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gal式小说丨乘着通往光辉之翼:第三章 Amadeus(4)
大师课。
BP音乐厅,后台。
「下午好,星野君。」
「你好,君原同学。」
君原和我、雨森一样都是国内竞赛的常客,如果说我和雨森基本包揽了竞赛的前两名的话,君原则基本是在3-5名间徘徊。
在台下我曾短暂和她有过几次交流。和我不一样,她非常喜欢音乐并在内心深处满怀对钢琴的热情。
和雨森的唯我独尊不同,君原是一个非常谦虚的女孩子,如果仅论第一印象的话,倒是彬彬有礼、性格沉稳的君原看上去更像一个世家大小姐。
「星野君打算一会儿演奏什么曲子呢?」
「《槌子键琴》的第一乐章和第二乐章。君原同学呢?」
「我是拉威尔的《水妖》……好紧张啊,第一个出场。」
「君原同学的话一定没问题的。前一天也好好试过钢琴了,没错吧?」
「嗯…是没错啦。但那可是Herbert大师诶。我去柏林旅游的时候还想买他的演奏会门票来着,但实在没想到价格竟然那么贵。于是我犹豫了一小会儿,但就在这一小会儿,票竟然全都被抢光了。最后反而花了更多钱收购去二手票……」
「没准君原同学会被Herbert大师看中,就这样被收为弟子呢。」我开玩笑道。
「别取笑我啦,星野君。话说回来,我和星野君也在赛场上见到很多次了,但却好像从来都没见到过星野君紧张的样子。」
「其实我每次都很紧张的,只不过没表现在脸上罢了。」为了安慰君原,我撒了个谎。
我没在赛场上紧张过,那是因为对我而言即便失败也没有关系。
不如说如果彻底失败的话,反而可以更早得到解脱。
但命运也真是讽刺,明明我和雨森都没那么看重这些比赛,但反而是我们两个一直包揽冠亚军。
但这次不同。虽然准备时间不如那些比赛长,但这首《槌子键琴》可以说融入了我目前全部的音乐理解。
“别失落啊,辉君。你也是被神爱着的孩子,真的。”
“我没开玩笑啊,你真的是被神爱着的孩子,只不过你自己还没注意到罢了。”
雨森话中的真意,我希望Herbert大师能为我答疑解惑。
这么想着的同时,久违的紧张感在我的身体里蔓延。
原来,紧张和期待是并存的啊。
「哟,辉君,还有君原。」就在我和君原攀谈之时,雨森也来到了后场。
和君原精心挑选的礼服不同,雨森的穿着非常随意。打个比方的话,君原就好像一位在沐浴焚香后悉心装扮的巫女,而雨森则只是一个兴之所至参加放学聚会的小姑娘。
果然,即便到了这里,雨森也还是雨森。
她的那份毫不动摇的自信,即便在面对Herbert大师时也一如往常。
「雨森同学,下午好。」君原礼貌地问候道。
「卡着时间来的,不愧是你啊,雨森。」
「想着在休息时间看会儿书来着,结果一不小心看入迷了。」
说完,雨森还做作地吐了下舌头。
「雨森同学打算演奏什么曲子呢?」君原问道。
「《胡桃夹子》」
「普列特涅夫的改编版?」君原又问。
《胡桃夹子》本来并不是钢琴曲,但在1978年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的现场,普列特涅夫曾演奏了这首他自己改编的《胡桃夹子》,并收获了极大的好评。
「我倒想弹我自己改编的,可惜老师不让。说什么大师课不是演奏会,最好还是要演奏大师弹过的曲子一类的。」雨森摊了摊手,说道。
「下面有请第一位学生上场,她是16岁的君原同学。」闲聊间,已经到了君原出场时刻。
「放松些,就当成是在家里弹奏就好。」我劝道。
「我会加油的!」
说完,君原拖着僵硬的步伐一步步朝台前走去。
「君原同学,你打算演奏什么曲子呢?」主持人用英语问道。(后面的对话也都是英文。)
「我打算演奏拉威尔的《水妖》。」
我朝Herbert大师望去,在听到《水妖》之后,他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坐在那里。
他的目光如一把手术刀一般精准且尖锐,还未等君原同学开演,就好似已经解剖了君原同学的全部。
君原被这一目光盯得有些害怕,就连最平常的调试座椅都花费了好久。
见状,雨森背诵起了《水妖》这首曲子的原型诗歌:
「朦胧的睡梦里,
我彷佛听见一阵美妙而和谐的声音,
在我的身畔,散播着呢喃低语。
犹如忧郁而柔和的歌声,忽断忽续。
听,听啊,是我,是水精灵……
她喃喃的低唱,哀求我接受她的指环,成为水精灵的丈夫,一起去拜访她的宫殿,做众湖之王。
我回答她我爱着一位凡间的女子,
她又气恼又嫉恨哭一阵狂笑一阵。
然后,在骤雨中消失。
水珠沿着蓝色的玻璃窗淙淙而流。」
这首波光粼粼的钢琴音诗是拉威尔的组曲《夜之幽灵》的第一首,讲述的是妖艳魅人的水妖向诗人求爱而被拒的怅然情景。
《夜之幽灵》组曲作于1908年,它是拉威尔根据贝朗特的诗歌而写的三首钢琴音诗:《水妖》、《绞刑架》、《幻影》,全曲结构像奏鸣曲的三个乐章,每首乐曲具有不同的音乐特色,《水妖》以旋律见长,《绞刑架》以和声取胜,《幻影》有极其复杂的节奏。它们构成一个整体,带有浪漫主义的神秘色彩。
人们常常将《幻影》与《伊斯拉美》这种最高难度的钢琴曲相提并论,但《水妖》这首曲子的难度也绝不逊色于《幻影》。
「你练过水妖吗?」我问雨森。
「练过,但不喜欢……」雨森嘟囔道。
「我还以为作为联觉者的你会很喜欢拉威尔这种印象派。」
「倒不是不喜欢曲子啦,单纯是因为弹完这首后手会很麻……练了两天感觉掌握得差不多了之后就再也不练了。」
「你这家伙…那可是拉威尔为拉威尔追求技术上的完美而作的《夜之幽灵》啊,你两天就掌握了?」
「只是基本掌握啦……快看,君原的演奏要开始了。」
和赛前的紧张不同,君原在一开始就很棒地处理好了右手和弦中声音的平衡关系。
《水妖》的开头非常非常难,舞台经验不足的钢琴家很可能在演奏一开始就因为手指僵硬而演奏得一塌糊涂。
看来君原真的为这一天付出了很多。
……
一曲奏罢。
「我感觉君原弹得还可以。你觉得怎么样?雨森。」
「嗯…倒是比我上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进步很多。不过她不适合拉威尔呢,触键不够敏锐细腻这种技术上的就不谈了,她根本没有构建画面的能力。印象派虽然调色没那么精确,但君原的演奏简直模糊过头了。」
「你也太严格了吧……她才16岁啊。」
「不适合就是不适合嘛,和年龄有什么关系。你看,大师也是一脸严肃哦?」
在君原向观众致谢过后,Herbert大师登场了。
「good…good」大师如是评价道。
「你看,我说的吧?」
虽然good的语义是好的意思,但在语用中却完全不一样。为了不那么“直接”,good已经退化成了“一般般”“勉勉强强”的代名词了。
「你平时除了练琴外还对其他的艺术门类感兴趣吗?像是文学、绘画、戏剧一类的?」大师问道。
「没有…因为学校课业比较繁重。」出于胆怯,君原在话语的末尾补充道。
「你的演奏给我的感觉是,现在的你完全不适合演奏拉威尔的曲子。确实,印象派要朦胧一些,但朦胧不代表模糊不清。」
这可真是严厉的批评,全场都因为大师的这句话陷入寂静。
「辉君你看,我说的吧~」
全场都因为大师的这句话陷入寂静,除了我身旁这个因为说中而沾沾自喜的雨森。
「这首曲子你练了多久?」大师又问。
「三个月……」君原怯懦地答。从刚才的话中,她已经明白自己的演奏在大师眼中到底是多么拙劣了。
「先从技术部分开始吧。首先,你对rubato(弹性速度,指表演者随意改变节奏)的过度运用导致这首曲子整体十分扭曲。在训练的时候,你可以试着先将整首曲子弹得更平均一些。」
说完,大师在钢琴上演奏了一下他在意的几个小节。
「可以请你把这几个小节重新弹一遍吗?不要加rubato。」
闻言,君原按照大师的要求重弹了一遍。
「还是不够平,再来。」
……
「再来。」
……
重复了好几遍后,因为太过紧张而发挥失常君原终于勉强满足了大师的要求。
「虽然我不推荐你练这首曲子,但如果你要练的话,就先从这种平均的速度开始。再来是声部的平衡和力度的控制,你一开始的演奏还不错,但在途中就开始全部垮掉了……」
「大师好严格啊。突然开始同情起君原同学来了。」我感叹道。
「毕竟音乐就是没有借口、没有折中的艺术嘛。」
在那之后,Herbert大师又毫不留情指责了君原在结构和层次上的问题,待授课结束后,君原的声音已经变得有些嘶哑了。
「大师对你严格要求是好事。在我看来,君原同学最后的弹奏已经比一开始出色了好几个等级哦?」对着回到后台、泪眼汪汪的君原,我安慰道。
「星野君…我……」再也忍受不住的君原泣不成声了起来,她向我扑了过来,抱住了我,这让我有了一种她就好似那只被拒绝的水妖的错觉。
「辉君,真温柔呢。下一个就是你了哦?」对轻抚君原后背的我,雨森没好气地呛道。
「星野君,加油…」君原趴在我的胸口,低声说道。
「放心吧,我为了这一天拼命练习过的。」
「下面有请第二位学生上场。让我们欢迎在国内外竞赛中都未尝一败的、17岁的星野辉同学。」
喂喂,你这帽子给我戴的还真高啊,主持人。
「加油哦,辉君。」在我的背后传来了雨森充满活力的鼓励声。
「好久不见,星野君,你这次打算为我们带来什么曲子呢?」主持人亲切地搂着我的肩膀,将话筒递到了我的嘴边。
「我将演奏贝多芬《Hammerklavier》的第一乐章和第二乐章……Herbert大师,这是两份乐谱,上面的那份有我对这首曲子做的笔记,下面的那份是纯净版。」
Herbert大师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将两份乐谱接了过去。
致礼、调试座椅……一切的一切对我而言已稀松平常。
我到底是不是Amadeus,就由这首曲子来判定吧。
贝多芬 《第29号钢琴奏鸣曲 槌子键琴》Op.106
1818年夏,伦敦的钢琴制造商勃洛多乌德送给贝多芬一架出色的钢琴,当时英国制造钢琴性能上举世闻名,贝多芬因这一架钢琴而创作了这部巨大的奏鸣曲。钢琴在当时德文称“槌子键琴”,以有别于“拨弦键琴”,因此,这部作品又称《槌子键琴奏鸣曲》("Hammerklavier")。
这是一首被广泛称赞却很少被喜爱的钢琴奏鸣曲。然而若排除一切主观情绪,越是研究这首曲子,我就愈发觉得这首曲子伟大至极。据贝多芬自己声称,这首《槌子键琴》是“一首将会给钢琴家们带来麻烦的奏鸣曲”,并且“从今往后让他们忙活50年。”事实也正是如此,除了李斯特、克拉拉、冯·彪罗之外,19世纪最后10年之前的钢琴家们极少敢于问鼎这部艰深异常的钢琴力作。
在我眼中的那些伟大作品,要么做出了瞩目的创新,要么蕴含了深刻的思想。
既如正午的太阳一般闪耀,每看一眼,都觉目眩神迷;
又似清晨的山林一般幽邃,每进一步,都遇别有洞天。
而这首《槌子键琴》则正是在钢琴奏鸣曲领域中称得上“伟大”的作品之一。舒曼的评价甚至更进一步,直接将“之一”去掉了。
第一乐章 快板 降B大调 奏鸣曲式
这首曲子是贝多芬献给鲁道夫大公的一首极具革新性质的曲子。威廉·金德曼在《贝多芬》中说,这每一次和弦强奏的节奏型都显示着“万岁,万岁,鲁道夫”(Vivat vivat Rudolphus),以此表达贝多芬对鲁道夫大公的敬意。
在这个宏伟壮丽的乐章中,三度音程控制着主部、副部等一切主题材料和调性关系,渗入了卡农、长颤音、半音化等创作技巧,此时,贝多芬的创作风格已经接近浪漫派。
第二乐章 谐谑曲 很快的快板 降B大调 三段体
这一乐章很短,但却完全不乏丰富的对比。由同一节奏的反复所构成的主要主题,以变奏加以反复。中段是以降b小调出现的单纯的主题,然后用卡农形式加以反复。第三段是第一段的再现。
……
在惯例的行礼和掌声过后,Herbert大师走上台前。
「Excellent。」
优秀,这是他对我的评价。随后,他将这一评语延展开来:
「这是一首很难的曲子,我也曾在演奏会上弹过这首所以我十分明白这点。刚才主持人说你多大来着?」
「17岁。」我回应道。
「17岁啊……你的处理真的非常不错,甚至远远超过了我当年的水准。当你弹前几个和弦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仔细地研究过了这部作品。贝多芬在这里标注的速度是二分音符138,所有的钢琴家都认为这是一个基本不可能完成的速度,但你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认为这是因为贝多芬的节拍器坏了。相反,你最大限度地尊重了贝多芬的原谱,将这首曲子的革新性和狂野性展现了出来。」
「还有一点你做的很棒,那就是你认真处理了这首曲子在结构上的关系。你虽然只弹了前两个乐章,但我能感受到你对整首曲子都有较为全面和深刻的理解……我简单扫了一眼你在乐谱上做的笔记,这是你自己钻研出来的吗?还是得到了谁的指导?」
「基本都是我自己钻研出来的,但是在练习的时候我也经常得到我母亲的建议。」
我的本意是想让母亲大人能更开心一些,但大师却没有就这么简单放过我。
「你说的经常,具体频率是什么?你说的基本,具体比例又是多少?」
不知是否出自德国人那严谨刻板的性格,大师追根究底了起来。
「绝大部分…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大概95%吧……」
「你的母亲也是钢琴家吗?」大师又问。
「曾经是,不过现在只是我的老师。」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是的。」
很奇怪啊……Herbert大师为什么要这么详细地调查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明白了。虽然你弹得很棒,但这首曲子还有一些你没注意到的地方……」
在那之后,大师向我仔细地阐述他对这首曲子的理解,这令我收获匪浅。
「干脆毕业后来欧洲留学如何?」在最后,大师当着众人向我提案道。
「我正好有这个打算。」我回应。
「是吗?那就好。你现在还年轻,随着自己的成长,今后还会对这首曲子有更多新的感悟。」
在观众热烈的掌声中,我的大师课结束了。
「不错嘛,辉君。竟然能弹得这么好。」回到后台后,满面笑容的雨森说道。
「多谢了。」
我仔细观察着雨森对这首曲子的反应,和以往不同,她对我的表现很高兴。
但也只是很高兴而已。
从她的表情中,我实在不觉得她看到了宇宙。
我这是怎么了……竟然比起Herbert大师,更看重雨森的评价。
一正一负,我到底是不是amadeus,还是不清楚啊。
想到这里,我叹了口气。
「星野,我还有话要和你说。」然而,就在这时,我发现Herbert大师来到了我的身后。
「大师您请讲。」我连忙恭敬答道。
「你讨厌钢琴吗?」大师一针见血地问道。
「我……」
我一阵语塞,但这在为人老道的他看来,这和说出“讨厌”恐怕没什么区别。
「辉君很讨厌钢琴哦,讨厌到每次练习都很恶心的程度。」雨森替我答道。
我看了一眼雨森,她的眼神中正绽放着好奇的光芒。
「果然是这样吗……家庭方面的事情我不适合多说。但星野,如果你想要更上一层楼的话,我有一个建议。」大师叹了口气,说道。
意志(will),伴随着这个词,大师缓缓叙述了起来:
「如果你想要更进一步的话,你必须有那个意志。仅仅知道那里有一个crescendo(渐强)还不够,仅仅做出来crescendo还不够,你必须要去发自心底地渴求。如果你有这个意愿,并且你对声音的感觉有足够的了解——声音的运作方式、声音与寂静的关系、声音之间的纵向联系和横向联系……你就可以在物理上和精神上达到一种平衡。如果你有表达的意志,把你所感知的一切用这种方式表达,并且你还要具备自然法则和声音功能法则的知识和意识,那时,你就真的成为了一位了不起的钢琴家。」
「不愧是大师!我就说不出这种话来。」闻言,雨森感慨道。
意志…吗?
爱上钢琴,爱上练习,那时,我的钢琴家之路才会真正开始。
但这,真的可能吗?
不待我回应,大师就离开了。
「雨森,如果做到那种程度的话,我的未来就会变成如你所说的,囊括整个宇宙吗?」我问道。
「虽然很想说是的,但我不是很清楚呢……不过这也的确是我一直以来想让辉君前行的方向。」
雨森没有明确肯定,但她也没有断然否定。
如果能做到那样的话,或许我真的就会成为和雨森一样的amadeus吧。
「我回观众席了,雨森你加油啊。」
「倒是辉君,你可要竖起耳朵听好了哦?」
到了这个程度,雨森依然胸有成竹。
换言之,即便如此,在雨森眼中,她的演奏依然是最棒的…吗?
一瞬间,我觉得眼前依稀可见的那个目标正据我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直至最后竟消失不见了。
「我回来了,母亲大人。」坐到观众席上后,我向母亲大人问候道。
「你做的不错,我在你和小光上次吃饭的那家餐厅订好了位置,结束后我们两个人一起去那里吃吧。」母亲大人淡淡地说道。
这算是,对我演奏的奖赏?
「好的。」
休息时间结束,雨森和Herbert大师一起登上了舞台。
行礼、调试座椅……雨森的这一系列动作我已看了无数遍。
尽管是早已习惯了的风景,我的心中却每次都有无法抑制的期待涌起。
对于平常人来说,如果他在练习时的最佳水平是100,那么在舞台上发挥出90-95分的水平就谢天谢地了。
但雨森不同,她是会在舞台上稳定发挥出120分水平的那个人。
这是我通过数次观察得出的结论。
柴可夫斯基 胡桃夹子组曲 普列特涅夫改编版
第一首 进行曲
只需要两个小节,短短的两个小节,雨森的音色就俘获了在场所有人的心灵。
她的音色如水晶一般玲珑剔透,吸引着在座的观众们前往那个美丽的魔法世界。
在技巧上,雨森不如我——但那只不过是我作为男性出生的手大优势和每日投身无数时间机械练习的结果。
她的演奏高度依赖天赋和直觉,但这反而使它在各方面都展现出生机勃勃。
但无论我怎么努力,我既不能像她一样屹立在各种技巧的交叉点上,集各种技巧之长,也无法凭借她对音乐鞭辟入里的直观感受来让琴声变得无比和谐。
果然,我还是远远不如雨森。
我和雨森的演奏曲目不同,所以无法简单地判断孰优孰劣——如果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就好了。
这首组曲比《水妖》和《槌子键琴》要简单很多,但雨森展现出来的对钢琴的控制力却远远超过了我和君原。
不,那不是控制力这么简单的事情,
“你知道吗?辉君。虽然我们这两架钢琴看上去很相似,但它们的区别绝不只是音色这些表面上的东西。就像世界上没有同样的两片树叶一样,世界上也没有同样的两架钢琴。每棵树都是不同的,所以,每块共鸣板的振动也不同……在抚摸每架钢琴的时候,我都能感受到它们的脉动、它们的呼吸,以及,它们渴望被奏出美妙音乐的渴望……”
雨森并不是在掌控钢琴,而是和钢琴在对话、在游戏,正因如此,她所编织出的,才是与这架钢琴最为相称的声音。
大师即便弹奏一首简单的曲子,也会令人望洋兴叹。
雨森仅凭一首10多年前我就可以轻松掌握的进行曲就让我明白了,我绝对不是那个被神爱着的孩子。
第二首 糖果仙子之舞
雨森营造的奇迹还在持续着,全部的观众都被雨森拉进了那个童话世界。
我偏头望向母亲,她也是为雨森深深吸引着的观众们的一员。
第三首 Tarantella(塔兰泰拉舞曲)
望着我的母亲大人,我再一次体会到了那个可悲的事实。
才能,是可以让人无视性别、年龄、金钱、权势这些外在要素的存在。
我身上不存在这种才能,所以母亲大人会经常用“我是男生”来压迫我。
而具备着这种天才的雨森,即便她是一个女生,却依然会得到深信“女不如男”的母亲大人的赞叹。
第四首 间奏曲
对自身的悲叹、对雨森的憧憬、对即将被斥责的厌烦……这些情感开始在我心中汇集。
然而,雨森的演奏似是有魔力般,轻柔地将我的这些情感全部拂去了。
渐渐地,我也忘却了这一切,开始沉浸在雨森营造的魔法世界中。
第五首 Trepak 特列帕克舞曲
雨森每个音符都交代得无比清晰,就好像真的有一个个小精灵从她的手中流淌出来一样。
第六首 茶——中国舞曲
小精灵们的欢乐还在持续,它们跳跃着,共同和雨森一起在那个魔法世界中演绎着欢快的舞蹈。
第七首 双人舞
雨森的第一小节就展现出了那种在一瞬间融化人心的唯美。
上上下下的琶音为什么会在雨森的手中变得如此不同呢?
此刻雨森眼中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望着眼前那位上帝派来传播音乐的天使,我不由得认为,即便我的未来真的可以囊括整个宇宙,雨森的世界和雨森的音乐也绝对不会被涵盖在其中。
雨森为这首曲子练习了多久?
满打满算,会有一周吗?
雨森缔造出来的世界是如此美好…可惜,现实马上就要来临。
在极弱却又无限回荡在每个人心中的全音符下,雨森的演奏结束了。
…
……
………
起初,观众们还沉浸在雨森缔造的幻想世界之中,
不知是谁的一阵掌声打破了这一寂静,随后,掌声越来越强,如同潮水般向雨森涌去,同时,也如同潮水般将我裹挟。
「Bravo Bravo Bravo」
Herbert大师没有像在君原和我时那样,给出优良差的评价。
他只是用着最简单的词语,一遍一遍重复地道出了他对雨森演奏的——喝彩。
良久,掌声停歇了,大家都在期待Herbert大师会如何评价雨森的演奏。
而Herbert大师,也是不负众望、语出惊人:
「除了这首《胡桃夹子》,你还能为我们继续演奏其他的曲子吗?」
Herbert大师,完全不打算给予雨森任何指导。
不,这么说或许不精准,详尽的说法是,Herbert大师并没有把雨森当成学生,而是当成了一个和他可以平起平坐的演奏家。
任何对雨森的指导,都会破坏雨森整首曲子的浑然天成。
「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怎么样?」雨森问。
闻言,大师鼓起掌来,意会过来的观众们又对雨森致以连绵不绝的掌声。
不仅如此,大师还坐到了旁边的那把钢琴椅上,为雨森弹奏起了这首钢琴协奏曲的乐团伴奏部分。
无比美妙的旋律回荡在大厅中,令包括我在内的每个人都心驰神往。
雨森和Herbert大师并没有进行过任何排练,甚至雨森本人都未必练了多久这首曲子。
然而他们的演奏所营造出的效果,却要远远超过我和雨森排练一个月的那首“柴小协”。
原来,我和雨森的距离竟这么遥远。
雨森和我的距离一直都很遥远,我曾无数遍被迫体会这个事实。
然而,我所意识到的却远不是事情的全部。
说起来,基辛也是在雨森这个年龄和晚年卡拉扬合作的这首曲子吧。
被卡拉扬盛赞为天才的基辛;
和大师合奏出动人音乐的雨森。
明明时值盛夏,我的心却如同被丢入冰窟窿里一样饱受寒冷的折磨。
华彩乐段,雨森依旧没有遵从柴可夫斯基的原谱,开始即兴作曲起来。
所谓天才,最重要的是想象力和创造力——而雨森,正是将这两点都能发挥得淋漓尽致的人。
天才是不能被模仿的,只能被另一个天才追随。
可我远非天才,我没有追随在雨森身后的权利。
一曲奏罢,Herbert大师还想继续听雨森演奏下去。
「Herbert大师,虽然我们也还想听您和雨森同学的演奏,但是工作人员已经在催我们了,所以您看……」
在主持人的提醒下,Herbert大师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了钢琴椅。
「抱歉,辉,我身体不舒服先回家了,你自己去那家餐厅吧。」
留下这一句话,母亲大人就直接离开了。
「辉君!我演奏的怎么样?」正当我呆坐在椅子上,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时,雨森来到了我的面前。
「你的演奏很棒,即便是经常听你演奏的我都觉得难以置信。」
如果只有一首《胡桃夹子》的话,我还可以用难度值上的差异来强行蒙骗自己。
但那首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则直接将我的一切都击得粉碎。
「我接下来要回家,你去哪儿?」我问道。
「诶?回家…?」雨森愣住了。
「是啊,我回家有什么奇怪的吗?」
「不去外面吃吗?话说回来,星野阿姨呢?」
「我的母亲大人说她身体不舒服就先回去了……来接你的人也到了啊。那我就先回去了,再见。」
…
……
………
第二天,同时也是暑假的最后一天。
「暑假的最后一天…总觉得不太想学习啊。」樱井趴在桌子上,慵懒地说道。
「我也,不太想练琴。」
我在这首《槌子键琴》中融入了自己的一切,但我和雨森的差距却依然是云泥之别。
被神爱着的,只有雨森一人。
「对了对了,星野君去过夏威夷吗?」突然想起了什么,樱井问到。
「倒是没有去过。」
「天音在假期去了那里哦?你看她拍了好多照片给我……」
说完,樱井小跑到了我的身边,我朝旁边挪了挪位置,她心领神会地在钢琴椅上坐了下来。随后,她拿起手机,向我展示起了地球彼端的美丽风景。
「啊!这张不许看。」
在浏览到班长穿比基尼的照片后,樱井连忙将其划了过去。
真是个直率的女孩儿。
想到这里,我不禁莞尔。
实在没什么练习劲头的话,干脆休息一小会儿吧。于是,我问道:
「樱井有去过海外吗?」
「还没有啦,毕竟爸妈还是希望我以学习为主嘛。星野君一定去过很多地方吧?」
「去是去过,可是和没去感觉差不多。因为不是在练琴、比赛就是去参观艺术相关的讲座和展览……」
「那星野君都去过什么国家呢?」
「欧洲的国家基本都去过吧,像德国、法国、奥地利、西班牙、匈牙利……母亲大人,您怎么来了?」
正当我和樱井坐在钢琴椅上闲聊之时,我的母亲大人推开了音乐教室的门。
「我来看你有没有在认真练习。你该不会以为你昨天的演奏很好吧?」
我演奏得很好,不如说那已经是目前的我能达到的最高水准了。
不仅如此,我还得到了Herbert大师的高度赞扬,他甚至隐隐有要收我为学生的想法。
我只不过是,比不过那个被神爱着的雨森罢了。
然而,我的母亲大人不会在意这些。
在她看来,我是男生,而男生,就是要演奏得比女生出色。
昨天回家后,母亲大人还不好发作什么,她在等待着机会,等待着那个,将自己内心所有的不满全都发泄到我身上的机会。
我也是,大意了啊。
就算再怎么提醒自己和母亲大人的尊卑地位,我还是因为太过不谨慎而……
「跟我回去。」母亲大人命令道。
她自始至终没有理会樱井,仿若我身边的这个女孩儿不存在一般。
「樱井,看来我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来学校了。」我站起身来,朝正在不知所措的樱井告别道。
「你要多保重,千万不要因为担心我而让成绩退步……我们早晚有一天,会再见的。」
留下了这样的一句话后,我被母亲大人带回了那个我一直想逃避的家。
(光视角)
「雨森同学,星野君已经一个月不来学校了,在line上发消息也一直都是“未读”状态……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星野君回到学校呢?」
「这已经是你第十次来和我说这件事了。我的答案不会变,相信辉君就好。」
「可是……」
「比起这个,你还有担心辉君的余裕吗?你已经在好几次的模拟考试中停滞不前了吧?辉君那次只不过是将你数年以来积累的成果引导出来罢了,想要进一步提高成绩,还要靠你自己去继续体悟才行。」
逞强、转移话题……过去的一个多月里,我一直在对樱井做这样的事。
辉君被星野阿姨带走,一定是因为我的演奏让星野阿姨不开心了。
明明在文化祭中辉君已经能奏出如彩虹般的音乐了,但过两天却又变回那个灰蒙蒙的样子,应该也是星野阿姨的原因吧。
辉君没意识到他对我怀有爱恋之情的缘由,是否也是因为星野阿姨呢?
不,我不能仅仅把责任转嫁给星野阿姨。
如果我能够早一些察觉这一切的话……
说到底,和辉君心有灵犀的我为什么唯独会没注意到这点呢?
因为我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家人的溺爱中?
因为我通过联觉看到的世界和常人不同?
因为星野阿姨和辉君二人对我情深意重?
不,不是这样的,一定有什么出错了。
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为什么会直到现在才察觉到辉君的痛苦不仅指向钢琴,同时也指向我呢?
我是天才,是被神爱着的孩子。难道,是这份神的偏爱让我变得盲目了吗?
我向教导主任要来了第二音乐教室的钥匙,夏日已逝、季秋来临,在这两个月中,我每天都会坐在这里。
坐在这里读书、坐在这里弹琴、坐在这里作曲、坐在这里思念辉君。
辉君,再坚持一阵时间,只需要短短几个月就好。
毕业后,我们会携手飞往欧洲。
届时我会全力保护你,让你再也不受星野阿姨的拘束。
所以到毕业之前,你一定要忍耐下来啊。
你千万不要…讨厌我啊。
「辉君!」听到走廊外熟悉的脚步声之后,我连忙朝辉君所在的地方跑去。
磕到膝盖、差点摔倒,这都没有关系,我只是在向右前方大步跑着,短短不到十米的距离,却好似隔了几个世纪。
轻轻推开音乐教室的门,辉君正安静站在那里。
在见到我之后,温柔的他向我挤出了一个笑容,
两月未见,他已憔悴了许多。
「辉君,对不起……以及,好久不见。」
第三章 Amadeus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