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尘集·密室养鱼指南

如果实在无聊，不妨养几条鱼，如果要养鱼，不妨从密室开始。

想要养这种鱼第一步就是寻一个密闭的空间，自己的屋子是最好不过的，第二步自然是等着它们出现，躺着等是最好的。因为没有人能保证它们会出现，除非你是发自真心地想养它们。它们才会回应你，成双结对地出现。你首先听到的是水流的声音，类似于什么东西游过时曳出一团气泡的跫音，也像是溺水者最后一缕空气从肺泡消逝的声音，你或许从来没有听过，没有体验过，但一旦你听到，你就一定会知道。然后随你高兴，什么时候睁开眼都行，仔细看，你会看到的，它们是透明的，却又透明地不甚完美，阳光拂过会留下一团略微迂回的轮廓，你若看的再仔细一点，地上有它们的影子，尽管很淡很淡，却又带点灵性，好像行将就木的黎明。当然，阴雨天它们会比较调皮，如果你觉得耳朵痒痒的请不要太在意。它们也是会长大的，从一开始的指甲大小，到后来的偌大无朋，谁也说不清楚它们究竟能长多大，听说曾有人在一间很大很大的房子里养过一头白鲸，更夸张的，甚至是利维坦，不过太大了并不是件好事，你不会想让你的房间变成个鱼罐头。它们的模样由你来决定，但一旦决定就不太好更改，当然，人们没有也无法刻意去做这件事，毕竟当他们意识到那些存在时，一切已成定局，它们的形态都是独一无二的，世上没有两条相同的鱼。它们也没有名字，或者说，它们的形态就是它们的名字，除此之外并无所需。世界上大部分东西都没有名字，人是例外，不光自己有名字，还要替万物命名，而那无名之中的大部分，人们也只是草草起个名字，用以分别，好比乌鸦不是写字台。只有真正的一小部分，人们才精心为它们设计一个名字，用于区别于区别于大部分的大部分，也满足了自己单方面的亲近之感。这正是那些鱼擅长的领域，它们不会离开它们出生的地方，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你只要进入房间便可以看见它们，永远不必担心。没有笼子比没有笼子更加密固。

鱼的成长只有两个阶段，从小鱼到大鱼，大鱼尽管会变的更大，但再大也还是大鱼，它们的幸运之处在于，它们只会成长，不会老去。而你的幸运之处则在于，你不必为饲料而担忧发愁，它们不食人间烟火。它们吃的是你的梦。姑且停下你恐怖的联想，它们吃的只是你梦的残渣，就是懵懂醒来时那似是而非的记忆。就像是饼干屑一样，而且吃的很少。长得越大，吃的越少，因为它们会越来越挑剔，在这方面它们就像是孤傲的美食家，不食糟糠，当然，要是你做了个很重要的梦，那你最好以最快的速度，最支离破碎，离奇古怪的文字记录下来，因为越是美好珍奇，越是美味。这种鱼的习性也决定了你不必为它们费心，顺其自然就好，当然，这也意味着它们不能给你带来什么实质的东西，哦，或许能同你分散一点刺眼的阳光，当然，那肯定是无心之举，它们并不会欢乐也不会悲伤，它们只是鱼，甚至在你凝望着它们发呆时，也不会对上它们的目光，比起朋友，你们会更像是能完美地互不打扰的同居者，当然，关系，界限之类的东西原就是可以随心划定的，尤其是单方面的。你或许能感觉到它们，但也仅止于此，它们只是鱼。

鱼和人共同点之一就是，他们都会死，不同之处却在于，鱼死的悄无声息，仿佛夏日骄阳中流连的幻影，仿佛无尽雪沙中戛然而止的嗡鸣。来去皆微尘，甚至连它们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它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活过，或者说，它们以存在的方式不知不觉地活着，以死亡的方式无形无迹地消失。所以有一天，如果你进了房间却没有看见它们，每一个角落都不见，这时候，你或许会记起在它们常在盛夏躲进书桌下或书桌上的浓荫，常在秋日懒散地浮沉于金色半寒的残阳，常像云一般徘徊在这密室的天空之上，常沿着枕边寻找你梦的新香。它们无情无趣，不似你，却有始有终，与你无二，所以当这个时候，不妨把窗户推开，不是为了让它们真正自由，它们无所谓自由，因为不曾被囚。只是为了把那些尚且挥不去的痕迹挑挑捡捡，剩下的，都先交给风。没人知道它们去了哪里，如同没人知道它们于何处来，或许是你思想的深渊，或许是你心灵的罅隙。它们是鱼，也只是鱼。或许它们还意味着别的，比如一个世界，一场美梦，一次邂逅，一缕希望，一程山水。当然，那都是些私事了，虽说无所谓主从，但从一般角度来说，那是你的鱼，尽管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你对它们都不享有任何权利。

另外，这种鱼一人一生中只能养一次，有了，不会再有，没了，也不会再没，所以纵然不须刻意，也未尝不可在意。相伴，能以这个词描述的联系总不会是丑陋的。从不会吃人这点，实在是温柔的存在。

还有最后一点，养鱼这种事情，不足为外人道哉，否则你可能就只能在一间真正的密室里凭洋兴叹了，这可是经验之谈。谁知道呢。说不定哪天你也会变成一条鱼，在阳光下，遨游在一片不为任何人所知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