个德国农民和俄国农民就更快,因为德语和俄语,字母与读音几乎完全对应。另外,正是这个大结和小结的二进制原理,使得拼写语言在数据化时代展现极端的优势。
拼读语言,从一开始就是数字基础的抽象思维,所以,它们的书写不应该叫做文字,准确地应叫做数字,为拼写和拼读制造的书写数字,数书。
文字是什么呢?文,就是纹,错画也,交错的笔画。这个意思,接近象形文,但亦不尽然,比如用作指示的笔画,就不是状物象形的。字和文不同,它的本义为,在屋子里生孩子,另有滋生的意思,表示乳养婴儿。从这个意思出发,字,获得了被生出来、被造出来的意思。从字形上分析,文为独体字,字为合体字。文生字,文是造字生字的母亲。
汉字大部分是字,文只占很少的一部分。因此,汉字不是象形文,不适宜用西方中心论者眼里“大部分民族都曾经从具象的象形文字走向抽象的字母文字”这一表述来概括。象形文只不过状物类形,严格意义上还不能构成文字,基本属于暗示性的暧昧图案指示。而汉字是准确量化表意的,有完整的音形义三个部分组成。字,是通过理性的方式安排制造出来的,有相当缜密完备的一整套体系。
汉字有这么几个基本要素:
(一)借助象形、指示。
(二)具象,记音,表意。
(三)又有抽象的数理逻辑。
(四)质化量化并重。
(五)在视觉带动思维的第一性主宰下,另有听觉辅助思维的第二性。
(六)字词一体。字即词,词即字。字字珠玑。字为最小最完整的独立意义单位。
(七)一字多用,因多用而多义。使用汉字,按语境语法,不同于先验语法和经验语法。语气词和助词成为语法核心。
(八)相对较为固定较为长久地保持语音与语义之间的联系。守之有序,变之有道。上到文之初的方国部落信息,下至历朝历代的变迁流转,皆有迹可寻,有章可依。
(九)字词之性自由开放,随意连接。用字则用思,用思必有字。字思一体。印欧语言的词性原则和叠床架屋的单向语法结构,不足以分析解释中文汉语的语文现象。
(十)文字指导语言,语言补充文字。
学习汉字,先难后易,往往学会二千至三千个之后,就可以应付一切局面了。文字的自由组合原则,可以使人们不必再去学习专业术语。比如,你在小学学了“电”,你最先知道这是亮灯的能源;你又学了“冰”,你晓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然后,你又学了“箱”,储存东西的箱笼。于是,有一天,你从报纸上看见“电冰箱”这个词,尽管你在使用它之前没有直观体验,也不知道这个科技词汇的确切含义,却也十有八九地猜出点什么。但英语国家的人就不行,他们基本上是专词专用,electricity就是electricity,ice就是ice,case就是case,electricity-ice-case绝成不了refrigerator的意思。这个差别,就使得英语国家的人基本上要学会七万个单词才能应付现代生活的局面。
由于中国文字的这些要素,其指导应用下的语言,也获得了方便性和自由性。所以,外国人和外族人只学习汉语,反倒容易,只要语音敏感,就能说得很流利;但能学会书写汉字的,却寥寥无几。按传统的认识,除去会读写汉字的,全世界都是文盲。在过去时代的中国人看来,各地的书写,都只是拼音记言,却不是文书。
然而,汉字在如今的应用中,却不断表现出它的劣势。起因在于“五四”以后,去文言文,也将文言文法去了。失去文言文法监管指导的汉语,在《马氏文通》这样的瓜皮帽加洋装的穿戴下,接受了蹩脚的殖民地西洋语法,使现代汉语按印欧思维词组化,按叠床架屋之线性思维组句成章,渐渐使得直接表意的汉字成为直接表音再间接达意的无聊方块,思维间离,成本加大。这样用汉字,不如直接拼音化,还省去不少没缘由的学字记笔划的麻烦。
中国语文的优势,其经诗经楚辞、历唐诗宋词以来的伟大成就,绝大部分都保留在书面文言的应用中,如何继承发扬,如何改革创新,不是“五四”派想的那么容易的事情,以为去掉文言文,直接白话文就可以的。再说,白话文并不是他们的发明,早在炎黄时代,就有白话,有人就有白话。以用白话,充当现代汉语革命,革命也实在太便宜了点!不用文言,也不见得无理;或慎用文言,或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使用文言,也许更为重要。而全面去掉文言,甚至无视或者干脆扼杀有文以来的思维成就,便是粗蛮荒野。我写这些文字,用的大抵也是白话,但怎么使用白话,如何参照结合文言的思维,应该审慎地成为书写者今天再造现代中国语文的责任。
大量不辨其意地随意使用西语西词,听风就是雨;大量的各地方言在迁徙中的彼此拥挤;大量的利益化功能化地应时应地的模糊对应交流;这一切让汉语中文陷入难以量化的尴尬境地。语词在失去文言文法的监管标准统一下,还没有新的标准诞生,无论注音,定义,应用基本规范,都那么快餐,那么马虎,汉字汉语正从一种美丽的语文堕落为丑陋的怪胎。用一个表意的字去注音,既失掉了准确的意义,又不能直接拼读,只依傍着联想,猜想,臆想,去获得信息,去表达情思,这群人还有什么确定性?还有什么信用可言?你说出来也好,写出来也罢,既不是准确的音义联结,也不是什么肯定的字义契约。以音释义能挣钱就以音释义,以字解义能违约就以字解义。这个状况,甚至已经不是什么语言哲学家们担忧的音义分裂的状况,而是彻底失语无语胡说八道的难堪混乱!
孔夫子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他主张文质彬彬。那么,文质皆失,又是怎样的境地呢?
汉字,创造于汉族形成之前,经由汉族和其他中原各族以及外国民族广泛使用至今。因此,这样的东西,被命名为汉字,是不合情理的。汉字乃天下公器,学汉语谓学语言,学汉字则如同学科技。今后应该直接称文字,比较合乎事实。数书的书写,叫character;字的书写,就叫zi。
字,最主要的结构原则,就是形声。由义符和声符结合而成。形义之间的联系比较固定,而形声之间的关系则相对随意。比如,私,在汉语中念si,在日语中念watashi。真,在汉语中念zhen,在朝鲜语中念jeongmallo。我,在汉语普通话中念wo,在金华地区商汤遗民汤溪方言中念anou。吃,在汉语普通话中念chi,在上海方言中念qie。一个字,在各地区各时代的广泛使用中,其字形字义基本不变,但注音差异极大。历史反复证明,文字书写作为一种科技成果,对合作性文明,对一物多值、同物异值和时空错值的多重价值文明,有深刻意义。一种开放而又有不断自我再生再造能力的文字,促成了由外而内的注重心灵的生活。音义的联结,是一个不确定的多变的外部世界,而形义的契约,则是相对恒定不变的内部世界。音义的语言,使得向外不断的寻觅和不断的再确定,成为一种必然;人们疲于奔命,在信息和资源的单线耗费中走向极限。假设一下,人类全体使用文字公器,世界将会怎样?你尽管说英语,德语,俄语或者阿尔巴尼亚语,但敬请书写文字,用文字固定意义,固定一种理性而充满想象力的思维,固定一处向内的价值归宿——好比从语言的荒原中回到文字的家。写“吾”,你可以读I或者Ich;写“仁”,你可以读love或者Liebe。数书与文字也或可并行,我想,这样应当省去很多麻烦,省去很多文化与恶习带来的隔绝、冲突。最重要的是,文字的文明成果中,还有一种更为特别有力的哲学思维,超越了具象与抽象的对立分裂,让思考和认识多重化立体化,揭示出来,必有益于改变当代和后当代的思想状况及世界格局。这也是本卷重点要表述和讨论的问题,叫做“字主义”,Zism。
(选自张广天《手珠记》第三卷第一章 作家出版社2014年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