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猫(十八)

他拖拖拉拉地走了进来,我关上门,走到他面前。阳光从门缝里穿进来,照在我的背上,后脑勺热乎乎的。
“怎么回事?”我再次问他,他却有一种不愿意说出口的意思。
“我去洗个脸,洗手间在哪里?”他摊开手,两手和脸一样污黑。
“在那边。”我指了指,“毛巾在墙后的绳条上挂着。”
我听着水龙头哗哗流了有五分钟,他才走过窗边擦脸。也许是屋里太过安静了,他擦脸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他走了过来,坐到了上一次他坐的地方。他看着眼前的地面,嘴唇颤颤巍巍地张开:
“邪神大人,他,在……在追我,”他看向我,“现在我有生命危险了!”
“云猫?是因为你透漏了他的秘密?”
他低下头,发出沉闷的声音:“或许是,但应该不是。我不知道。”
邪神大人——云猫说过,他做事情没有什么道理,如果非要去想是因为什么,恐怕是自己难为自己。所以说,现在要问清的是他怎么变成刚才那个样子的。
“刚才——怎么回事,掉到碳堆里了?”
“我不知道,当我有意识的时候,我就已经到你的家门口了。在此之前……我应该是在睡觉的,我感觉。”他在努力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反正就是邪神大人一直在追我,不不不,与其说是追我,倒不如说是每时每刻都在我的身边,虽然说邪神大人没有威胁我,但我感到他是在准备杀我。我就一直跑,最后睁开眼,就到了你家门口。我想着,既然来了,何不进去坐坐。”
说着说着,他就放松下来了,手不自觉地去玩弄一旁的窗帘。
“以前有过梦游?”
“恐怕没有。”
“你的意思是在来到我家里之前,你一直在睡觉?”
“我是这样感觉的,不过没有确凿的证据。”他四处张望,“哎,我说——上次不是要听什么收音机嘛,上次有事,没听,这次有时间了,打开听听。”
“你可真是心大,刚刚还被追杀,现在又要听收音机。”我走向收音机。
“不要因为这些事让生活变得乏味,再说了,你都不慌,我慌什么!”
“我慌什么。”
“邪神大人给你的任务呀!”他很注意我的表情的变化,仔细审查着,好像可以从我的表情里看出我十年前的生日上,吃的那一口带沙粒的奶油蛋糕。
“这个不慌,没有时间限制,没有特殊要求,先管好自己吧 。”我用余光看着他,虽然看不太清楚,但我大致可以看出来,他的头还是一直侧向我这边的,“我可从来不怀疑我自己的能力,至少……在洞察力这方面——我感觉,这件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所以,困难的问题不可能一蹴而就,务必要把眼光放长远。”
我打开收音机,此时竟然在播音乐,我听不出来这是谁的音乐,烂大街的歌曲,烂大街的歌手唱的。这种声音实在是聒噪,反正我是不太喜欢听。与其感受看不见摸不着的、可以描述为四维的音乐,倒不如去看看几乎接近二维的书画——有时候,深究起来,书与画的维度高得很。
“屋里有油烟味。”
“刚刚做过饭。”
“还会做饭?”
“说是饭,只不过是可以吃的东西罢了。”做饭这样的事情,没有必要和一个男人分享。
“吃光了?”
“嗯,太饿了,吃光了。”
“挺不错的。”他笑了笑。
“没有什么新闻?”他向收音机看去,收音机看着他,时不时滋滋啦啦回应一下。
“早上倒是有,这个时候该去上班的都去上班了,随随便便弄个歌敷衍一下,电台都是这样。”
他看着我的收音机:“是个好东西,我好长时间没有看见这样的东西了。比起电视什么的,我感觉这个要强很多。”
“用单一感觉来接受外界信息,是锻炼专注力的好方法。多感觉接受信息,一般来说是十分简单的,所以说看电视要比听收音机流行得多。机器在进化,人——是在退化的。”
“牺牲自我,成就科技,在老兄看来,是不值得的事情?”他竟然回问了我一句。
“我是这样认为,不过我可不敢出去乱讲,惹出麻烦来就不好了。”我笑了笑,坐在他斜对面的书桌前,“但是,毕竟身份地位卑微,说的话也没有什么影响,还是比较自由的。”
“老兄喜欢看书?”他望向我身后的大书架,和墙体合二为一的大书架,向上顶着天花板,下面紧贴地板,书被放的满满当当的,不过并没有什么顺序——我向来这样——并不是想酒吧那样,乱而有序,我每次想看什么书,一般情况都是找不到的。
“只不过是喜欢收藏一些书罢了,看倒是不曾看过多少。对画,倒是喜欢。”我冲了一杯茶,茶叶是昨天放上的。
“没想到你还是一个挺文艺的人,以前真没看出来。那怎么说,你也会写些文章吧!”他走了过来,拿起我桌上的《生命不可承受之轻》——米兰·昆德拉的代表作——就像是在菜市场挑白菜一样,先是掂量掂量了重量,然后嗅了嗅。
“有写,不经常写,也不懂。”
“怎么能说不懂呢?写东西这件事,没有什么懂与不懂,也没有什么对于不对,只要用心写了,就是好东西。”他翻看起我的《生命不可承受之轻》来,“ ‘文学不是用来抒发情感的,如果它真的没有承载什么,或者说不是在构造一个新的世界,那就称不上文学,只是文章而已。深入人心,不笃虚名,方成大作。’好,写的好,我喜欢你这种对文学的态度。”
“只是胡说八道。一般人看到就会说我,连饭都吃不上了,还搞这样的东西,真是不正经。”我喝了一口茶,我的舌尖尝到了昨天的味道,“就是不正经。”
“正经不正经。没有违心,没有害人,如果有人批评,当闲话就可以了。”他轻轻合上书,把书放在原地,然后向我身后的书架走去,他用眼睛在书架上扫来扫去,似乎没有找到什么想要的东西,然后就把目光移开了。“看过这么多书了,道理应该都懂个差不多了,写些东西当然是手到擒来的。你怎么不想想用写东西去赚钱。”
“我说了,不经常写,不懂,也不想写。”我心里并不是谦卑,而是真实想法。“赚钱?还不如去打扫卫生。”
我不了解他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他似乎是在有意指引我去写东西。说实话,我不喜欢写东西,只不过在一些书白处,写上当时读书的心得罢了。当然每个人都喜欢别人夸赞自己,但一味接受夸赞,人就有可能飘的很高,然后消失不见。人,接地气一点比较好——这些是读《生命不可承受之轻》学来的。话说回来,他这次来,一定是有什么目的的,虽然我不知道有什么目的,反正……我有感觉,今天的他不同于往常的他,虽然之前之见过一面,但是我也大致可以揣摩出他能说出什么样的话来,今天的有些话,说实在的,根本不像他说出来的。
“今天天气不错,我想出去走走,你……”我找个办法要甩开他。
“哦,我也没有什么事情吧,不过我还是不陪你了,我先回去。”他转身就走。
“哎,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他回过头,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叫老兄就可以了。”
“那我就叫‘你’就可以了。”他这次没有留给我喊住他的时间,带上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