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先生—湘江梦
大学入学前的暑假,父亲要去长沙谈工作,正好我整日在家无事,他便打算把我捎上,换换心情。一开始,我本不打算去的,原因有二:一是,我在家闷久了,筋骨不像高中时灵活,人也发懒,整日昏昏沉沉的;二是,父亲是去谈工作,免不了要遇见杯酒应酬之事,对于向来腼腆无话的我来说,吃席都要坐如针毡、度日如年。可是,当父亲提到去长沙可以去看看湘江和岳麓山时,我动摇了,心中挣扎了一番,便同意前去了。 虽然我是湖南人,但很小便生活在北京,除了一点改不了的口音和能吃辣的口味,我找不到其他湖南人该有的特征了。对我来说,“湖南人”这个词即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个体(父母亲人都是湖南人),陌生的是精神(那些写在历史上刻在人心中的东西)。所以,这次“旅途”也许能让我熟悉熟悉日别已久的家乡。 晚上十点到了长沙,在旅馆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便动身朝岳麓山出发。整整一上午,都在山间的水泥路上漫行,时而拐进主道旁的小路,穿过树林阴翳,去拜见革命前辈的墓地(如黄兴墓,蔡锷墓);时而踏入纪念馆,缓慢挪动着步子,瞻仰先人事迹;时而又踏入岳麓山寺,在客房中吹风歇脚。下山时,在一条人烟稀少的小道上,碰到一位老乞丐,破烂不堪的衣物与周围景色格格不入,只可惜当时我和父亲都没带现金,造浮屠愿景好作罢了,然而讪讪地走后,我心中却似生了个疙瘩。 下山后,便直奔橘子洲去了。乘着观光车游览,微风吹过,一路景色宜人。远看江水碧如穹宇,波光粼粼,游船往来掀起滚滚白涛。须臾后,到了毛主席青年纪念馆,一尊庞然巨物夺入眼帘,其茂栩栩如生,如见真人。其远望江水的目光,给人一种奋勇向前的动力,但他看起来又是那么平静安详,好像时空错位般看到了如今这番新天地。 由于这一天走的很累,回到旅馆洗了个澡,倒头便睡了。 朦胧中,视线逐渐清晰起来……一个身穿白色学生服的学生,渐渐映入眼帘。 “醒醒,醒醒豫樟,先生进来了” 说话间,真有个中年先生走上讲台。 “先生?哪个先生?” “我看你还真是睡糊涂了。就是杨怀中杨先生。总之你快清醒些吧,别第一堂课,就让先生点名了。”他笑着说完,便侧回身去了。 “同学们好” "先生好" “请坐。” “今天是我给大家上的第一堂课,修身。有一句话想必大家都听过,修身、治国、平天下。也就是说,修身是一个人将来于家、于国、于天下有所作为的基础。那么,什么是修身的第一要务?修身,首先又当从何入手呢?我想请几位同学来回答我一个问题。” 杨先生四处看了一眼,便看到发愣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我,随即他便说道“靠窗的那位同学”。我旁边那位立刻用胳膊蹙了我一下,我便一个激灵起了身,我那神情恍惚的模样惹得周围几个学生偷偷发笑。“你为什么来报考师范”杨先生问道。为什么?我脑袋一通乱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急便开始磕巴起来:“当……当先生可以教导别人,受到人的尊敬,学生经过时都要恭敬地喊声先生”,随之便是一阵哄笑,我立刻羞红了脸。“同学们,请安静。"杨先生说道,但他却并没有为此生气,而是循循善诱的问道"嗯,正如你所说为师者可以赢得尊重。那我问你,怎样的师者可以赢得学生尊重”。这回我可算清醒了,我思考了一会便答道:“只有将教授别人的知识自己亲自身体力行了,发现错误便不断去改正达到正确,才能成为学生的榜样,得到尊敬”。杨先生认可地点点头,说道:“力行近乎仁,确实值得尊重。想必这就是你入学的初衷吧?”。“是的”我慌忙答道。“请坐”他说完,便转头问另一个同学了。 问完几个人后,先生又把目光转向我这边,这令我感到十分不安。然而,先生却把目光移向我身旁的一名学生,说道:“你为什么来师范” 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学生,就是称呼我为豫樟并提醒我先生来了的那位。他站起了身,其炯炯有神的目光,让我对他的回答十分期待。然而,他却说他也说不清为什考师范,先生讲一个人做出了选择,并为之付出了行动,一定都是有目的的。他解释说他这次来长沙本是来开阔眼界,没有想过将来要做什么。辛亥革命时,他当过兵,共和胜利后,他又想继续学习。他曾四处寻找适合自己的事,最先他报考了警察学院想要当警官,但考前又被一则肥皂制造学校的广告打动,因为上面说中国人卫生条件很差,制造肥皂对社会有大的好处。后来,他又在学法学的朋友的介绍下报考了法学学堂,此后他还去过经济学堂上过一阵。 “其实,老师,我只想做个对别人,对社会多少有些作用的人。所以我总是试来试去,总觉得这个也不对那个也不对,每一样都不能解决最根本的问题。” 一开始,我本准备下课后找他打趣,但听到他为了实现个人的价值而四处求索,不由得打消了歪念。我看看先生,他也是听的入神。 “这次我来师范,我也只是想,也许我以后适合教书”他继续平静地说道,在我看来,他是那么的自信。 “一个人立身处事,首先考虑的不是自己得到多少好处,而是于他人于社会有正面的作用,很好。” “能做到这一点,一个人的存在就有了价值,就是一个值得肯定的人。” “但是,以今时今日之中国而论,仅仅做到这一点就足够了吗?不够,远远不够” “你刚才说你试来试去,却都不能解决根本问题,这证明了什么?证明了在你的潜意识里,你已经意识到了,当今的中国缺少不只是一个商人,一个警察,一个法官,或是一个成功的肥皂制造家。这些术业有专攻的人,中国固然需要,但你们这一代青年身上所担负的责任却远不止于此。” “先生,那我们究竟应该做些什么?”他急切地问道。 “你要想知道做什么于国于民最有用,那首先就要弄明白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今天究竟面临的是怎样一个局面,亟待解决什么样的问题。”杨先生挥了挥手,示意他坐下,接着他慢慢走回讲台,继续说道:"当今之中国,面临的非比寻常,可称为上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危机、大变局" “请问老师,这个大危机、大变局该如何解决”我们俩异口同声的问道。 “对不起,我这里没有现成的答案。”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要解决一个数千年都不曾遇到过的生存危机,答案也非轻易所能求得。” 先生神情激昂地说着,当他说起帝制被推翻,共和却没有实现,说最近的新闻上的惨案,说某某的独裁真面已是昭然若揭,说列强依旧凌我国之上,国家经济军事无不仰仗列强之鼻息。 他的每一个字,都如一把利剑,刺痛这我,这使我对国家的希望跌入深渊。然而,他语风一转道:“但是,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重任,仍将有待来者。”我抬起头,看着他,又看了旁边那位,他也正安静地聆听着。 先生说这破局者,一定是千年难遇的英豪,而这种英豪必定心存大志。接着他又回到正题,讲修身应以立志为本,并劝勉我立三千年一遇之大志,以天下为己任,由此磨砺意志,砥砺品行,努力学习,奋发图强,以舍我其谁的大担当肩此重任以待来日。 “如能做到如此,则他日肩负起中华改天换地重任的英豪,又焉知不在诸位当中。” 语毕,屋内掌声一片,学生们激动地站了起来。 “下课。” 下课了,杨先生走了,学生们也三两成群结队出去了。 “豫樟,你发什么呆呢,快跟我一块走” “啊,我还在想刚才先生的话,你说谁能成为那样的大英豪?” “我看啊,唯有是心存大志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去奋斗的人,才能当得起这样的大英豪!”他说着,一开始是一本正经,然而念到踏踏实实时却咬字特别缓重,还有意无意地朝我微笑。我心中毛毛的,总感觉他话里有话。 “你这么一说,我到是想到一个人符合你的要求”我也学着他的语气说到。 “是谁?你快说”他问的十分急切。 “你真想知道?”我故作为难道。 “当然了,若是有如此英豪,我定要前去请教一番,问问他当今中国缺少的根本。” “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嬉笑的看了他一眼,笑道:“你”。 “好啊,我跟你讲正事,你却拿我寻开心” “没有,我是也是在讲正事。你看啊,你之前不是四处求学想要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吗?这不正是心怀大志,脚踏实地吗。我哪里寻你开心了?” “你啊”他指着我笑道,然后又捂着嘴说“我看你也是个大英豪” “怎么说?” “力行近乎仁” “你,你寻我开心” “还不是你起得头” “那也是因为你怪腔怪调的” 我们正笑闹着,一个学生跑进教室喊到:“二十八画生,有你的信” “来啦”他接过,立刻拆开来看,我侧身瞄去,信底署名纵宇一郎。 “这是谁呀?纵横一郎,名字怪霸气的” “想必是看了我的征友启事的同道吧,待我看看。” “征友启事?” “嗯,我不是之前跟你说过吗?我准备将全长沙的有志青年联合起来,共同探讨救国的方法。”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我牵强地说道。 “嗯,好!我一定要结识一下这位纵宇一郎” “信里说了些什么,让你这么激动?” “耳闻不如亲见,我们还是赶快去会会这位同道吧。” “现在?” "对,他现在在某某等着我们" 说罢,我们俩朝会合的地点赶去。一路奔波,不知跑了多少里,等到停下脚步,我已经累的气喘吁吁,如若再挂场风,我便会如陈年朽木般哐啷一声倾倒。我扶着双膝,费力地抬头看着他,不出所料,这家伙体格好的不得了,跑了这么久,也只是微微出了些汗。他看了看我,突然道:“冲你,我就得发文请陈先生在“六大标准”中再添一条”,“哪一条?”我嗓子沙哑地问道。“就是“健壮的,而非体弱的”,你看,是不是在理?”他笑着问道。“在理,在理。思想武装脑袋,体魄武装身体,如此一来,咱中国之青年发光发热,定能改变我国之现状,拖去那顶东亚病夫的帽子。”一个声音朝我们传来,我们齐望去,只见一个青年拍着手朝我们走来。 “想必,你就是纵宇一郎吧” “正是,你是?” “二十八画生” “哪这位是?” “我的老乡,现在一起在师范上学” “你好,我是…” 我正要介绍自己,但他却打断我道:“这是豫樟” 纵宇一郎点了点头,又冲我笑了笑,我也觉得没有在介绍的必要了。我们聊了起来,聊的都是些国家现状、社会发展、民族未来等宏大而重要的话题。他们聊的很酣,虽然我也插过几次话,但腹中文墨有多少我也是心知肚明,因此我主要在聆听。 路过一条街时,我看到几个破衣烂衫的乞丐,他们头发凌乱、骨瘦如柴、土黑的肤色、眼神更是黯淡无光。我躲到他的背后,不敢去看那些人,随后又一咬牙,拉了拉他的衣袖。他传过身,看着难以开口的我,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伸手便向衣兜里掏了掏,费了半天才摸出几个色泽黯淡的钱币,递给了我。 “这些你拿去吧,你也是想行些善事” “谢…谢谢”我犹豫地接钱,我蚊子般道了声谢。然后,飞快地跑向一个乞丐,将钱币迅速地放到那空荡荡的碗里,听到哪清脆的钱币与瓷碗的碰撞声,我提着的心好像松了一半。我正打算离开,却看到令我震惊的一幕。那乞丐正吃力地伸手向碗里摸钱,然而其他几个稍有力气的乞丐却突然围上来,抢起钱了起来,把那位踢到一旁。片刻间,那几个抢钱者跑走了,而那个挨踢的横躺着,无神地看着我。我内心碰碰直跳,恐惧、愧疚、震惊。我顾不了那么多,发狂地跑开了(没有目的地)。 黄昏,树影婆娑。我一路跑到江边,朝江水大吼,一群水鸟被我惊飞,四散奔逃。不过片刻,我又开始无助地哭泣起来,不断地问自己为什么连一个人都救不了? 就这样我哭了很久,等月亮出来了,我才停止了哭泣,但依旧喘息不止。我看了看四周黑漆漆的树林,看了看江水中不移的明月,看了看……我忽然看到,远处有漫漫火光向我靠近。我擦了擦泪,眯眼瞧去。 “豫樟,你在哪里?” “豫樟,豫樟!” 远处传来的一阵阵呼喊声,是在找我!? 我呆了会,缓了缓气,立刻放开嗓子朝火光处喊到:“我在这里!” 片刻间,火光骚动起来,飞快朝我这边奔涌。慢慢地,火光、脚步声、呼喊声交织起来。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清晰。 是一群青年,他们穿着的校服不同,看样子是来自不同的学校,其中还有一个大胡子,应该是老师吧。每个人手中的油灯发散出的微弱的光,在相互照耀下,编织成一小片地面上的“星空”,而我正被这片“星空”包围着。江边流水潺潺,夏夜蝉鸣悠悠,在这样的环境下,我终于平静了下来。 “我想明白了,谢谢你们”我松了口气,平静地对他们说。 突然间,强风吹拂,树枝摇摆不定,刹那间,火光尽灭。 我费力睁开眼,看到周围的人一个个变了模样,从青年到中年再到白发垂髫,一眨眼间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风停了,一切又恢复平静,夜空璀璨。 当我回过头去寻找他的身影时,他已远远地矗立在橘子洲头,我急忙追过去,边跑边冲他大喊,但他依然静立着,似没有听。 直到接近他两三尺的距离后(他背对着我),突然开口道:“你有一颗温柔的心,但是社会的荆棘总会把你刺得遍体鳞伤,使你深陷于无尽的黑暗中。也许你会改变,如同随昔日逝去般丢失最初要追逐的东西,融入漫漫长夜的黑暗;也许你会失落,如同风中摇摆的一盏灯火,即使坚守着心中永恒的信念,但看到世间种种,而失去奋斗信心,就此一蹶不振,生起出世之感。有时候,你的善意,并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却很有可能造成意想不到的伤害。有时候,你付出了一切,却只能掀起微弱的涟漪,随即消隐无踪。有时候,你便如那盏风中灯火,在一事无成中陨灭。” 他的声音缓慢而沉稳,似看穿世间百态。 “就算这样,你依旧愿意踏出这一步吗?”他问道。 “我愿意!无论结果如何,我依旧要继续燃起这盏灯火”我坚定不移地答道。 他身子不由地颤抖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来。 一张熟悉的和蔼可亲的脸,一张因微笑而挤出满脸皱纹的脸,一张已不再年轻的脸。 “很好”他笑着点点头,继续说道:“希望,你能成为一名英豪” “我会努力的”我爽朗地答道,静静看着他化为点点星光,流逝天际。 视野又开始模糊不清。片刻间后,重返光明。梦醒。 2022年10月1日北京顺义校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