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与马,何以共天下?(一)

“一个人的命运,当然要靠自我奋斗,但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进程。”
——某位长者
公元304年夏天,二十九岁的琅琊王司马睿在一个月之内,经历了两回生死。
先是七月初,洛阳禁军莫名其妙躁动起来,挟持了晋惠帝与公卿百官,以东海王司马越为大都督,去攻打邺城(今河北邯郸市临漳县)。当时邺城的成都王正如日中天,而洛阳禁军则在年初遭遇惨败,尔后又被大清洗,七零八落的。一些大清洗的漏网之鱼为了保命,孤注一掷,策划了这次军事冒险。
公卿百官都觉得,此行可能有去无回,然而面对情绪激动、杀气腾腾的禁军大兵,谁敢说不呢?只能默默叹气。出发前,大家纷纷私下打听,“今日向难,卿有佳马否?”随时准备逃跑。
双方在荡阴(今河南安阳汤阴县)接战,洛阳方面一触即溃,战斗很快演变成单方面的屠杀。邺城军队收到的指令是“惟不犯陛下一人”,也就是说其余人人可杀。最终,晋惠帝脸颊受伤,中了三箭,被俘虏。洛阳公卿被杀掉一部分,逃走一部分,剩余部分与皇帝一起,被押进邺城。司马睿侥幸没有死,成为俘虏中的一员。
更大的危机接踵而至。八月初,东安王司马繇被成都王处死,表面原因是他之前劝成都王出城投降,沮军疑众,真实原因则是成都王想篡位,担心众臣不服,所以挑东安王这个宗室疏族杀人立威。
东安王是司马睿的亲叔父,他们这一支血脉出自司马懿之子琅琊王司马伷。司马睿是司马伷的嫡系长孙,是第三任琅琊王,也是这一支宗室的代表。东安王一死,其他人可以混在人堆里沉默,司马睿却是必须要表态的。但他该如何表态呢?拥护成都王?那是附逆,搞不好事后会被清算;反对成都王?叔父都杀得,侄子杀不得?
司马睿思来想去,左右都是死,不如逃离邺城。
若干年之后,皇帝司马睿以轻松的语调谈起那一夜的逃亡。按他的说法,逃亡能成功,是得到了上天的庇佑。当晚邺城戒严,巡街的士卒来来往往,天上月明星稀,让人无从遁形,但是突然间,云雾晦冥,雷雨暴至,士卒躲雨不暇,司马睿趁机出城。
出城后,司马睿向南狂奔,又在黄河渡口被拦了下来。原来成都王为了防止那些挟持来的朝臣遁逃,特地下令,禁止官宦显贵渡河。幸好随从宋典十分机智,他用马鞭敲敲司马睿的马,打趣说:“舍长,有令禁止贵人过河,你怎么也被拦了?” 关吏一听来人身份仅是个舍长,于是开关放行。
其实这个说法经不起推敲,晋朝对于官员与百姓的服饰是有着严格的要求,藩王的服饰与舍长的服饰有着肉眼可见的差别,而且司马睿生长在洛阳,一口洛阳官话想来也与河北基层舍长有明显区别。
这次逃亡,说穿了,可能就是易装为平民,贿赂守城门的士兵,趁夜逃出城,如此而已,并没有什么戏剧性的情节。成都王的军队成分复杂,主要由河北各地豪强武装拼凑而成,当时邺城内外人心紊乱,乱糟糟的,成都王的命令能够下达到哪个层级,又能够执行到哪种程度,都令人存疑。那段时间从邺城逃走的人并不少,司马睿只是其中之一。
不过司马睿逃跑得十分及时。当时一支充斥着鲜卑、乌桓骑兵的两万人大军,正离开蓟城(今北京西南),从北方杀来。几天后,这支军队攻破邺城,“士众暴掠,死者甚多”。
司马睿一路逃回洛阳,接了母亲夏侯太妃,随即东下,回到封国琅琊国。
归国,是不得已的选择。西晋藩王大多数贪图洛阳的繁华热闹,不愿意回到清冷无聊的封国,即使晋武帝曾经严令催促,强制藩王归国,等风头一过,他们又都偷偷回到洛阳。后来内战爆发,归国更加变得不明智。西晋制度,藩国分大国、次国、小国三等,大国置国兵五千、次国三千、小国一千五。乱世之中,这点兵力根本不足以自卫,但如果招募兵马,又会被认为要参与内战,引火上身。所以,对于像司马睿这样缺乏政治野心的藩王而言,洛阳才是最安全的。有禁军保护,宗室成员又多,可以混在人堆里做沉默的大多数,反正交战各方都姓司马,无论最后谁赢了,都是同族。
当时谁也没想到,内战会越打越大,越打越疯狂,洛阳被攻陷,禁军被清零,皇帝被俘虏。
琅琊国原本是个次国,但是首任琅琊王司马伷临终请示晋武帝,将封国拆为四份,分给四个儿子(司马睿的父亲司马觐为琅琊王、司马澹为武陵王、司马繇为东安王、司马漼为淮陵王),于是变成了小国。第二任琅琊王司马觐三十五岁就病死了,司马睿十五岁继承王位。就在这一年,“八王之乱”开始了,他的三个叔叔都很活跃,还加入了不同的阵营,搞得兄弟反目。司马睿是宗室疏族小辈,资质平庸,缺乏影响力,因此有了不表态的自由。
此后十余年,洛阳内外发生许多骇人听闻的大事件,司马睿始终混在人群中随大流。对于这段经历,《晋书》不好直接说他浑浑噩噩,听天由命,只能夸这是大智慧,韬光养晦,“惠皇之际,王室多故,帝每恭俭退让,以免于祸。沈敏有度量,不显灼然之迹,故时人未之识焉”。
期间,好友王导多次劝司马睿归国,他都没有听从。在洛阳,司马睿只是芸芸众王侯之一,到了琅琊国,他是一国之主,怎么可以不表态?琅琊王氏在“八王之乱”中卷得太深,前期捆绑贾皇后,后期又捆绑东海王。王导本人后来也入了东海王幕府,他的建议不仅仅是出于私人情意,还有在政治上拉盟友的意思。但司马睿还是想站在岸上,不愿意湿了鞋,毕竟,他有皇家血脉加持,最不济可以做富家翁,何必涉险?
然而经历了邺城一难,司马睿再想超然事外,显然不可能了。皇家血脉固然有加持,也会有反噬,丧失不说话的自由。
当时东海王也从荡阴战场死里逃生,逃回东海国,正在下邳招募军队。东海王任命司马睿为辅国将军,这是一个杂号将军,品轶不高,相当于先挂个号。数月后,司马睿被升迁为平东将军、监徐州诸军事,这是二品官衔。血脉加持的威力,使得缺乏政治经验的司马睿,一跃成为方镇大员。
此时内战已进入决战阶段,关东诸侯推举东海王为盟主,进攻关内的河间王、成都王。东海王要外出打仗,分配给司马睿的任务是在下邳守住大本营。这个任务,一方面体现东海王的信任,另一方面也体现了,东海王对于这个远房侄子的能力,有着清晰的认识,打仗,他是不行的,管管后勤吧。
司马睿也不用真正管事,真正的主事者是王导。西晋习惯由宗室成员镇守一方,然而天潢贵胄们的执政能力普遍不高,并且因为主事者“进不求名,退不畏咎”,很容易胡作非为,所以往往给配一个有能力的副手。王导是司马睿特地向东海王讨来的,担任司马,“军谋密策,知无不为”。
从一开始,“王与马”的合作基调就是,“王”主事,“马”为摆设,摆设离不开主事者以处理实务,主事者需要摆设以正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