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幸福的事》【明日方舟/博士 X 塔露拉】

【以此糖文纪念四百粉】

啪的一声。
天顶灯照亮了这个设备摆放过多,而略显拥堵的房间。纯白涂装的医疗器械与单调的电子荧幕闪着光,寂静的时空顿时明亮得有些刺眼。位于房间中央的大型生命体征侦测仪定时启动,其附属的病床将患者从圆环型的电磁传感器中慢慢送出。华法琳有条不紊地一一浏览侦测仪自动打印的实时监测数据,并录入电脑,整理成报告。
“昨晚睡得好吗,塔露拉?”
身着洁白病服的塔露拉从病床上支起身,她眯着眼适应屋内的光线。
“还不错……华法琳,我的情况怎么样?”
“嗯,身体状况是相当好的,比前往北冰洋之前要好得多,源石融合度与结晶密度都大幅下降了,预期还会下降,”华法琳靠在电脑前的高背转椅上,惬意地抿了口咖啡,“真是医学奇迹——不,大概是整个学术界的奇迹吧。科西切的‘古老力量’确实压制了矿石病,而且和年与夕两位干员接触源石时发生的反应类似。”
“意思是,我还有一些年可活?”塔露拉并未如释重负,而是垂着叹息似的目光,沉重地发问,“矿石病短期内不会夺走我的生命,是吗?”
华法琳先是被对方的语气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没有把意思清楚传达给患者。
“我是说,你的情况大幅好转了。”
“是的,我听明白了。”
意外的严肃惹得华法琳噗嗤一笑,她宽慰道,“别紧张,塔露拉。如果你保持现在的状态,十年二十年我不敢说,至少五年八年是绝对不会有结晶化的危险——安心吧,你还有很长的寿命呢!”
“‘很长’……只有八年?”
“嗯,我想想……如果换成其他医师,估计应该会更乐观。是我比较保守,毕竟你之前的矿石病太严重了,又不计代价地使用源石技艺。”华法琳看着塔露拉脱下病服,换上术师干员的制服。
背后的源石结晶已经很淡、很稀薄了,与头一次来到医疗部时的可怕状况判若两人。
“我的源石技艺会因此而削弱吗?”
“这个不清楚。你的情况特殊,询问夕干员或博士比较好,我不懂古老力量。”
“……”
“对了,虽然身体状况大幅好转,但你要注意一下,不要压力太大。”
“……什么?”
华法琳瞄了一眼诊断报告,特地将大脑核磁共振的截面图与脑波曲线图打印出来,“你的睡眠不是很好。入睡三小时后,阿尔法波变动剧烈,伴有西塔波的扰动,还有……”
“华法琳,请说重点。”
“重点就是浅睡梦。深睡眠时间太短,大脑休息不足,你是不是把压力积累太多了?从北冰洋回来就一直这样。我这里可是检查器质性病变的专门诊室,如果要诊疗心理问题,你和博士谈谈心比较好,你不是他的助理吗?”尽管对方的身体状态在罗德岛患者中是数一数二的好,但华法琳仍然感觉塔露拉的面容憔悴疲倦,“太久睡眠质量欠佳,即便是德拉克也会撑不住的,请不要给治疗过程增加负担。”
“抱歉。”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没有责怪你。哎,我只是提醒你,千万要为自己考虑。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其他人也会感到困扰的。”
“谢谢。”
华法琳挑挑眉毛,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把这份诊断报告拿给博士吧,”华法琳抽出钢笔,在报告书尾栏写好建议,并签上名字,“让他来决定你是不是应该转到精神科接受治疗。”
动作凝滞了,塔露拉过了好一会儿才接受现实,“……我知道了,我会给博士的。”
“膳食调理也要注意,”华法琳敲击着键盘,“至于今天的膳食计划,我已添加到餐饮部的个人菜单里了。你按那个吃就行,如有不适立刻通知我。”
“好……”
塔露拉接过用蓝色文件夹包住的诊断报告,点头致意,便立刻匆匆而去。
“果然还是心理因素吧……”等待塔露拉远去,华法琳开始给凯尔希写邮件,“考虑到她的战略意义,更应该注重她的精神健康。”
暂且不说华法琳的秘密邮件,塔露拉取了诊断报告后,径直前往餐饮部的食堂。
罗德岛规定,不同感染程度的患者要受到不同程度的饮食控制,利用方便的电子菜单系统,能从多方面、多层次控制患者的矿石病。部分重症患者的菜单是根据医师与营养师的建议,在当天早晨决定的,且每日摄入都会变化。最初,塔露拉也是重症患者的一员。
塔露拉的步速很快,因为她还承担着给博士送餐的任务;从食堂取过餐盘,腋下夹着报告书就往罗德岛的下层尾部走去。博士办公室位于隐蔽的场所,在建筑图上是不显示的,而且位置偏僻,一般只有受到传唤的干员与助理才会去那里。
这条路塔露拉一天要走五六回,早已轻车熟路。
只是,在恍惚间,她思考着华法琳的建议,却碰到了不想碰到的人。
来者有两人,步伐一轻一重。沉重的那个再熟悉不过了。
“博卓卡斯替……”
两人说着话,但塔露拉没有半点心思倾听。自己分明是从宿舍区的边缘绕过,又选在罕有人迹的清晨,为什么他们会从此经过?塔露拉此刻满脑子都是这样的疑问。害怕见面时的尴尬,完全不知道怎么相处,仅是恐惧见面的情感就攫住了心灵、迟钝了思想。
塔露拉靠边走着,将目光固定向着右下角的地面接缝处,尽可能显得不引人瞩目。心脏呯呯直跳,端着餐盘的手在颤抖,纠结的心情拖慢了脚步,她不想让他们觉得自己是在有意回避,暗暗念叨自己只是忧心忡忡而没有觉察两人罢了。
可是,放缓速度让这次擦肩而过更加绵长,煎熬的时光再度延续。
两人的谈话声忽然停止了,果然不可能没有发现自己的经过。
血液似乎冻结,连呼吸都忘却了,塔露拉浑身僵硬,不敢回头。
“塔露拉。”
她无法面对爱国者的面容,不能想象他的神情。脑子一片空白,不知怎么接话。
“早上好。”
“……早……上好……”
霜星没有说话。
塔露拉干巴巴地回答后,连忙趁着片刻的喘息,快步而去。
此时再也管不了什么别的了,只想远离这里。
只要不想,就不存在,塔露拉还远没有做好直面他们的心理准备。他们比自己更应该得到原谅,而该对他们说出的对不起,她还没有资格开口。
将如同幻梦中走出的二人甩在后面,塔露拉逃离噩梦般,奔向博士的办公室。
紧捂着嘴,反复深呼吸平静心情,她必须隐藏自己的动摇,不能让博士知道。
拧动门把,屋内还是一片昏暗。
塔露拉将沉静平淡的神情当作面具换上,绕过右侧的屏风与帘子,打亮床头的小灯。
“博士,你又没脱衣服倒头就睡了?”
清癯的面庞在柔和的薰黄灯晕中泛着红润的光。博士扶着额头,眨眨惺忪的眼,慢慢看清了眼前人略带责备的浅笑,“抱歉抱歉,昨天工作太晚了。”
“你明明可以让我留下来的。”
“那华法琳可是会向凯尔希告状我虐待病患,”博士撑起身,一边调侃着,“再说,只是一些雇佣兵的通讯罢了,我自己就能看完的。”
“卡兹戴尔雇佣兵的内部通讯?”
“是的,情报部的解码小组昨天傍晚破解的,我怕有什么局势变动,所以就加班了。”
“……”塔露拉担忧地抿着嘴,“不过,看你的脸色似乎没有什么价值。”
“的确,是我神经过敏了——塔露拉你在那边等我一下,我去洗漱……”
博士揉揉面颊,打着呵欠,转身向屋角走去。
在由屏风圈出来的这个区域里,有一间简易的盥洗室,博士就是在这里洗漱沐浴的。准确而言,博士的生活都不用离开这间屋子。无需前线指挥的日常,就是处理文件与制定战术战略计划,繁重的公务让他几乎抽不开身。
塔露拉点点头,回去检查搁在博士办公桌上的早餐是否凉掉,再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在正对大门的大办公桌旁边,还有一个被数台传真机、电话桌、加密通讯器与资料架包围的小桌子,那就是助理的位置。一大一小两张桌子恰好摆成直角,而且紧挨着,相互间交流与传递文件都非常容易。
塔露拉将华法琳交给自己的蓝色文件夹,悄悄放在传真机出纸口的最下面,用今早积累起来的打印纸盖住了。不久,博士洗漱完毕,从屏风后走出。
“辛苦了,塔露拉你起得真早啊!哦,你昨晚应该是在医疗部休息的对吧?”
塔露拉吃了一惊,仿佛做错事便立刻被老师发现的学生。
“啊……是、是的。”她以为博士不会记住医疗部的体检日程表。
“诊断报告呢?”
“这……放哪里了呢?”
“是随手放在哪里了吗?刚好现在文件不多,你找一下,”博士没有丝毫起疑,他开始享用早晨的牛奶与面包,“我饭后看看就行了。你气色很好,料想病情好转很多了吧?”
“是、是啊,华法琳说我的病情在患者中算是很轻微的。”
撂下遮挡视线的平板电脑,博士笑容满面地对塔露拉祝贺道,“那可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就这样维持下去吧,好好珍惜啊,塔露拉。”
“好的,谢谢博士。”
塔露拉的措辞语气都略显生硬,她手忙脚乱地翻找,不知是掩盖,还是在搜寻。博士望着这一幕微微一笑,随后继续浏览今天的新闻与简讯。过不多时,早餐吃完了,但塔露拉还是没有找到诊断报告。博士估计这事并不紧急,就劝塔露拉别找了,午休时他从数据库调出电子版就行。塔露拉不好再阻止,只能答应。
今日的工作就此开始。
由助理塔露拉率先浏览情报、人事、财务、商贸、生产等多个部门递交的简报、通讯、报告、线索等文件,按照轻重缓急分门别类,圈出重点,递交给博士。而博士的工作就是在上午之内,将来自罗德岛内外的重要情报串联起来,拟定、调整罗德岛的行动计划,可谓是事无巨细,务必躬亲。
最后,这些整理的材料要交给罗德岛的领袖阿米娅批复。当然,由于阿米娅尚幼,经验不足,这一步往往由博士代劳。另外,医疗部的矿石病研究与患者治疗的具体工作博士都无权过问,皆属凯尔希的职权范畴。罗德岛内务是阿米娅的主要职责,而且与同龄人类似,她需要吸收大量的知识,在日常事务之外还会从博士与诸位干员那里学习见闻与技术。
文书工作只是最基础的项目,真正让博士对罗德岛来说不可或缺的,是战术指挥与战略眼光。在办公桌后方的墙壁上,贴满了只有博士自己才能理解的线索暗号,还有一个个将它们联系起来的红线图钉。照片、档案、地图……三米多高的墙面上密密麻麻,甚至最顶端需要架梯子才能触摸到。
博士的真正职责就是成为罗德岛的眼与脑,在泰拉大陆错综复杂的政治迷雾中,眺望未来拯救感染者的方向。理所当然,在这一点上没有人可以与他并肩而行。正如他搬着高脚圆凳,坐在房间中央,对着那面墙默默沉思时,塔露拉亦只能看见他的侧影。细细观察,他的目光中满含希望,无论状况再怎么扑朔迷离,他仍然坚信突破口就在思索的更前方。
凝望着博士工作时的专注侧颜,塔露拉再度陷入恍惚。
记忆的历史与现实重叠,描红的笔尖悄悄慢了下来。
似乎又看见博士携着那把高脚凳,拄着下巴,面向未来沉思;她默契地压低了呼吸。在不同寻常的寂静中,博士所在的位置忽然变化了,比以往更靠近墙壁,而坐在侧面的塔露拉只能盯着他的背影。注意到这点,她放下了笔,偏着身子向墙壁那边倾倒,想要发现他此时是什么表情。
刹那间,他的身影再度远了。
墙壁仿佛在向后挪移,而博士的办公桌也变得遥远,高脚椅倏地换了位置。
塔露拉还坐在原地,不可能瞥见博士的表情了。她立刻起身,内心只想跟上去。
“博士……”
她徒然地向虚空伸出手,害怕他如流光一样消失在远方。
“……你要去哪里?你的思考到了哪里?……请带我一起……”
绕过桌子,她连忙奔跑起来,扑向遥远的光辉,却不知为何脚下一绊,跌倒在桌前。那只有一米多高的办公桌猛然膨大了,转眼间如小山般巍峨。塔露拉惊诧无比地发现,四周都变大了,房间、墙壁、书架……蠕动的阴影笼罩着她。或者说,她竟然缩小了。
“不对,这不是真的,”塔露拉捏住十指,似乎握紧了什么,“我是在梦中!这一定是科西切的阴谋!我不会被吓到的!我……”阴影顷刻化作亮白,整个房间充满了刺目的光,她慌张地闭上眼,以手臂遮住面部。
此时,耳畔听到了令人安心的呼唤声。
“塔露拉、塔露拉!塔露拉——”
太好了,他在……
塔露拉眯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黄昏的天花板。
博士正握着她的手掌,还腾出一只手来按住她的肩膀。
“太好了,塔露拉……”
他激动地用面颊温暖了她冰冷的手背,塔露拉茫然无知地注视着这一切。
“我……我是……刚才……”
“意识浑浊、记忆不清吗?你陷入了很长时间的谵妄了。”
塔露拉的恍惚还没有完全退去。
“……谵妄?”
“上午九点十三分左右你发病了,你是不是吃了什么奇怪的药物?”
“……上午?”
“啊,现在是……下午五点三十七分。”
眼角的余光发现了熟悉的床头柜,这里应该是博士办公室的床铺。当然,还发现了医疗部的蓝色文件夹。意识到这个的存在,塔露拉浑身一抖,顿时清醒了大半。
“对不起……”
博士伸手抚摸她的面颊,失笑道,“你是患者,为什么要道歉呢?”
“……那个诊断报告。”
“啊,华法琳的那个吗?里面没有提及器质性病变,谵妄应该是其他疾病引发的。目前我还不知晓具体原因。”
原来诊断报告并未记载,这个症状是无从预料的。塔露拉松了口气。
“感觉好些了吗?”
“……嗯,清醒了很多。只是有种睡了很长时间才苏醒的疲惫感。”
塔露拉注意到博士左手的淤青,鲜明地印着五指的形状。
“啊啊啊——对、对不起,博士!我捏痛你了!”
塔露拉连忙直起身,把博士吓了一跳。
“没事没事——小事而已,之后让絮雨给我看看吧。”
塔露拉黯然颔首,同时飞快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掌。
“别往心里去。”
温和的语气更加令人沮丧,博士把塔露拉摁回了床上,“好好休息,我去和医疗部的大家讨论一下这种情况。这种可能是‘古老力量’导致的不适症状。”
“……这不是科西切制造的吗?”
“不是,我设的封印十分牢固。”
博士微微一笑,拍拍塔露拉的手背,“安心休息,多躺一会儿吧,晚点我再来看看。”
“……是。”
博士站起身,身形晃晃悠悠的。
“博士,你这是……低血糖?”
“嘿,小问题罢了。我这不就去吃吗?你饿不饿?”
“不用管我,我不饿……”
塔露拉紧咬着下唇,她料想博士应该是不曾离开自己的病榻前。
“我待会儿起来就把文件……”
“瞎说什么呢,病号好好休息。”
“我不晕了,我现在完全好了!”
“多躺一会儿,这是命令。助理要听我的!”博士强硬地压制了塔露拉的反对意见,他披上那件深色的外套,出门而去。
房间再度陷入宁静,只留下懊恼不堪的塔露拉。
“我怎么会突然发病,华法琳不是说我的病情大幅好转吗?血液源石含量那么低,不可能引发这样的……”塔露拉想起以前的整合运动里,有被源石夺走了心智的“宿主”,堪称不可交流、不可命令——只能以源石技艺强迫服从,用作冲锋敢死队的人肉炸弹。
……我也会变成那样?
塔露拉不寒而栗,源石控制大脑未免太过可怕了。与其那样,不如一死。
一旦想到这点,内心的忧虑就挥之不去。
继续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已经不可能了,也没心思开始工作。
来到走廊,不见任何人的身影,塔露拉怅然望着空荡荡的这一幕,孤独感油然而生。
“去吹吹风吧。”
过道的另一头就是陆行舰罗德岛的尾部甲板,亦能当作凉台、望风台使用。一般结束公务后,塔露拉会在这里吹会儿风再回宿舍。拧动阀门锁,塔露拉感觉今天推开这道沉重的铁门轻松了许多。
傍晚的凉风带着干燥土壤的气息卷进来,她闪身来到甲板,反手将门关上。
视野顿时开阔。
昏黄的暮色如水,粼粼洒在塔露拉的身上,为苍白的面容染上一丝红晕。落日的光辉依旧如此耀眼,燃烧的火球保持着垂暮的明亮。苍茫的枯黄大地在前方铺展,罗德岛正行驶在一片荒原上,天际唯有水墨画似的清淡山影在起伏延伸。浓密的火烧云舒展,如辽阔的帷幕从天上降落;夕阳在幕帘的中央,恰好与螺旋盘绕的云朵重叠。
塔露拉觉得,那就像天上爆炸的烈焰一样,蕴含着能夺人性命的可怕魅力。
大自然如此伟大,不可思议的盛烈火焰凡人只配仰望它的容姿。
每日的晚霞夕照都不同,眺望暮光的人的心情也不一样。
只不过,今天的盛景多了一位看客。
深蓝色的长发在风中晃荡,青丝的芬芳盖过了泥土的滋味。遥对斜阳的少女洒然凭栏而立,长霞静静而落,宛如涂抹了一层俊俏的脂粉。翩翩倩影在傍晚的辉照中缥缈朦胧,飘飘然如自印象派油画中走出的幻影。恍惚间,似乎有辽远的天音清唱,她的所在之处都有圣歌飘扬。
“为什么站在那里?你不是来看夕阳的吗?”
莫斯提马挥挥手,向塔露拉发出邀请。如诗如画的意境顿时生动了。
“……”
塔露拉本不想见到任何人,但此时又渴望有个人来陪伴自己。
“……你在等我?”
莫斯提马在罗德岛有自己的宿舍,距离这里很远,不可能单独为了透透气而来这里。
“是啊……哎,你怎么无精打采的,是饿了吗?来一根怎么样?”从一盒Pocky巧克力棒中挑出一根,递到塔露拉跟前,“是咖啡芯的,吃过吗?”
“……谢谢。”
莫斯提马待自己算是有恩吧,塔露拉犹豫半晌,还是无法拒绝。她默默接过,却无法继续面对那张纯粹的笑脸,不得不别过头去;撑着栏杆,茫漠地仰望天际,甚至此时此刻的夕阳都不再刺眼了。
夹杂着土味的微风轻轻拂过,但是周围的一切都没有真正落入塔露拉的心里,她只是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好让自己的内心放空、变得宁静。莫斯提马背倚栏杆,伸直身体,她的嘴角也叼了一根巧克力棒,“似乎遇到了很大的难题呀,为什么不说出来?”
目前还只是猜测而已,难以启齿,但仅是猜测就让塔露拉心神不定。
“不愿意说?有告诉博士吗?”
“……他已经知道了。”
“那不就行了?博士会解决的。”
“……”塔露拉苦恼地咬断了一截巧克力棒,夹心咖啡的淡淡苦味在口腔扩散,“这次……或许博士也没有办法……”
“怎么会呢?塔露拉你不是心理原因吗?”
莫斯提马一语中的,引得塔露拉微微侧目,却不料撞上了对方从容的笑意。枉然昔日作为整合运动的领袖,此刻竟然连一点儿心思都瞒不住身边的这位堕天使。
“只要好好跟博士商量,一定可以解决的。难道你对博士的信赖只有这种程度?”旁人说出这话塔露拉定然不屑一顾,但若是从莫斯提马的口中听闻,心中的不满就难以无视。
“不对!我——”
“——你害怕说出来会导致不对等的关系。”
激烈的反驳被蓝色天使轻描淡写的回复呛住了。苦咖啡的味道更苦了。塔露拉懊恼地错过视线,对自己的浅薄充满了沮丧。莫斯提马不紧不慢地把这根Pocky吃完,又慢条斯理地挑出下一根。这悠然自得的神态简直和博士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是,你说得对……我在害怕。”事实终究是得承认的。况且,莫斯提马作为旁人尚且能看穿,博士知晓也是迟早的事,“万一说出来,我可能必须生活在隔离病房里,或保护性监禁起来……我不想这样,不想让冰原的努力付诸东流,也不想成为受害者逃避赎罪。”
“哈哈哈——塔露拉,你这样还想说保护博士的梦想吗?你自己的心路不是都变得渺茫了吗?”莫斯提马坦然笑了起来,尽管笑声中没有一丝嘲笑与讽刺,但落在塔露拉的心里却颇为锋利,割伤了她的自尊心。
“——你明白什么!?我毕竟是感染者,随时可能变成——唔唔!”
莫斯提马把第二根巧克力棒硬塞进塔露拉的嘴里。
“你说的是暂时无法改变的事实吧?真不明白你在担忧什么……难道你是今天才变成感染者的?感染者的终末,你不是早就心知肚明了吗?从整合运动的领袖,摇身一变成为罗德岛制药公司的博士助理,你明白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却还有空闲遇到问题要独自解决吗?博士一天至少有六个小时与你独处吧?”
一连串的发问将塔露拉噎得说不出话,其实她早就隐隐了悟这些问题的答案了。
“……你有牵挂了,对吧?”
在晚风中,莫斯提马温柔地望着塔露拉,她的目光蕴藉,含着哀矜与欣慰,那是乌萨斯人称之为“怜悯”的东西。那并非高高在上的批评或垂怜,而是源自仁慈与喜爱的某种高尚的情感。塔露拉感觉到了莫斯提马对自己的关怀,还有小小的无奈。
“牵挂……是了,我的确有牵挂了。”
曾为不死黑蛇控制,失去了挚友与自信的塔露拉放任整合运动走上邪道。那时的她无牵无挂,抛弃了世俗的一切,相信科西切的诺言能带来乌萨斯感染者的解放。事到如今,塔露拉只是换了个信赖的对象,事业的本质没变,变的是她的心。塔露拉根本不在意科西切是死是活,但她却不得不为博士考虑。这是她的软肋,也是内心的弱点。
“原来与他在一起……是那么让你痛苦的事啊……”
莫斯提马的语调出乎意料地低沉了下去。
“……”
塔露拉不想继续谈论,她还没有做好解决问题的准备。
“我记得,博士以前的助理是你。”
“没错,是我。文书工作挺累人吧?”
“……还好。”
“对你来说,应该不难。”
“……是啊,只是文书工作而已,不用见血。”
“哦哦。”
“莫斯提马,一直都是你问我,我现在想谈一点你的事。”
“我的事?行,你问吧。”
“你是企鹅物流外驻罗德岛的特殊信使,对吧?”
“嗯哼。”
莫斯提马叼着巧克力棒上下晃动,满不在乎地回答。
“或许在文书处理方面,你比我更在行……”
“打住打住——”
莫斯提马拉了拉塔露拉的手臂,她的笑容间终于夹杂了一丝嘲弄。
“你打退堂鼓了。”
“……我没有。”
“你在给自己找离开的理由——刚才还想着隐瞒病情,赖在博士的身边;现在又迫不及待地找人顶位。你这个人好生矛盾。”
“没有那种事!”塔露拉羞赧地反驳,“只是……”
“只是什么?”
塔露拉忽然换了副语气,在晚霞中扭过头,隐藏自己的面容。
“……莫斯提马,我有个非常私人的问题想问一下,你可以不回答。”
“扭扭捏捏的,”信使佯怒地吐吐蓝色的舌头,“你问你问。”
“……只是,莫斯提马——”
塔露拉深吸了一口气。
“嗯?”
“——你和博士是恋人关系吧?”
“——噗!!”
莫斯提马差点把巧克力棒笑得掉在地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什么嘛!你在瞎想什么?”
“……不是吗?”塔露拉似乎比莫斯提马还惊讶,“我以为……我……”
“没有没有没有——你想多了!”莫斯提马连连摆手,“我和博士从来不是那种关系。嗯……怎么说呢?我和博士其实是天使与光的关系。”
说了等于没说。塔露拉疑惑地盯着她。
“别不信呀——谁让你为我考虑了?你怕我嫉妒你在博士身边?根本不存在那种事。”
“……是我欠考虑了。”
塔露拉的面颊红的发烫,“这个问题太冒昧,见谅……”
“之前我还怀疑呢。现在你这么问,我是确信了。”
“确信……什么?”
莫斯提马忽然从上衣内袋中,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礼盒;只有半个手掌大小的礼盒敲敲塔露拉的手心,“收下吧——这是雪原之行的歉礼。”
“你怎么还在说那件事,我从不怪你——倒不如说,我才应该……”
塔露拉不满地蹙着眉,不愿接受歉意。
“可是现在它有用了呀!你想隐瞒病情吧?那就稍微掩盖一下憔悴的面容如何?”
“咦?有、有吗?”
塔露拉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
“只靠自己是不行的,你以前在整合运动都没有机会打扮吧?罗德岛与你都远离战场了,还是注意一下形象,把内心的脆弱盖住吧。”
“可是……”
“没有可是。拿着吧——先说好,只要你还打算保护博士的梦想,我们就是伙伴。伙伴之间相互帮助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塔露拉终究拗不过莫斯提马的好意,只能收下了。她左右观察礼盒,这么小的盒子里装着什么,她完全想象不到。莫斯提马迫不及待地催促她打开。
解开丝带,拆开包装纸,揭开盖子。
“……这是……口红?”
“哈哈,把你那吓得发青的唇色涂一涂如何?”
“……这……”
“不喜欢诗怀雅大小姐给你选的色号吗?”
“……我……”
“是不是从没用过脂粉?”
“……作为感染者战士,我不需要这些。”
塔露拉作势还给莫斯提马。这种礼物对她来说太超纲了,近乎玩笑。
“但你现在不止是了。你还有牵挂。”
“……”
“收下吧。如果不需要,就当我多此一举,扔在房间角落吃灰吧。”
莫斯提马拍拍染尘的衣袖,准备离开,随手梳理被晚风吹散的发丝。那对天青石的眸子中不经意地闪烁着娇媚的色彩,淡丽的眼影描绘着动人心魄的美感。堕天使少女白皙娇嫩的肌肤在霞光中更显光泽水润,轻轻将鬓角捋向耳后的动作,裸露出纤细优雅的脖颈。轻盈奢华的身姿完全不同于从事繁重劳动者的,更别提那双套着厚厚手套的皓腕了。
塔露拉抓抓自己的短发,放弃了;自己的掌心与指腹还生着练习剑术的老茧。
“——我走啦!你自己好好考虑!”
倏地一闪,莫斯提马消失在这个时间点。
犹豫许久,塔露拉最终还是收下了歉礼,将口红收入衣兜内。
离开之前,遥望渐渐晦暗的绵延西山,不知为何心情也沉到了谷地。
“牵绊……”
塔露拉返回办公室,阴暗的室内空无一人。医疗部的这次会议似乎很长。
时间越久,心越担忧。
脚步遵从心灵的召唤,当塔露拉回过神时,已踏上了前往医疗部的路。她连忙停下,扭头转向食堂那边。华法琳安排的今日营养餐还没有打足次数,中午由于昏迷而丧失机会,若是连晚餐的打卡次数也失掉,自己不免在医疗部内贴上不遵医嘱的标签。
塔露拉很注重自己的风评,但有时又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譬如……
“塔露拉小姐,我能邀请你一起吗?”
罗德岛的领袖端着餐盘,笑意盈盈地邀请塔露拉与她——还有她们共进晚餐。
话虽如此,只是女生们围在一张大桌子边,互相挨着坐而已。塔露拉警惕地瞧了眼小兔子的脸色,然后越过阿米娅的肩膀,检视都有谁参加:迷迭香、卡缇、狮蝎、慕斯、芙蓉、炎熔……完全不像故作随意的正式约谈,与罗德岛内政应该没有关系。
“请恕我拒绝。”
径直转身而去。
这次转身后,恍惚间,食堂的一角似乎延伸了。
塔露拉透过眼前的朦胧之雾,看到了爱国者、霜星、碎骨、泥岩,还有浮士德、W、弑君者、梅菲斯特……他们环坐在一张大桌边。尽管无人发言,但这仿佛围在冬日火炉边的景象,刺激着记忆的碎片从思绪的深处上浮。可是,它的棱角却磕得塔露拉的心生疼。
阿米娅与其他干员的关系很融洽,这是好的。
前整合运动成员在罗德岛上关系仍然很好,这也是好的。
他们都紧紧互相依靠,这是极好的。
“……”
塔露拉选择了第三个方向——食堂的另一角。
幸福都是他们的,与她无关。
抛弃了整合运动的她没有资格回到那里,而没有真正接纳罗德岛的她也无法融入。说到底,她只是追逐某个人的梦想才会来到这里,而不是消亡在北冰洋的孤岛上。选择了自己的葬身之所,却被博士拯救了,得到了新的人生意义。
然而,生命是一座监牢,刑期永无止境。其他人的幸福,只是饥渴者在笼子里眺望天边的水源,可望而不可即,不仅没有慰藉,反而多增苦痛。
更有甚者,塔露拉衷心由于其他人的幸福而感到……
“我在想什么呢。我现在是囚犯……得有坐牢的样子……”
嘴上这么说着,塔露拉的指尖却伸进口袋,碰到了口红盒的一角。兜内的口红盒仿佛还残存着晚霞的余温,这股余温犹如一阵电流,刹那间汹涌全身,指尖抽搐似的缩了回来。自己怎么能收下这种东西?塔露拉懊丧地消灭餐盘里的饭食,囫囵吞进肚里。
“我得赶紧回办公室,今天的公文……”
说起来,为什么阿米娅会邀请自己呢?她知道了什么吗?难道只是巧合?
塔露拉忽然想起,每周工作日的下午,博士都会带着阿米娅在舰内实习,或亲自辅导一些功课。如果博士因为自己的谵妄而寸步不离,自己的课程被突然搁置,阿米娅肯定会疑惑的吧?或许邀请只是探查身心状态的一种温和手段,她一定是猜到了什么。
毕竟是自己的原因,塔露拉还是怀着一丝歉意。
悄悄扫了一眼女生组那边,却发现阿米娅恰好也在看着这里。当然,被发现偷看也没什么,塔露拉本就没有话要和这位领导人说。一方面是不想牵扯罗德岛的职阶体系,另一方面是她又相当在乎上下级之分。敬而远之成为唯一的可选方案。
在对方再次搭话前,先逃走吧;自从出狱,她一直是这么逃避过来的。能安心的港湾只有……将餐盘放回,塔露拉快步走向舰尾的办公室,恍惚间,似乎有熟悉的声音在后面呼唤自己的名字。但此时只能装作没有听到了。
再度回到这里,办公室门前的地板上终于落了点灯光。
塔露拉快步迎上去,想要扑开那扇大门。
“博士,您为什么要忍着呢……开会这么长时间……”
絮雨的声音犹如锁链禁锢了塔露拉的动作。
“哈哈,只是小问题罢了,现在不是找你了吗?”
“……这可不行,我不是华法琳小姐、凯尔希部长那样的术师,只能使用普通的医疗技术。幸运的是,您的手骨没有骨裂,否则只能动手术了。您也是医生,您应该比外人更了解自己的身体状态。”
紧贴在门边,塔露拉透过门缝往内看。絮雨给博士处理了左手的淤青,似乎治疗过程已经结束,她正在整理药箱。瞥见那抹可怕的伤痕,塔露拉不由得放松了自己的手指。
“那么,您早点休息。”
“我尽量——之后我要去见一见夕干员。”
“请您珍重自己的身体。”
絮雨躬身行礼,退后数步,推开大门。
塔露拉提前躲入拐角,等关门声过去才悄悄靠近。
“啊——原来是塔露拉小姐,您吓了我一跳。”
“别紧张,絮雨。我只是咨询一点事。”
絮雨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您请说。需不需要去我的办公室?要在这里谈吗?”
“不用换地方,只是简单的几句话。”
“好的。”
看来对方以为自己有博士的授权,完全不加戒备,塔露拉暗暗松口气。
“刚才医疗部开会的内容……”
“原来您是询问关于您的检查报告的事。请不用担心,您的情况十分良好,说不定您会成为第一例矿石病痊愈者呢!”絮雨的音调立刻欢快起来,她露出祝福的笑意——塔露拉不免想起了华法琳的话,如果是其他医师,肯定会给出更加乐观的估计吧。
“是吗……那真不错。”
“您似乎不怎么开心?”
“不……我……对了,絮雨你可以把前整合运动成员的体检表给我看看么?当然,还有博士的。”按照职责,博士都没有随意调取干员健康记录的权力,更何况是塔露拉。不过絮雨相当信赖博士,并非机密的医疗记录拿给博士浏览并非新事,凯尔希也不会追究。
“这个倒是没问题……您是要看泥岩小姐的?”
絮雨探手入怀搜索电子卡。
“嗯,还有爱国者与霜星的,还有……”
“……什么?”
完全茫然无措的神情让塔露拉以为对方没有听清。
“我是说,爱国者与霜星。”
“……您不是说W小姐吗?”
“当然,W的也要给我看。”
“可是,”絮雨犹豫半晌,“W小姐并不在罗德岛啊……”
“……你说什么?等等,我分明……”
塔露拉战栗地退后半步。
“……而且爱国者先生与霜星小姐已经……”
是啊,他们不是在切尔诺伯格事件中死了吗?不止他们,浮士德、梅菲斯特、碎骨……
恍惚间,耳畔传来了烈火燃烧的噼啪声,塔露拉战战兢兢靠在墙上。
“塔露拉小姐,您不舒服吗?”
“我……我……我没事……”
仿佛做梦一样——做梦时,恐怕会把更荒诞的事情当真吧。
“有……有东西烧起来了……”
内心的惶恐脱口而出。
“……烧起来了?是伊芙利特?不好,我得赶紧通知赫默小姐……哎,您去哪里?”
絮雨追着塔露拉,小跑绕过拐角,但哪里都没有伊芙利特与火焰的影子。
“奇怪,不是说烧起来了吗?”
不疑有他,絮雨转头前往博士的办公室,至少得检查一下附近的消防系统才行。
而塔露拉逃跑似的冲回自己的宿舍,现在她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思考,只是一味地远离所有的人和事——不想再看见什么苦痛的影子了!但是,烈火的燃烧声追逐着她,如附骨之疽缠紧不放,折磨着她的感官。
“——谁!?”
位于宿舍区底层走廊尽头的房门前竟然有人在。
“……是我,塔露拉,不要惊慌。”
斯卡蒂扶了一下三角帽,让帽檐的阴影只盖住刘海。
“有什么事?”
塔露拉的语速很快,她的心中充满了焦急,恨不得直接开口催促斯卡蒂离开。
“我是旁听了医疗部的会议才来的。来给你送点东西。”
“又是冰原那件事的歉礼?”塔露拉只能带着点哂笑,以掩盖自己的动摇。
“不止如此。我还是来劝告你的。”
“劝告?……劝告我?”
斯卡蒂将一个鼓鼓的纸袋子递过去。
“这些对你而言应该很有用。”
有了莫斯提马的前车之鉴,难以不和化妆品联系起来。
塔露拉眯起眼,左右打量这位白发红眸的少女。似乎,斯卡蒂也挺漂亮的。
“……这是什么?”
“镇静剂(sedative)。安定心神的药物,一次喝一瓶就可以了。”
“医疗部给我开的药?”
塔露拉奇怪着,絮雨怎么没有告诉她,而且她还从未透露过自己的幻觉症状。
“不是,是我的家乡产的。这里有七八十瓶,足够喝很久了。”
“……老偏方?”
“不对。”斯卡蒂认真地摇摇头。
“这是拜伦维斯的学者们研制的,是唯一可以缓解秘法力量带来的狂乱的药。”
“秘法?你是说……‘古老力量’?”
“在我的故乡,它被称为秘法、奥术,或神秘,”斯卡蒂解释道,“研究秘法太容易带来疯狂,甚至因子会在血脉之中延续,后代也将被吸引走上这条道路。‘古老力量’是只有学者们才会触碰的禁忌,暂时舒缓疯狂的药物亦由此而生。博士跟我提过不死黑蛇持有的‘古老力量’,我想你应该需要这种东西。”
“……”
“这是真的有用。而且你要时常备着,警惕内心的野望与兽性。”
“……兽性?”
“兽性会将人变化为令人憎恶的怪兽,”斯卡蒂将纸袋塞给恍惚中的塔露拉,“即便是阿梅莉娅主教与劳伦斯第一主教那样的圣职者都化作了可怕的野兽,我们作为一般人更要警惕,不能拥抱内在的怪兽。”
“……”
斯卡蒂的话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那是塔露拉不曾理解、不曾踏足的宇宙深空。
“……我知道了。我收下。”
塔露拉的答允让斯卡蒂略感轻松,只见她抬起手,似乎要通过什么动作来表示对塔露拉的宽慰与祝福——她举起右臂,肘部微微弯曲,掌心在身侧与肩膀同高,捏紧拳头。
“这是什么?”
“家乡人的鼓励动作,大家称为‘沉静意志’。”
塔露拉默然不语,她也模仿着举起右臂,捏紧五指。
“谢谢,”斯卡蒂低声说完,便错身而去。
“我是深海时代的猎人。”
后方的脚步声略微停止。
“……”
“我不想哪一天必须面对化作野兽的你。”
“……不会求你留情的。”塔露拉冷淡地回答。
“嗯……所以,多保重。”
大概,这样的祝福就是极限了。
跨越血月低垂之夜的猎人不善言语,只能以铃声唤起羁绊。
塔露拉听着斯卡蒂腰间的老猎人之铃的清响远去,她终于可以独处了。位于罗德岛底层一角的这间宿舍,正是自己的囚室。它昏暗、促狭、偏僻、阴冷,那唯一的窗户还增加了铁栏,不免令人联想到监狱的铁窗。
这正是与自己相配的地方。
塔露拉将纸袋扔在桌上,把口红礼盒随手搁在一旁,瘫在床上。
今天发生了太多太多事,睡眠、梦、谵妄、幻觉……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而自己竟又表现得太无助、太被动……明明不可能是如此多愁善感、患得患失的人。塔露拉自以为是坚强者,这颗心由于经受乌萨斯冰原的风霜而麻木不仁、布满牺牲者的伤疤而残酷无情。
为什么自己想要接近博士?想要追逐他的身影?明明达成他的梦想,自己应该以“更像塔露拉”的方法。真的是因为牵挂吗?牵挂让人脆弱不堪?在罗德岛生活的自己,原本的孤独与傲慢究竟转变成了什么模样?
缓缓仰起头,塔露拉望见了泰拉的明月。罗德岛正奔驰在星空之下,而借着璀璨的星光映在这扇窗玻璃上的,是一张苍白憔悴的侧脸。饱经风霜的容颜还紧皱着眉头,一道晶莹的泪痕犹如缓缓淌过干涸大地的溪水。
塔露拉一时之间,以为这张脸不是自己的,它的棱角满是凿刻的悔恨与悲哀,仿佛时刻忍受着莫大的苦难,处处遭遇着命运的不公。二十多年的人生折磨与悲痛,在这里留下了鲜明的痕迹,哪怕不是可见的伤疤,苦楚的印记也深入了骨髓,把自己铸造成了现在的模样。
从儿时离别龙门,到雪原离别阿丽娜,并非得到恩惠改变了塔露拉,而是失去。她的生命宛如火焰,将触碰的一切吞噬殆尽,然后更加猛烈地燃烧。
失去越多,灰烬越多;薪柴越多,火焰越旺。
这样的生命不是诅咒,还能是什么?
难道没有谁来改变吗?只能作为一团冰原上的野火,将所有经过之物化为灰烬?
“……是了,是他驯化了‘火’……”
那个男人……塔露拉不敢再面对自己的倒影,扑在枕头里,掩住自己的双目……那个男人驯化了这团粗劣的野火。就像给纸鸢系上了线,火焰也不能在狂风中肆意飞舞。
这样好吗?
单纯地喜欢一个人,所以靠近了他,但又寻求着远离他。
被驯服,但又保持原本的孤独;接纳人,还想燃烧得更加旺盛。
兴许,没有火焰可以直接温暖人的怀抱。
兴许,与人交往,没有人能一成不变,总需要在过程中相互塑造。
郊野荆棘上的火,与家庭壁炉里的火。
塔露拉不知道自己希望哪种。只知道哪种都不是现在的她。
或许……可以更进一步。
塔露拉望着那支口红的盒子。
——难道我就没有资格,享受平凡的幸福吗?
——就像……他身边平凡的女孩子那样……
“是的,你没有资格。”
从阴影中探出的手爪,捉住了塔露拉前伸的手腕。
塔露拉惊恐无比地望着“另一个自己”——她正真切地站在自己的跟前。对方居高临下地露出了狰狞的笑意,那简直不是能出现在人类面容上的神情,更应该出现在狼豺的血盆大口上。那种笑容仿佛人类的嘴角裂了开来,一直撕裂到耳际。
“——区区战争犯是没有资格追求幸福的啦!给我好好认清楚,现在是服刑期啊!!”
对方猛然将塔露拉摁倒在床上,她的双臂有着不可思议的怪力,塔露拉甚至没办法推开压在肩头的手掌。那瘦削的手指如骨爪深深锁住肩膀,焦热的吐息吹拂到面颊。
“为什么要接受人的奴役呢,塔露拉?”
利齿、分叉的舌头,她的尾巴更近乎蛇尾,竖瞳里充满了卑劣的欲望。
“……你想说什么?!”
“悦纳兽性,重拾对温润鲜血的渴望吧!沐浴在燃烧血肉的快感里!”
“——开、开什么玩笑!”
塔露拉反手掐住对方的脖子,用尽全力推开。
“你不是喜欢博士吗?那就吃掉他,混合他的血!”
吃掉……这可不是比喻。
塔露拉完全明白她所谓的“吃”,是食人。
“畜生——给我滚开!!”
塔露拉缩起身子,趁隙飞出一脚,踢在对方的腹部,然后翻身扑去窗边的书桌,从纸袋中抽出一个小瓶。大约只有八十毫升的棕褐色粘稠液体装在厚厚的玻璃瓶里。不管什么剂量了,塔露拉揭开盖子就一饮而尽。
这股浓郁的腥味,毫无疑问是血液,而且是沉淀很久却不曾凝固的古怪血液。
药剂入喉,大脑瞬间清醒,意识镇定。伴随一天的恍惚感远去了,“另一个塔露拉”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耳畔的咆哮与噼啪声也一并消失。
“……呼……呼……呼……”
塔露拉软倒在桌面上,肩头仍隐隐作痛。
幻觉不能始终是幻觉,它终有一日会成真。
秘法太容易带来疯狂……而兽性意味着令人憎恶的怪兽。
真相令人胆寒,未来更加可怖。
“原来……”
这一夜,塔露拉又没能合眼。
“我疯了……”
“……博士,你已经开始工作了?”
打开房门,中央高脚椅上的背影立刻映入眼帘。
“是啊,毕竟昨天的文件都积压下来了。”
“我来帮你吧。”
“……好。不过,你没问题吗?”
“没关系……我的身体状态很好,即便连续工作也没事。”
“这样啊。对了,之前联合医疗部与夕干员联合讨论了你的状况,果然是‘古老力量’的影响。”
“……”
“并不是什么大问题,虽然有幻觉和谵妄,但那只是你强行以古老力量驱动源石技艺的后遗症。你即日起下午休班,同我和斯卡蒂练习秘法吧。当然,阿米娅也会参加,”博士从线索板上移开视线,他的微笑完全不像独行者。
“不要担心,塔露拉。有什么问题我会解决的。”
——那不就行了吗?博士会解决的。
回忆起莫斯提马的话语。
那么,自己昨夜决定坚忍未来的觉悟到底算什么?
原来只是小事……?
“你今天的唇色很漂亮,比以前好看多了。”
“欸……?”
博士盯回那面墙,塔露拉又只能注视着他的侧影。
“保持下去,慢慢适应罗德岛的生活吧。路还很长呢。”
“是……”
轻抚着嘴唇,塔露拉悄悄遮住自己的目光。
好像又一次,被他拯救了……
被那道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