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体列传】费鲁斯·马努斯:美杜莎的戈尔贡(五)

费鲁斯·马努斯:美杜莎的戈尔贡
Ferrus Manus: The Gorgon of Medusa
作者 David Guymer
译者 nutellaisgood

第五章
王座由美杜莎铁铸成,如同在苍凉暗影之地独处十年般坚硬,也如同寒冬中的页岩般漆黑。正如原体双手的所有造物,它十分美丽。它有着高耸的、手工打造的金属链条椅背和有些磨损的扶手,黑铁铸成的粗杠如蛇般盘绕其上,上面蚀刻着银质的鳞片。王座的底部是一台无畏的双脚。普通的星际战士若是坐在上面(在费鲁斯·马努斯看来,所有的星际战士都很普通),不可能显得不滑稽,宛如一个孩童坐在戈尔贡的宝座之上。寰宇之中只有一人配得上这张王座,而那人正高高地端坐于上沉思着,宛如一位神明审视一个有瑕疵的造物。
他抬起了眼睛,千子的智库,阿马尔,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向后畏缩。这位智库身着一件血红色的长袍,形同鬼魅。他的脸上满是水泡,有些地方的皮肤发黑,一只眼睛呈现乳白色,仿佛瞳孔与虹膜都被钷素火炬烧穿了。然而,他的意识却迎着费鲁斯紧皱的眉头不断地探索着。
“你被派去商讨加迪纳尔的投降事宜,是吗?”
“他们的归顺,原体大人。”
费鲁斯没有理会他的纠正。“别人告诉我你们的会谈只持续了不到一天。”
“加迪纳尔对于和平并不感兴趣。”
“战团长西塞鲁斯的第一份报告上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转向了极限战士。
不像他许多其他的兄弟们那样,费鲁斯从未想过团结他的部下,或者强迫某个好战的世界屈从于他。严酷的环境养育出了严酷的人,严酷的长官也会培养出严酷的战士,他们渴求着一丝一毫他并不情愿给与的褒奖,也总是小心翼翼,不让自己的失败激起他的怒火。可惜,乌兰·西塞鲁斯并没有被他激怒。
“实话说,大人,我从未与他们当面交谈。这么做的人是阿马尔。他报告说他们的本意是用和谈作为幌子,背地里用神秘的手段给他们的让步加码。我们理应相信他。”
“那我就相信他。”
他并不是多恩认为的那个鲁莽冲动的好战分子。他想起他那不苟言笑的兄弟胆敢指责他的那一次,甚至当着他们各自战士的面。这让他在一瞬间失去了自制力而变得狂怒,仿佛他的兄弟此刻正与他共处一室。他感觉自己的双手正在变大,金属回应着他不断升腾的怒火也在变得滚烫。
他拥有半神对于自己意志的明晰,于是将思绪从这位兄弟转到了另一位兄弟身上。很快,他发现自己平静了下来。
他们如此不同,却又如此相似。
优雅的紫庭凤凰和丑恶的戈尔贡。
费鲁斯对于他的兄弟给自己起的这个绰号并无憎意。它十分合适,如同一只液体金属的手套。福格瑞姆总是深思熟虑,性格友善,而他却天性好斗,意志顽固。佩图拉博——那些没有被迫与他共处的人往往会认为他的性格更加自然——曾经问他他与福格瑞姆到底可以聊些什么。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钢铁勇士让费鲁斯·马努斯发笑。但是他并没有回答。费鲁斯知道他也以实干闻名,但是他的性格没有一处不是完美地贴合了他的本质。他很难喜欢上别人,也不怎么喜欢他的兄弟们。
只有一人是例外。
在他看来,他们比其他任何两名原体、或是帝皇与他的儿子之间都要联系紧密。他们之间的差别,虽然显而易见,但却仅仅浮于表面。他们很快便明白了两人的共同之处。完美。他们都怀着对其的渴望与追求,也同样以此要求着那些因血缘与爱而称他们为父亲的人。只是他们的方式不同。福格瑞姆会翻越任何的困难,攀登更甚其上的高峰,而费鲁斯则会用坦率粗犷的决心将它击得粉碎,踏在其试图反抗的废墟之上。他们的最终目标与争先摘得桂冠的信念是一致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让冰水浸过热烫的钢铁,命其使自己冷静下来。完美。他会向所有人毋庸置疑地展现这一点——费鲁斯·马努斯在他的兄弟中出类拔萃。他冷冷地瞪着极限战士。
“在撤回了智库并且得知了他的失败后,你的第一反应便是命令帝国军包围了加迪纳尔之首的都城。”
“是的。”西塞鲁斯说道。他挺直了腰背站着,钴蓝色的铠甲被打磨得十分光洁,上面装饰着奥特拉玛的花环。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原体的王座,但是费鲁斯注意到,他并没有看着自己。
“你们的远征舰队规模不大,”费鲁斯说道,“但是你们也理应拥有征服一个世界的军力。除了你那艘不知为何没能探测或是预料到对空火力的登陆舰。你的辅助军现在孤立无援,并且人数也不足以击退后续的装甲进犯。”
西塞鲁斯一言不发。他的视线似乎向内收了一点。
费鲁斯紧握住他王座的扶手,以此为着力点。他又深吸了一口气。“面对加迪纳尔的攻击,你率领极限战士、千子和半支炎纹军团把他们赶回了城墙内。”西塞鲁斯依然没有回答。费鲁斯并不需要有人催着他继续说下去。“于是加迪纳尔采取了饱和核打击。而且你也再一次地没能探测或是预料到。”
极限战士的决心在唇枪舌剑下分崩瓦解。他花了几秒钟才鼓起勇气回应。“一半的外围棚户都已经在攻击中被摧毁了,”他的声音小到费鲁斯都快听不清楚,“临近的卫星城市在接下来的几十年内都会被致命的辐射量影响。我没办法预料到如此大规模的攻击。”
“没办法?”费鲁斯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宽阔肩膀上沉重的锁子甲链不断地颤抖着,他从王座上直起身来。“半个军团的神之机械灰飞烟灭了,五十万名军人战死沙场。”他在平台上向下迈了一步,随着一声铠甲的脆响攥紧了拳头。“要我讲讲你们自己的伤亡情况吗?”西塞鲁斯脸上的表情告诉他不必这么做,但是含蓄与忽略也仅有一墙之隔,“八百五十六人死亡或是无法行动,三百零一人没有了基因种子,或是被辐射到无法重新移植。这是一场灾难,战团长,而你竟敢在一位原体面前用这些借口来亵渎死者。”
“他们挑起了风暴。”杜凯恩平静地说道。
原体的私人房间由黑色的岩石和玻璃建成,看上去冰冷、不善而简朴。玻璃柜里陈设着武器和战争奖杯,它们闪烁着微光,如同一列列海底岩洞中的荧光海藻,由手工切割的黑曜石和一条条矿物筑成的巨大墙壁也在闪烁着。领主指挥官就站在这样的一汪光池中,同样还有西塞鲁斯、阿马尔、第413舰队的军队指挥官,以及来自阿维尼、莫拉格、沃尔冈和索古罗氏族的高级指挥官们,他们在快速撤离维斯塔后在议会中赢得了一席之地。这艘战舰巨大的铸造车间发出的声响全部都在房间中回荡,这是凭借逻辑与科技压抑住的地下火山所发出的警告般的隆隆巨响,正如此刻的费鲁斯,手指按压着太阳穴处传来的刺痛,强迫自己坐了回去。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如同银制的螺栓。
他在兄弟中出类拔萃。
他们会明白的。
“他们挑起了风暴,”杜凯恩重复道,“他们用自己的反击引来了你的兵力,然后消灭了它。”他将拳头砸进自己张开的手。
“对于如此奉献的正确反应应当是敬意,”费鲁斯说道,他的视线没有离开西塞鲁斯,“我坚信你的人已经在为立即回到加迪纳尔而随时待命。”
“大人?”
“我在给你和你的战士们一个补救的机会,战团长。我们离开维斯塔如此迅速,是因为我军团的大部分和其余的凡人辅助军还在后面。第十军团会作为攻击战的先锋,但是我们的人数不足。”
极限战士对着费鲁斯的王座眨了眨眼,却似乎丧失了开口说话的能力。阿马尔为他插了句嘴。“大人,您回应的速度令人惊叹,但是没有必要如此着急。尽管我们在加迪纳尔之首上失利,我们的舰船依然保持着优势。加迪纳尔人被困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如果必要的话,我们可以把他们饿到屈从,但是不必如此。尽管亚空间变幻莫测,但是基里曼大人和第12舰队的全部军力最多两周后就能抵达。”
费鲁斯点了点头,然后转过头去瞪着杜凯恩。“去让军团做好准备。”
杜凯恩和一众钢铁之手鞠了一躬。
“但是大人——”西塞鲁斯开口道。
“我现在就在这里。我的兄弟到来时会发现这个世界已经分崩离析。”
极限战士的身形矮了下去。“是的,大人。”
“那军队呢?”
这句话费鲁斯是说给站在西塞鲁斯身后的凡人军官听的。他穿着一件纽扣系歪了的棕褐色制服,似乎是急急忙忙穿上的。他灰色的平头上戴着一顶尖顶帽,上面有着银质的军团徽记。他的肩垫上绣着许多徽章,包括第413舰队、泰拉、木卫三盖尼米德和奥特拉玛,还有帝国军中校的徽章和医疗兵的红色螺旋标记。费鲁斯皱起了眉头。
这位军士漫不经心地站着,两只手搭在一根军官拐杖的银质把手上。他低着头,费鲁斯把这理解为对自己的敬畏。杜凯恩笑了一声,费鲁斯这才意识到他闭着眼睛,唇间传来轻微的鼾声。
随着一阵锁子甲的脆响,费鲁斯放松地坐回了王座之上,轻笑起来。
“原来这位就是第413舰队胆子最大的战士。我不必为帝国军的信念担心了。”他沉思了一会儿,幽默感很快消退了下去,如同接触到冷空气的岩浆。“走吧。所有人都走。去为突击做好准备。”
他们飞快地服从了。西塞鲁斯轻轻地唤醒了上校,后者的胆子极大,朝原体敬了个礼后跟上了正在离开的星际战士们。
“我能说句话吗,大人?”
很好地尽到了自己作为费鲁斯影子的职责,阿库尔杜纳直到刚才都一直保持着沉默,并没有说或是做什么忤逆原体的事。他或许生来就是侍官的料。费鲁斯好奇福格瑞姆为什么没有给他这个职位的殊荣。他挥了挥手,让对方说下去。
“泰拉有句老话,割下鼻子伤害的是自己的脸。”
费鲁斯哼了一声,不自觉地碰了碰自己的脸。尽管它们看上去呈现液态,但他的手指的触感是完全固态的,并且有足够的力量可以熔化陶钢,或是捏碎泰坦装甲。它们触感冰凉,仿佛原体和他的脸之间隔着一层纳米隔温玻璃,尽管那并不是他自己的手。他的脸,比起他双手那不同寻常的光滑,则是饱受摧残,美杜莎将自己能向一名落在其上的神之婴孩施加的磨炼完全地倾泻在了上面。他饱经风霜,嘴唇裂开,鼻梁被折弯打碎过不少次。
“那如果这张脸已经无所谓受伤与否了呢?”
“古泰拉的希腊人曾经认为肉体的丑陋是灵魂不洁的体现。”阿库尔杜纳把一只戴着戒指、上面画着浅色海娜纹的手放在胸前,预料到了费鲁斯不悦的皱眉。“我没有蠢到在戈尔贡自己的房间里对他出言不逊,大人。我的父亲把您称为戈尔贡,而您欣然接受,我认为这意味着您喜欢这个称谓。要我说,我觉得戈尔贡才不会管希腊人怎么想。”
“那我的兄弟呢?”费鲁斯问道,把自己的手放在了膝盖上,依旧皱着眉,“对于美人来说,认为只有自己才是最好的,这是很自然的事。”
阿库尔杜纳摇了摇头,微笑起来,仿佛费鲁斯刚刚说了什么可笑的事,他的情绪十分轻松,费鲁斯既不能理解也没法共情。“福格瑞姆比苏格拉底和色诺芬更加伟大,大人。”
费鲁斯重重地叹了口气,坐了回去,又仰起了脸。天花板在黑暗中闪烁着。“我倒是承认这一点。”
“西塞鲁斯正在受苦,大人。他的伤口或许不像阿马尔的那么明显,但它们的确存在。而您也知道帝国军经受了怎样的伤亡。您为什么如此执意不要基里曼大人的帮助而攻占这个世界?”
有那么一会儿,费鲁斯没有回答。他听着引擎室传来的隆隆声响,感受着它的声波和灵魂。他与他这艘巨大战舰的每一枚螺母、每一根螺栓和每一条导管都相连着,通过无人知晓的原体生理构造以及被他吸收的神秘科技造物,这是一场意外,也可以说是命运,对他永远的赠予。把他的沉默理解为了不愿开口,阿库尔杜纳走到了王座前,单膝跪下。
“有时候把这些话说出口来比较好。”
“你当然会这么想,”费鲁斯冷笑道,“你的那些画?写的那些东西?桑托跟我说了。”
他的言辞十分严厉,但是阿库尔杜纳并未受到刺激。福格瑞姆有时也会发脾气。
这位星际战士握住了别右腿上的剑鞘把。他把剑稍稍抽出来了一截,它在房间的灯光下寒光一闪。费鲁斯绷紧了身子,不过剑并未被继续拔出来。
“古往今来,战士和贤者都认为剑术是一种艺术。我父亲的图书馆中有着全本的《孙子兵法》(The Art of War 战争的艺术)。为什么要随意界定人可以追求卓越的范围呢?笔。画笔。思想。”他把剑收回了剑鞘,“我看不出有什么区别。您知道帝皇新成立的记叙庭吗?他并不仅仅期望着征服银河,更希望能够记录下这场征服,还有征服者们的内心。”
“看得出你很赞成这个新机构。”费鲁斯嘟囔道。阿库尔杜纳轻触自己的前额,作谦卑状。“我或许在离开泰拉前告诉过魔纹这件事。但是如果您不愿意对我或是桑托说出自己的想法,大人,或许您可以找别人去倾诉。那些您不必担心会被他们评判的人。”
费鲁斯重重地叹了口气,将额头抵上自己的指节。
“我听说了一些传闻。我还听说了其他的事情。我的父亲认为大远征最初也是最困难的这一部分该结束了。据说他打算不久后就从前线撤回,更加致力于帝国的建设。”
阿库尔杜纳抬头看向他,大为震惊。“是谁这么说的,大人?”
“他们说他打算从我们十五个中提拔一人,以他的名义领导大远征。怎么说呢,现在连福格瑞姆都加入了荷鲁斯,察合台和莱恩也跟他站在同一边,没人知道为什么。”
“您觉得应当由您继承衣钵?”
“很多人都担得起这个名号,”费鲁斯不情愿地承认道,却没有把剩下那显而易见的半句说出口——也有很多人担不起。察合台太过粗犷,莱恩过于冷淡,就连生性冰冷的费鲁斯·马努斯都这么认为。“荷鲁斯一直都是最受宠的那个。圣吉列斯被所有人爱戴。这两个候选人肯定不能被排除。福格瑞姆也有摘取皇冠的优雅。”
阿库尔杜纳微笑起来,发自内心地接受了这个赞美。“那基里曼呢?”
费鲁斯哼了一声。“也可以有更糟糕的人选。但是要我回答你的话,是的,我觉得那应该是我的位置。我将用迅速平定加迪纳尔作为我的肯定。”
阿库尔杜纳鞠了一躬,束起他长长战士辫的发绳与金发夹从黑曜岩的石板上滑落。“如果这是您之所愿,大人,那么只要第二连在您的指挥之下,我将不遗余力地向您效忠。我知道福格瑞姆只会对您屈膝。”他抬起头来。他的肤色相较他的原体父亲来说更深,他的眼睛和头发的颜色如今在泰拉上也不复存在,除了像阿库尔杜纳这样拥有古老基因与记忆的民族。但是费鲁斯能在他的脸上看到紫庭凤凰的完美。“我向您郑重地发誓。”
费鲁斯接受了这个誓言的分量,点了点头。
他坐回了王座之中,奇异的眼睛将视线转回了自己。他想起了自己对于兄弟荷鲁斯最后的记忆。费鲁斯试图在脑海中具象化他的样子时,没法不去想笼罩在他身上的帝皇的光辉。他是他们父亲最为喜爱的左膀右臂。他并不是费鲁斯的兄弟中最了不起的那个,也不是最微不足道的,但他却是第一个。费鲁斯嫉妒他的兄弟所经历的那些珍贵的时光,而他讨厌这一点,无论是什么人,甚至是原体,能够让费鲁斯·马努斯感到如此……平凡。
“我知道你认识我的父亲。”他过了一会儿后说道。
“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阿库尔杜纳答道,“和其他人一样。”
“他会做什么,如果他在这里的话?”
“如果我们中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大人,那我们也便不需要帝皇了。”
阿库尔杜纳笑了。费鲁斯没有。他很少笑。
TBC

【一点翻译的补充信息】
色诺芬(Xenophon):古希腊军事家、哲学家、历史学家
“割下鼻子伤害的是自己的脸”:原句是“cut one's nose to spite one's face”,一句俗语,意思是一时恼怒害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