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小说】莫兰之死

                                 

莫兰之死

钉

“和你说一件事，今天我和老姐打电话了。”朱还是那副扑克脸，让人看不见波澜，猜不透臧否。

“你姐姐怀孕了？”

“不是，今天我姐工作的钢铁厂出事了。”

“什么事？有人出事了？”

“对，死了。我们同村的木兰，可能是叫木兰吧，毕竟一直是叫方言，也不知道用普通话怎么说她的名字。”

在乡村总有这样的事情，一个人正确的名字可能只出现在两个地方——户口本和墓碑，而浑浑噩噩几十载，别人叫的可能是与自己名字毫不相关的一个代称，甚至方言叫多了，也不知道名字用汉字怎么写下来。你走进乡间的墓地，那是恐怖的，周遭都是你熟悉的故人，他们安静的躺在那里，你明明知道，可是这一切又是陌生而冷漠的，因为一块块黑色墓碑上镌刻着的是你闻所未闻的名字，无论是怎样的温馨记忆也无法在这样的名实分离中被拾掇起。

她愕然，听着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死去的消息，但旋即蹙眉，想起了和莫兰差不多年纪的公公和婆婆。

去年镇江的钢铁厂大裁员，二位老人首当其冲，赔偿金还没有拿到，就回到了老家的钢铁厂再就业，从告别工作了15年的镇江，到入职新的工厂，前后不到一星期。老一辈人总是习惯了操劳，闲不下来，可能年轻人就是想不明白，在家躺着玩玩手机、钓钓鱼，好不惬意，都忙碌一辈子，也该享福。

“爸爸也在钢铁厂里工作，让他别干了，这太危险了，记得他第一天去厂子，就有钢材掉下来，就掉在爸爸旁边，太危险了。”

“是啊，今天晚上打电话和爸爸说。”

已是凌晨，两个人才躺下，但睡意全无，城市仍灯火通明，专跑晚班的网约车司机生意红火，城市中没有睡去的眼睛和刚睡下的眼睛闪着同样的光，那是红光渗过白雾的鲜活。

“木兰也太可怜了，她多大了？”

“比我妈小一点，个子不高，比你还矮一点，瘦瘦小小的，但是特别能干。你还老说你要回农村做田，那苦你怎么可能吃得下来！木兰一个人干我们三个人的活。”

“哪三个人？”

“我、我老姐和我妈，我爸不是先去镇江钢铁厂上班的嘛，家里的田地都是我们三个人打理，木兰就厉害了，三下五除二，几分地的花生就摘完了。”

“真的太可怜了，一辈子都苦，老了还不歇歇，还这么辛苦赚钱干嘛呢？应该享享清福。她有几个孩子？”

“她有一个儿子。”

“结婚了吗？”

“她儿子比我小一点，还没有结婚。夫妻俩很拼啊，不仅在市里的钢铁厂打工，家里的田还顺带打理，白天在钢铁厂，晚上回家做田，也挣了一些钱，给儿子在市里买了房了。”

“她儿子上大学了吗？”

“没有，老早就出来打工了，在工厂上班。从高考恢复以来，我们村考上大学的人总共加起来都超不过十个。”

看着窗外群楼和路灯闪烁，沧海桑田，谁能想到这片热闹原都是良田千亩。木兰的汗水每一粒都熔铸在这雄伟中，不只是木兰，还有我们的父亲母亲。老了的他们又回到那片贫瘠，重新开垦。

“不容易啊！你说钢铁厂老板怎么就不能装好防范的设备？”

“可能他觉得赔钱更划算吧！”

话题就到了这里，两个人就各自陷入沉默。

第二天晚上，朱和家人视频聊天，母亲的手机坏了好几天，总是无缘无故弹出广告，谁知道不小心点了什么，打电话的时候她总不是分神去找广告的关闭按钮。现代生活的繁复总是让人措手不及。

“爸爸，妈妈，你们厂子昨天那事……听说你目击了全过程？”

“吓死人的哦！人当场就没了。头被挤在调度车和一根柱子中间，不过五寸的距离，安全帽就像鸡蛋壳一样碎裂了。”

“别干了，这工作太危险了”

“对啊，我和朱收入还算可以，哪里需要你们二老赚钱呢？就在家种种菜、养养鸡。”媳妇儿忙过来插一嘴。

“种菜，养鸡又没人吃。我们车间都是小件，安全。”

“这工厂肯定不合规范，三天两头出事，不是断手就断脚。”

“断手断脚很正常，这么大的事头一回。”

“还正常，这哪里正常了？以前你在镇江的时候也这样？”

“镇江的时候，死了十几二十个。”

“这么严重？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这都习惯了，没啥好说的。”

“这么危险，还有这么多人去干？”

“想钱哦，钢铁厂在老家那边工资给得最高，加班多的到手有7000-8000。”

“哎呀，您就别想那么多钱，找个清闲工作打发时间就可以啦。”媳妇凑过来，急了。

“辛辛苦苦一辈子，木兰没有享过一天福。”妈妈在一旁感慨啊，眼角渗出了泪。

“说是赔多少呢？”

“100万，一条人命。她一辈子估计都没法赚到这么多钱。”

“记得二十年前，一条人命是20万。”媳妇想到了一些往事。

“爸、妈，别干了哦！”

妈妈忙忙点头，可是这该死的广告，遮住屏幕，分散人注意力。

爸爸趁机插嘴：“你们有宝宝，老爸就有事咯。”

“又是这个话题，咱们可以不用说了。拜拜！”

正好妈妈点错屏幕，视频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