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刻薄造物《菩萨》
1.蓝石镇 蓝石镇上的人一半姓蓝,另一半姓石。 一条小河跨过镇子,把它南北分开。 镇子北面乱而繁华。年里小半的日子有集市,各村人都来赶集。集市里人很喧闹,剥烂的菜叶与切剩的骨肉渣子被踩在地上,味道清鲜和腐臭混杂。 北面有不少大商店,集会时他们把店里的货摆在外面,同来赶集的人一并吆喝着卖。 镇子南面则截然不同。这儿人少,却有碎花泼柳、细柳依月。这儿不那么繁华,却相当安静,而且清洁。这儿有座老庙,镇上的人叫它“菩萨破庙”;庙里有个菩萨像,镇上人叫她“破菩萨”。 可这二者都不破:镇上人世世代代信这菩萨,隔三差五便来庙里烧香。庙古旧,却干净;菩萨有破损,却不见落灰尘。镇上人说,这是真菩萨。 我想他们很谦逊,把自己的神明以“破”冠名;而且也许知道神明亲近自己,庙和菩萨经他们称呼都带着些风尘味儿。 分着南北面的河上没有桥——这是镇上人一贯的说法。然而桥是有的,只是很偏。但在来往出入菩萨破庙的那条人们世代走着渡着的路上,确实没有桥。 想渡河?那得撑着破船摇着破橹,过这河去。你当然可以走偏点登着桥去,但这是去镇外时才需干的事。 凡不出镇者,渡河皆是去拜庙:一南渡去,是敬菩萨;一北渡归,是接祝福。 我很久没回蓝石镇,没想到这次难得一来就逢上了天大的事情。 2.小时候 我小时候在蓝石镇长大,受那儿风土熏陶,染上了蓝石镇的颜色。 六岁那年,家里人带我第一次去了庙里。 那天正好有集市。我们从家里出发,穿过熙攘的人群。那时我矮,人又多,大人不抱着我,我紧紧攥着母亲的手在人群里穿行。 母亲走得飞快,我一步一瘸,我生怕被她丢下,生怕被人踩踏。不同人的衣角轮番贴着我,不同人的手背也轮番蹭着我。我看不见她,但愿她看得见我。 而终于穿过集市,再过一段矮房子很多的地带,就到了河边。矮房子尽头是一条狭道,穿过后豁然开朗:砖砌的小道过渡到泥土、再到青草,天空猛地湛蓝,风吹得人脸发青,太阳终于出现在头顶的一角。 天色明朗,没有云,青草摇曳。河流清澈,周边是碎石滩,河像变窄的天一样望不到头。视线范围内果然无桥,但面前就有三两艘小舟。一人头戴斗笠,身穿破衫,端坐在河边一块整石头上——他倒像尊菩萨。 他问要摇船不,母亲说不。母亲说我们自己来。她把我带上小舟,她持大橹,又给我一小铲子似的木具。 我趴在船边用它划水,船不动。 而母亲持橹撑住河岸,用力一推,小舟便划开波纹,被送入河水中。 北面镇子渐小,石头上的人渐远。 等我再转头时,庙已很近。 3 .庙里庙外 在河那头时我早该注意到破庙,它其实很显眼,但刚才的青草蓝天把我的思绪勾走,舟上时我又只惦记来时的那岸。 母亲摇舟慢而虔诚,橹动就如河水流淌,我有足够的时间倦了北岸繁华的街楼,倦了蓝天碧水,然后注目于庙的青阶白墙。 不久母亲停舟,系舟。我们登岸,我们踩着青草里的青石阶,两步一阶,要前往庙里。母亲也再一次牵住了我的手。 庙很小,旁有垂柳种在小池塘边,青草坡上有细碎的小白花,白墙上藤蔓爬遍,庙檐上是奇怪的兽头,墙与深红色的大柱子连线,暗蓝色的叶状纹路随处绕行。破庙通身陈旧,却偶有一两处角落鲜艳晃眼。 风已很小,太阳当空。庙周边无杂草,植物不规律地丛生,却大体讲究。木门敞开,母亲和我踏步迈入。 执手端步越过门槛,迎面就是那菩萨。 菩萨和我俩隔着一炉,两侧再无像,高处开窗,室内阴但不暗,一道梁横在炉正空,太阳影子就晃在菩萨腿旁。 菩萨她盘腿坐着,一手托瓶,一手作合十状,她五指黏在一起,腿和一圆盘也连着,她托瓶的手平得出奇,而那瓶子也很旧,菩萨周身像是有绸缎制成的衣服,但也只是塑出来的,她五官只能说是对称,丑得有种异样的美,眼无神,无腮,无眉,面容也谈不上慈悲。 她并非石刻的,更像是黏土泥土堆成又烤制,且形状粗涩,色泽很不均匀。 母亲点上香火,我们跪拜,她说该祈福了。继而她嘴里念念有词,我不关心她说了什么;我沉默着,她也不再多讲究。 而后我们踏出庙门,下阶,登舟渡河,作别青草蓝天,摇身回到北面。集会未散,人热闹,菜也还新鲜。 我不懂人们为何爱这菩萨。 4.归乡 时光飞逝,流水行舟无力把我渡得更远,我只好背着行囊徒步赶路。山水一程,风雪也大,月亮有时相伴,太阳只比过去更高。 我要读书,所以去了县城,然后去了更大的城市,离镇子越来越远,乡土味也渐淡。但几日前我终于返乡,熟悉的气味再扑入脑袋,我感到血肉都呼应般地震颤起来。 来时这里先是天晴了数日。 我在镇外待了少说有十来个年头,但看镇里并无什么大变。 他们不知外面已高楼林立,街灯长明,不知行人匆匆,车驰时一晃几里。外面梦也颠簸,橹已过时,轮船踏水,铁桥飞渡。 村里还是,北面繁华,南有蓝天青草旧舟破庙。人们日复一日忙着,他们像是没有将来,就像过去时没有现在。 唯一奇怪的是,天过于晴朗了。也许因为镇子实在与儿时的记忆别无二致,再次来到镇里空气总是诡异的,光温和得灼热,风也清凉得阴冷。 我再去集市,一切照旧,摊子上的摆的还是多年前的旧物,几乎无什么新品。赶集的人也和多年前一样的挤,只有我变了。我已足够高大,看得见更远的东西,也无需再担心被来往人撞倒。 我再归家,家人相迎,家也如旧。旧的门和门槛,旧的床与窗棂,家里的饭菜如往日,那面土墙更似乎在我出生前就立着了许久许久。 我再渡舟,且因怀着对故土的思念虔诚了不少,拿了同母亲当年一致的大橹,渡着一如当年的那河,那河倒有了些动静,更加荡起波纹地招呼我,但我心里已很难再起波澜。舟靠上一如当年的彼岸,破菩萨一如当年地端坐,一如当年的阳光一如当年入室,一如当年的蓝天一如当年无云。 这些相似勾起我的追忆,却反倒让我感到过分甜腻与厌倦,像是已被酿臭了的酒,或一股从胃里翻涌回来的旧滋味。归家前我极思念这里,但此时心中的诡异感愈发浓厚,美好的故土就如此被过分规规整整地割开了。 像是自我离开这里时起,整个镇子的时间都静止了。我识尽旧人,猛地发现我竟是唯一变了的。 5.一场雨 这诡异的感觉未持续多久,因为接着天就阴了。 从天空中有了第一片云彩开始,镇里的景象就与往日逐渐大不相同了。 先是浅浅地天更浑白一些,然后变得暗黄,暗黄渐铺满大地,像真有场雨要来。风也慢慢大了,树叶猛猛地晃动,若无树干拽着,定也如云般成簇骤游。接着,再不几日就偶有雨袭来。 但人依旧,他们照样赶集,有雨就顶着雨去;该去拜菩萨也照样去,他们拜得更频繁更虔诚,人头如雨点。 于是在数日雨的冲涮下,河涨水了。 河涨水了,河涨水了。先是比曾经更激荡一些,然后河水也变浑不少了,岸边的树叶落进去,过河的人也越来越多。大橹拨开河面逐渐看不出涟漪——风吹得更加激烈;然后雨滴入、注入、灌入……河水不住抬高。 几日,镇子上空都笼罩着昏昏的阴云,气氛更异样,我也更担心。 终于在某天,灾难发生了…… 这日天阴得尤其厉害,但鉴于前几日都是日益更阴,便也没什么特殊的;而雨也尤其之大,可其实开始的也比昨天大不了多少。 约莫晌午时候,远处几声闷雷过后,一阵极黑的云陡然盖了上来,白天像晚上一样。我原本在屋里看书,被惊得走到门外。 我看到这不像是白天,更不像晚上,天上什么也没有,地上也是。地上像地下,人像被活埋,空气里飘着的像是一团团黑雾——但看不到黑雾在飘动,因为都是黑雾;不是弥漫,而是填满——我像是失明了,一瞬间竟想的是可是眼睛出了什么毛病。 我惊叫,家人这才抓着手电筒过来,我接过手电。我打开灯,向外探出第一束光,照上对门的屋檐,然后对门才惊叫,然后他们的手电灯光突然照在我的脸上,我的光也移至对方的脸——满是皱纹,在灯和黑雾下尤其明显——我们面面相觑了。 然后举镇惊叫,举镇举灯,一道道光四处照着,大都伸向地面,有的延到远方——但也消失在无边的黑里。 我伸出手,一摊凉意猛然坠到我的手心——是雨水!雨下的更大了,大的惊人,但地是泥土,惊叫声太高,雨落下难有声响。但我的手上确是不曾有过的冷和沉重…… 接着有人叫:暴雨啊,暴雨啊;接着有人叫:快看那河,快看那庙;接着有人意识到不对了:水积上来了,水积上来了;接着人们喊:快跑,快跑。 船在河边,房子是泥瓦制,手边无浮物,但人们先都进屋收齐东西来。我把书装回包里,挎上就拉着家人往外摸索。 有人撑着伞,但无用——风雨太大太大,不久伞就坏了。人们很挤很挤,像是我儿时赶集那般,而我原来不足够高大,很快被挤开,与家人分离,像我儿时最恐惧的场景那般。 书与包太重,我索性丢在脚下,人流往河边摸去——那里有不少船,我索性由他们挤着去。 人愈来愈多愈密集,但河就快到了;穿过往日集市的地方,到了矮房子处;再穿过矮房子,进一道小巷;再挤过小巷,就当是那河边了。 大家手电的灯光往前探照着,风如流星般袭来,远处的黑还是看不到头,但河就在眼前。 天色漆黑,没有云,不见青草,周边是漫漫水滩,河流溢出,河流只能看到很短。视线范围内根本看不见桥,但幸好面前就有两三艘小舟。 而再探近一些时,小舟更多了,河流泛滥得厉害,人们挤着挤着一个个上去了。 河流冲着小舟游动,人们撑着大橹平衡。我就坐在舟尾。我回头望去,北面有些房顶上还打过来探照的光,还有不少人在往河边赶。 我焦急地呼喊着,想要找到家人,视线飞快地搜索,突然背后一阵瘆人的凉意——我猛地回头,一个奇怪的东西在河对岸,异样的形状发着异样的光芒…… 我打着手电找过去——泥塑的身体,黏连的四肢,粗糙的五官……但在动!我被吓到了,我说不出话来,我忙摇着身边的人,我指着我的光照到的地方,我嘴哆哆嗦嗦,还是说不出话来。这时一个声音瞬间轰地进入我的脑子,那是我很久很久前从一位早已过世的镇里的老人口里听得的…… “这是真菩萨……” 那人看过去,然后更惊讶,他惊叫一声—— “菩萨!” 6.菩萨 这一声让众人都安静下来。人们纷纷看向那水里的菩萨。 她就在那里,但落水了,她在水里挣扎着,就像一个真的少女在求救,可她是泥塑的,她的身体被水冲击着,已并不完整。 “菩萨!菩萨!”众人大叫。 是的,菩萨,菩萨,就是我儿时看得的,几日前刚去拜访过的,那尊菩萨。 “菩萨落水了!” 是的,她落水了,她简陋的脸竟也能做出痛苦的神情,她笨拙的四肢竟也能快速地挥动,她正在一点点下沉,但泥在融化,泥水已渗开…… “快去救菩萨!” 是的,快去……救菩萨? 此时雨还在变大,而菩萨在很远处,河水已冲没了许多地方,积水早已一人高,风也大,一浪一浪,天昏地暗,地上是地下。 “快去救菩萨!”叫罢,我身边的人一把递来大橹,一头猛扎进河里。 我忙撑着橹保持平衡。但更多人也响应了,他们一个一个地、前仆后继地钻进无底的水里,然后浮上来,然后朝着那个破菩萨的方向游动着。 一浪一浪,每一段都有人不再浮上来,但人很多。 不识水性的老人也喊着菩萨跳了进去,但一跳便没了动静。但人很多。 等人们围到那挣扎的菩萨身边时,水已很凶很凶。 这时一个大浪打了过去,像这河张开了口,一下吞没了,菩萨和众人。 河面一时安静,只剩风声水声。 但不一会儿,浮上来了——举上来了个什么东西——我细看着,原来人们已沉底,而舍命托举上来了那菩萨的头。 她的五官几乎完全模糊了,身体也早已消融,从一只耳朵的缺口那里,被冲化了小半个脑壳,她眼神难得慈悲,似乎不惊了,直到她的脖子完全升上水面时,我才依稀看清一切。 ——那几乎成个大洞的鼻子处往下,一模柔和的微笑格外狰狞。 冷寂的空气一下把我紧紧实实地包围,我环顾四周,终于惊觉:在船上的,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 7.完 得幸于我几日前能掌稳了橹,我撑着舟从已几乎被淹尽的镇子里出来了。 镇子没了,菩萨没了。 我的书早已一并埋在那里,连同我的故乡,我的亲人。 现我已在归途,但归的是远方车驰楼拔的乡;而暴雨洪水的那一幕幕,仍在我心里梦里隆隆作响。 顺带要一提的是,那河不叫破河,镇上人唤它作“菩萨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