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禁】才交符节竟隳节,吟罢无衣即浣衣

《浣衣》
于禁被押至中军帐时,竟还体面地穿着单衣。绳子搭在他身上,做个样子。众军都看得出,俘虏不会逃跑。
六十岁的汉寿亭侯放下军报,双目炯炯地望过来。
于禁从没投过降,凭着曹营中的模糊记忆,知道是该跪下去的。于是单膝跪倒。关羽也没挑这个礼,语气平淡:“又见面了。”
一时千般情绪涌上了于禁的喉头。他张了张嘴,避开了主帅的视线,“听凭发落。”
两边侍立的军士都在笑。如此辉煌的胜利,也亏得敌将自弃刀兵,得来全不费工夫。
关羽表示,要将他械送西川,交由汉中王处置。
这番话让于禁直接匍匐在地。他惊慌地膝行几步,语无伦次:“不,不要!”
一句出口,他自觉不妥,又哀告道:
“魏家科法,君侯素知。我罪孽深重,还乞君侯念在昔日旧情,饶过在下......的家小。”
少将军关平哼出了声:“这须由不得你!”
于禁几乎将脸埋在了地下。他全身都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八月的樊城,秋寒入骨。湿透的衣衫勾起了经年旧伤,前所未有的折磨。
关羽依然没有答复。他看着于禁惶恐瑟缩的模样,似乎回到了建安五年的下邳。全军覆没,自分必死。而曹公宽大地伸出手,“云长别来无恙?”
这时帐外一阵喧闹,是庞德被绑了来,须发皆张,目眦俱裂,兀自千贼万贼价骂。
于禁被晾在了一边。只听白马将军与汉寿亭侯针锋相对,字字落地成钉。
他不愿死。他心知肚明,武人临难苟免是最可耻的事。可他真的还想再多捱一阵子,哪怕是烤一烤火。
这泼天泼地的雨,几时才是个完。
当天夜里于禁开始发高烧。
庞德是死了,葬在他出征时准备的棺材里。先锋怒目圆睁,要作那刑天舞干戚,镇压山洪。金戈交错之声,骏马驰骋之状,将于禁彻底裹挟。千万只手撕扯着他已不存在的战袍,嘲弄着:看啊,这贪生怕死的名将。
于禁无言以对。他再一次沉入汉水,也难洗尽满面羞惭。
待他悠悠醒转,已不知今夕何夕。湿淋淋的军装被剥下,换上了一套汉军下等士卒的衣裤。榻边小几上,搁着一碗治风寒的药汁,一块干粮。帐外有人执戟,身形如松。倒是没给他加什么镣铐。
他偷偷把那救命的药汤倒在了榻下。真荒唐啊。竟像一个七龄男童,耍着小心眼,不吃那苦头,只为拖延上路。
于禁咬着汉军分给他的干粮,食不知味。他没有想随他一同投降的三万将士,却无端地想起,昔年明公用金璧从南匈奴赎回的蔡中郎之女,他该称一声蔡夫人的。
那时《悲愤诗》在许都渐渐流传开来,声声问天,如杜鹃泣血。他素无文才,比不得五官中郎将和临淄侯,能口诵心惟,起舞唱和。神思昏乱中,只记得十个字:
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汉军元帅在百忙之中抽身来监视他这个罪囚,一下子就闻到了帐内浓重的药味。
关羽怒了。
“我军中没那么多草药供你糟蹋!”
而他挣扎着起来,腿软无力,就在榻上拜倒:
“望君侯怜悯。”
“却又来。你已逃了性命,还啰嗦什么!”关羽不耐烦道。
于禁知道关羽的脾气,极力克制着声音的颤抖:“辱军败将,不敢多求。只求君侯报捷时——”
他咽下了这份难堪,一双凤眼始终垂地,“......说在下是被生擒的。在下情愿囚于荆州。如何敢去谒见贵主!”
关羽清楚对方在怕什么。为将而降,如墨侵织素,虽欲浣涤其污,不可复白。魏法森严,诸将家眷皆为质。于禁已是跳进汉水洗不清了,倘若消息传回国,说他为西川效力,纵然曹公念旧,有司亦无容赦之理。
他们都不想做李陵。
汉寿亭侯叹了口气: “文则。”
于禁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久未饮水,适才又说了这些话,喉咙痛得刀割一般。
“抬起头来。”
话音中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促使降将慢慢直起身,睁大双眼,听候指示。
关羽看定了他,眼中似有云山万重:
“既然你还认为自己是个军人,我现在命令你,按时吃药、吃饭。”
于禁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一时竟连个“谢”字也说不出,只是拼命点着头,那泪珠儿在眼眶内来来回回地逡巡。
关羽扔下这一句,就转身离开。他的背影是那么高大,宛如于禁年轻时爬过的泰山。一声叹息,仿佛从很远的幽冥中传来:
那个铁骨铮铮的于文则,他去哪儿了呢?
在众人的监督下,于禁风寒痊可,渐渐也能下榻走一走了。汉军的衣裳,对于他是短了些,吊在身上,有点滑稽。
旧军装没有还给他。于禁也不敢问。他扶着拐杖,望向阴霾不散的苍天,眼中充满了忧郁。
这雨终是停了。
秋阳的光辉倾洒在汉水上,似是无限的荣耀。关羽帐下士气鼓舞,恨不能指日克复中原。
那三万魏国人马已陆续押往江陵。只剩零星几个降将,与主帅同行。
于禁是单独乘一条船,木梏铐了双手,由六个精干的小校监押。船上备了食物和清水。一行人正在忙碌,忽见关平到了岸边。
少将军翻身下马,大踏步走上前,“父亲忙于军务,就不来与将军道别了。”
关平居然还称他将军。于禁胸中五味杂陈,低声道:“君侯盛情,我深感戴......”
他没有再说下去。
于禁毕竟跟了曹操三十年。即便自己已走投无路,沦为叛徒,他仍然希望,同袍们在樊城内能固守待援。但是这话,实在不好在面上露出来,只能唯唯而已。
关平又叮嘱了军士一番,这才对于禁拱手,“保重。”
船夫解了缆,一叶扁舟载着他往东南去了。
几天后,一行人抵达了南郡,转告太守糜芳:“此系重犯。君侯特意交代,不可伤他性命。”
惯作生意的糜芳拈须一笑:
“城中牢房还有空的,给他单独辟一间吧。”
于禁从此在江陵坐井观天,外间却已是风云变色。
关羽在樊城下,久攻不克。曹操又调集各路军马来救援。冬十月,孙权上表,以讨关羽自效。闰十月,吕蒙白衣渡江。糜芳出降,荆州易帜。吕蒙入城,将于禁从牢里放出来。孙权也亲自赶来,与他官身相见;又说要给曹操写信汇报,送他回国。
于禁自知是阶下囚,不过易手而已。孙权看似礼待他,却面有德色。吴侯以下更不用说。特别是虞翻,自恃江左名流,每天找各种理由辱骂他。
寄人篱下的于禁唯有沉默。
那一晚孙权大会群臣,于楼船宴饮,满座均欢。于禁耳听着吴人鼓瑟吹笙,想到铜雀台上情形,不觉泪如雨下。他顾自伤悲,哪晓得虞翻又开骂了:
“好生晦气!你当初就是这么哭着求关羽的吧?”
于禁愕然。一抬头,只见虞翻厌恶的目光如钩子一般,要剔出他骨髓来:
“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厮早已将骨气丧尽,兀自作伪求活?我呸!”
孙权面露不悦,但也没申斥虞翻,只是命人换了支曲子。舞女们彩袖翩飞,很快就遮住了天心明月。于禁垂头不语,胃里翻江倒海地叫嚣。
他本是个刚毅稳重之人,如何受得了这般腌臢气?不出一月,被折磨得形销骨立,一病不起。孙权倒是诧异,吩咐医官照料。然于禁心念几灰,终是药石无功了。
那天是十二月下旬,乌云悲风,家家闭户。于禁只在榻上静养。一入夜,便见庞德策马前来,犹是生前鏊战模样:
“于将军,你一生为人刚直,终吃了这亏。休信那孙权花言巧语,外托诚款,内藏阴机,他恃恩定要辱你至死方罢。你又何必事事忍让?”
于禁泣道:
“令明可知,我苟且偷生,也不为别的,只求一朝能挣扎得回去,面见明公请罪,死也瞑目了。”
庞德摇头微笑:
“将军,你好痴也。你纵有悔过之心,然已陷七军上下于叛降之耻。大王又怎肯见你?”
这话如闷头一棍,砸得于禁眼前发黑,再也作声不得。他紧紧闭住嘴,满口铁锈般的血腥味。
庞德见状,又劝道:
“将军不必再与吴狗纠缠。德现有大刀一口,不如从我去斩了那关羽之头,同归大王麾下。那时自有定论,却不强似你在此间抱恨?”
于禁揪住被褥,泪流满面:
“我极知令明厚意。然事已至此,再动杀伐,亦是无用。只恨我不能死于当日汉水中,枉负了三十年的君臣知遇!”
庞德听他固执己见,料不能动,长叹而去。
于禁骤然惊醒,已是午夜。外间廊上却意外地喧闹起来。黑暗中一程又一程传来的声音,是吴人毫不掩饰的欢悦和得意:
“贼帅关羽已于临沮授首,父子俱获。”
他忽然就心痛如绞。
于公于私,关羽始终是敌人。在曹营时,虽朝夕相处,并没有多少深交。关羽不顾明公厚恩,挂印封金千里寻主,于禁甚至感到愤怒。明公令他率七军南下,本就是为解樊城之围。他未尝一战,便失败被俘,一世英名葬于汉水。
但就是这个敌人,在那挡住一方风雨的营寨中,要求已变节的他,按时吃药、吃饭。
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又能想得到呢,堂堂汉寿亭侯,威震华夏,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他宁死不屈,身归泉壤。他却滞留于东吴菰芦中,此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踏上故国的土地了。
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首发于2022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