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龄一生的志气,都写在这三首诗里
盛唐诗坛 / 诗家夫子王昌龄
功名半纸,风雪千山。
01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芙蓉楼送辛渐》
很多人认识王昌龄,大约都是通过这首《芙蓉楼送辛渐》。
天宝元年(742)秋,细雨迷蒙的寒夜,有铺天盖地的离愁别绪,老友离去,留下他孤对楚山。他在天光蒙寐之时,独自吞饮着孤独和寂寞。如若是南梁的何逊,这样的诗境里应该还会有捣衣声声和孤月空悬。可是在盛唐王昌龄的黯淡离愁里,却只有冰心一片。
这不光是王昌龄,也是唐人别样的生命哲学。
一幅水天相连、浩渺迷茫的吴江夜雨图,展现的不仅是萧瑟的秋意,更有一种高远壮阔。他用细雨、寒夜和吴江构成一幅磅礴的意蕴链,以淡墨渲染出满纸烟雨,用浩大的气魄烘托出了“平明送客”的开阔意境,接下来的“一片冰心”也便顺理成章了。
“冰心”“玉壶”典出于鲍照作品“清如玉壶冰”,是王昌龄对自己高洁品格的自喻。他说“如果洛阳的亲友问起我来,你就告诉他们,我王昌龄的一颗心依然如玉壶中的冰一般清明”。
话境是潇洒但又苦涩的,像极了王昌龄的一生。
02
在同时代的名诗人当中,王昌龄的家境是最差的。
他的诗友中,李白是不折不扣的富二代;杜甫家世代为宦;至于诗佛王维,他的家学最为渊源,河东王氏的深厚积养,给予他的可不仅仅是物质上的优越;哪怕是布衣终身的孟浩然,也是略有薄产、衣食无忧的。
王昌龄(698-757),字少伯,祖籍山西太原。虽然先祖在南朝时曾经显赫,但到了王昌龄这一代家道早已式微。他爷爷和父亲都没有功名在身,一家人靠几亩薄田过活。他在《上书李侍郎》中曾感叹自己“久于贫贱,是以多知危苦之事”。
命运并没有给王昌龄发一手好牌,他却不止一次在诗文中流露出不甘于贫贱的志向:“本家蓝田下,非为渔弋故。无何困躬耕,且欲驰永路”(《郑县宿陶太公馆中赠冯六元二》)。
03
他不甘于困守乡野,更不甘于生命的贫瘠。
弱冠之年,为了寻求出路,他开始漫游西北、奔赴边塞,先后到达泾州、萧关、临洮、玉门关等地,他这一生大量的边塞诗作就写于这个时期。可惜的是,他“出塞复入塞”,备尝艰辛,却并未实现“封侯取一战”的人生理想。
从边塞回来之后,王昌龄重操翰墨,广事干谒,开始尝试文路。
《从军行二首》其一
向夕临大荒,朔风轸归虑。
平沙万里馀,飞鸟宿何处。
虏骑猎长原,翩翩傍河去。
边声摇白草,海气生黄雾。
百战苦风尘,十年履霜露。
虽投定远笔,未坐将军树。
早知行路难,悔不理章句。
他见过荒野狂飙,走过黄沙万里,二十余岁的王昌龄,便有了同龄人少有的沧桑和沉郁。浩瀚绝壁中的孤鸟向夕,就如同那个彷徨的自己,不知何以归宿。他怀着满腔志气远赴戎机,妄图用军功博未来的一线生机,却不曾想收获的只有荒烟蔓草和风霜覆履。所以他才会说“早知行路难,悔不理章句”。
这是属于王昌龄的边塞,也是他生命里的第一次流放。
04
所幸还不曾鬓如霜。
回乡之后,他静下心来苦读经志,终于苍天不负,开元十五年,也就是公元727年,30岁的王昌龄进士及第,成为秘书省的一名小小校书郎。算是成功脱离农门,一脚跨进大唐公务员的大门。
校书郎官居九品极为清闲,名声也不错,说白了就是皇家图书馆的管理员和编撰工。这个工作既不是要职,也不管俗务,因而很多刚刚入职的菜鸟们,都会被打发到这里过渡。
当了几年校书郎之后,或许是看不到升迁的希望,不甘于平淡的王昌龄再一次出走。他辞去校书郎的工作隐居灞上读书,准备奔赴人生的下一场考试。在门荫成风的大唐王朝,没有身份,没有背景,更没有资本,就注定王昌龄职场生涯的不易。
他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将命运的舵桨握在自己的手中,却一次又一次折戟沉沙。不过好在,他内心强大,心性坚毅。面对命运给予他的一次又一次的沉重打击,他也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走出心牢,走出独属于王昌龄的明朗。
05
开元十九年(734年),37岁的王昌龄再次登科博学宏词。不得不说考试这个东西还是需要点天赋的,你看同样居家苦读,孟浩然才气卓然,早已负有“诗伯”盛名,却屡试不第,而人王昌龄却一考再考,次次登第,简直有如神助。
这一次,他被分配到了地方,成了汜水县的县尉。
汜水县在今河南荥阳市西北,唐朝时属于河南道郑州府,算是北方繁华之地。至于县尉一职,虽然只是小小的九品官,却是唐代县级政府中的重要官员,往往被称为少府。对于其职掌,《唐六典·三府都护州县官吏》记载为:“亲理庶务,分判众曹,割断追催,收率课调。”说白了,就是县务的执行官。
这么个悲催的职务,却是大唐诗人们宿命般的噩梦。
杜甫44岁入仕,第一个职务就是河西县尉,这老兄倒是潇洒,坚决不就;李商隐干过弘农县尉,后来也受不住折磨辞职了;盛唐小名家崔国辅干过山阴县尉;最终官至刺史的高适,刚出仕时做过封丘县尉,还曾写过一首深刻的感悟诗,“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一句,尖锐地揭露了这个尴尬职位的悲哀。
06
即便是这么讨人嫌的工作,王昌龄也没保住。
没几年,他就被贬岭南了。由于县尉地位卑下,关于王昌龄的贬官原因,史书里根本未有提及。好在,那个时候太平盛世,皇帝李隆基春风得意,碰到屁点大的事都要大赦天下。公元739年,王昌龄遇赦回到长安。第二年,被任命为江宁县丞。当时的南方虽然经济已经有所发展,实质地位是不如“京津冀核心圈”的。因此王昌龄的这一份工作虽然级别不变,实则属于降职。
但我们的王大诗人洒脱依旧。
《东京府县诸公与綦毋潜李颀相送至白马寺宿》
鞍马上东门,裴回入孤舟。
贤豪相追送,即棹千里流。
赤岸落日在,空波微烟收。
薄宦望机括,醉来即淹留。
月明见古寺,林外登高楼。
南风开长廊,夏夜如凉秋。
江月照吴县,西归梦中游。
他赴任的时候,诗友綦毋潜、李颀都来为他送行,那个时候的欢送可不像现在简单组个局啥的,情谊深厚的往往都会送出几十里,甚至上百里。王昌龄送辛渐往洛阳,就是将他从南京送到镇江。从本诗诗题也可以看出,这一次送行綦毋潜和李颀等几人送他到白马寺,然后几人还住了几晚话别。
起首四句交代送别详情,白马寺位于洛阳城东,因而诗人说他们骑着马出了东门。自己即将要流舟千里,赖好友情厚,不远路远前来相送。嘴里说着“裴回入孤舟”,心里却不见有丝毫的离愁别绪。江岸空阔,一轮红日遥坠,夏日的傍晚空气澄澈,江上薄烟微敛,正是赶路的好时节。
要说伤感也是有的,却并不是离别赋予的,而是“薄宦”引发的。相同的经历和境况让他们惺惺相惜,推杯换盏间早已沉醉。那就干脆留下来,明月高悬之时,登上林外的高楼,南风吹拂着楼上的长廊,山里的夏夜清凉如秋,让人心旷神怡。诗歌的最后,他感叹自己将会在江月的陪伴下,一路向东到吴县,这洛阳的夏凉往后只能在梦中相见了。
弥漫全诗的,只有这夏夜微凉和淡淡惆怅。
07
其实这样的情绪在王昌龄的诗里并不少见。多年之后,他再一次遭遇了更为严重的贬黜,从富庶的江宁到边境龙标,已然等同于流放的境况。然而他的生活中依然有圆月朗照,依然潇洒高唱“莫道弦歌愁远谪,青山明月不曾空”。
直到安史之乱爆发,757年,年逾花甲的王昌龄离开龙标还乡,途经豪州之时,为豪州刺史闾丘晓杀害,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结束了“行当务功业,策马何駸駸”的一生。
王昌龄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他这一生虽然沉沦下僚、地位卑微,却从来不曾停下砥砺前行的脚步,也始终对生命抱有最大的热情。在近60载的孑孓前行中,他将自己抛掷于荒漠,流放于江河,却也在生命的流放中见山见水见苍生,以及自我。
他的诗中,有宦旅途中的山川风物,有与朋友的欢聚与惜别,更有宫女嫔妃的寂寞,甚至偶遇的江上的渔夫,也是他诗作的主角。他用自己的热忱记录着一个时代的风华,记录着火热的开天年代。对盛世的信仰,是王昌龄一生最坚实的信心、力量、希望和理想的源泉,即便身处馋枉和沦弃之境,也难以改变。
是以,他的诗作即便苦涩,也总会不由自主地裁撤出一段明朗。
要想读懂王昌龄,这一点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