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梦阑珊】第8话：阑珊（上）

❀1

新一天的朝阳在天依逐渐清晰起来的视线中，一点点地升起。

直到艾兰询问起天依这几天的生活如何的时候，她才得知在星尘与言和先后离她而去之后的这几天，她已经四五天没有吃任何的东西了。虽然天依的妈妈为了能让天依的胃口好起来尝试了很多次她很少使用的料理，但毫无心情将饭菜吃下去的天依只是静静地回到房间，望着空空荡荡的屋子轻声地啜泣。

没有了挚友，就如同房子没有了木梁，即便没能坍塌但也岌岌可危；没有了挚爱，就如同蜜蜂丢失了蜂巢，即便可以重建但再也找不回当初的那般眷恋。而当挚友和挚爱几乎在同时消失的时候，能够维持一个空空的躯壳存活下去的，又还能有什么呢？

艾兰站在医生办公室的门口，脑海中浮现着天依那一副亟待拯救的样子，无力地叹着气。即便她撑过了这一个清晨，但是未来的日子呢？

她不敢想。

艾兰被主治医师叫进了办公室。除了将天依的昏厥是由于急性低血糖而引起的这个情况告诉了艾兰之外，她还从医师的口中得知，天依已经到了必须住院才可以维持情绪稳定的地步了。

“之前就曾经建议您让她住在医院，这样还可以存在一些转机。但是现在我只能告诉您，我真的没有办法能够预料到她的情绪还能不能恢复到正常人的水平了，因为脑电波已经出现了紊乱了……我能做的，只有把她留在医院观察一段时间，先苟且尝试一下吧。”

星尘的突然转学，言和对天依提出的分手，还有天依越来越糟糕的病情。

跟天依有关的事情已经让艾兰的生活根本无法安定下来了。每天睡觉之前，她都会把手机放在自己的身边，这样可以随时接到天依打来的电话，可以在天依的情绪没能完全失控之前冲到她的身边。

医生三番五次地提醒艾兰，她因为过多的担忧已经患上了神经衰弱，需要在家静养一两个星期才能回到学校继续任教。但每次被医生提醒之后，她都是硬着头皮去药房拿了些药，简单吃下去之后又继续回到了学校。因为她明白，在高三的这个节骨眼，她不仅仅要对身患抑郁症的天依负责，更要对她教的八十六个学生负责。

但这一次，她在天依的病房门前徘徊了很久，还是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为了陪着天依，请一个星期的假。

毕竟，天依已经失去了太多，再也不应该失去什么了。

但至少天依是幸运的，毕竟在星尘和言和相继离开之后，她至少还有艾老师这个最后的后盾在。而相对于天依的幸运，在偌大的城市中苍白地存活下去的心华，却已经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害怕迷路的星尘开着GPS定位，艰难地确定着自己的位置。刚刚来到这座城市不足一周的她生怕一个弯没拐对，自己就会被困在这个如同迷宫一般的世界之中，再也无法解脱。

心华这是要把我拐到哪里呢？星尘战战兢兢地走着，心底里浮起了一丝不安。可她根本不知道这种不安究竟是为何而起，毕竟她的第六感告诉她，心华并不是一个需要用戒备心去面对的女孩子。

她并不相信心华，她只是相信自己的第六感而已。

青砖低瓦的矮房将她紧紧地环绕着，若不是手机左上角显示着的“北京”两个大字，她甚至以为自己一下子从闹市区穿越到了贫民窟。巷子越来越深，斑驳的青砖讲述着这里的荒凉和沧桑，但就在这个时候，星尘的鼻尖却忽然从压抑的气息中，嗅到了几分像是水蜜桃的香气那般的清香。

12月初的北京，抬头是干枯的枝杈，枝杈的背后则是虽然透着几分寒冷却无比纯粹的那抹透明的蔚蓝色。这么冷的天，哪里来的水蜜桃的味道呢？

“星尘，我在这里！”

循着声音望去，只见那个粉红色衣服的女孩正向她轻轻地招着手。只是看到她身后的那个所谓“房子”的时候，星尘的全身都微微颤抖了一下子。

毕竟那个女孩身上的衣装，跟她身后的背景的反差实在超乎了她的想象。

“你……就住在这儿？”

 ❀2

故事还要从十年前讲起。

那年，北京有了跟那座地处北回归线上的海岛的直达航线，或许是借了这件事情的东风，那年只有6岁的心华才得以离开那座显得有些孤单的海岛，跟着她的爸爸和妈妈来到了北京。

长城，故宫，颐和园，香山，每一个有名的景点都留下了他们一家三口的足迹。

在离开北京之前的最后一天，他们决定在广场看一次升旗。三个人在国旗杆前边留下了一张合影，但就在心华的妈妈给照相师傅找零钱的时候，心华却跟心华的父母走散了。

心碎的心华父母想调取监控来寻找心华，但广场上的人太多，根本无法找到矮小的心华。考虑到来往证件的有效期马上就要到了，无奈的父母只好带着悔恨离开了北京。

而在广场上被遗忘的心华则被一个老奶奶带回了家，在她的安慰之下，心华度过了还算安逸的两年。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样安逸的时光会被一场火灾击得粉碎。

火灾夺去了老奶奶的生命，也毁了她们的房子。为老奶奶简单安葬之后，她便找到了一个被放在杂乱的平房之间的废弃中巴车，在这里开始了属于她一个人的生活。虽说之后的日子媒体发现了她，好心人也联系到了学校让她得以继续完成直到大学毕业的学业，更有人想在网络上寻找身在海岛的心华父母，但心华依然住在这辆中巴车里，一住就是八年。

很是努力的心华成为了备受网友关注的女孩，她也很努力地用画笔来回报这些关注她的人们。但是关爱仅仅是关爱，在她的世界里，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星尘钻进这辆废弃的中巴车，车里面的世界却让星尘很是意外。车顶原本白花花的油漆被一张又一张宝蓝色的贴纸所覆盖，在贴纸的上面，贴着一颗又一颗闪亮的星星。夜幕降临之后，这一颗又一颗的星星便发出黄绿色的荧光，伴随着心华徐徐入眠。

在前车窗的台面上，摆放着几个鲜嫩的水蜜桃。清新的水蜜桃香气充盈着这个狭小的空间，虽然简陋，却让星尘感觉十分十分的放松。

“抱歉啦，因为刚才怕被你嫌弃我住在这个地方，所以并没好意思跟你说……其实，星尘真的是第一个来我家做客的女孩子呢……”

虽然来到这里已经有十年了，但心华那萌萌的台湾腔依然没有改变。

星尘耸了耸肩，虽然刚刚找到这辆废弃的中巴车的时候让她很是意外，不过星尘并没有一点点嫌弃的表情，相反还替她感到有些可怜。

“嫌弃才不会呢，但看到你生活在这样的地方，我真的挺想让你以后住在我家的。这里太冷啦，你就真的不怕不小心得了感冒吗？”

她有些心疼，声音显得有些哽咽。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在这里住腻了就去你家好不好？”心华伸出手来摸了摸星尘的脸，虽说经历了那么多的不幸，虽说生活在这里的她甚至连一个可以被这座城市承认的合法户籍都没有，可是她依然微笑着，将那些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用灿烂的微笑掩盖起来。

只不过有很多情感，是无论多么灿烂的微笑都掩盖不住的。此时此刻的星尘真的想让天依来到自己的身边，让面前的这个水蜜桃女孩告诉她，她原本生活的这个世界并不是她所想的那么绝望。然而或许让星尘感到失望的是，身在樱岛的天依早已在绝望的悬崖边缘，挣扎了好久好久。

“为什么你还在抱着这个本子不松手呢？你哭有什么用，你哭的话那些失去你的人就能够回来了吗？为什么你走不出过去日子的阴影，来到太阳底下好好晒一晒？”

这一天中午，来到天依的病房看望天依的乐正绫刚一推开天依病房的门，就发现天依正抱着那个记载着她这半年点滴的天蓝色日记本，默默地哭泣着。乐正绫直奔天依的床边，想一把夺过那个日记本，却被天依抱得更紧了。

在乐正绫的世界里，过去的事情无论好坏，都没什么可以留恋的。毕竟事情已经发展到了眼前的地步，即便留恋也无济于事。就像她在被老师告知她要离开她生活了两年多的班级那一刻，她都是那么的淡定，没有丝毫的眷恋。

而在天依的世界里，抛掉那些眷恋，她根本想不出什么理由再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下去了。曾经的记忆虽然并不是那么十分的美好，但毕竟她开心过，快乐过，幸福过，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地选择眷恋。

“如果我告诉你，抛开这些记忆，你可以比现在的自己快乐很多倍呢？”乐正绫坐在天依的床头边，脸色低沉，“有我在啊，我可以带给你别人都给不了你的幸福……你想要开心，想吃我这口酸辣汤，那你就把之前的冰块抛开啊！过去，真的有什么值得你非要眷恋在原地不可的呢？”

天依沉默着看着眼前的一切，什么都不想说。跟她相识的这一个多月让她慢慢变得苟且，变得像一个被阿绫拽来拽去的提线木偶。她可以被阿绫拽到任何她毫不熟悉的人面前，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听着阿绫那句“这是我的新朋友”；她可以眼睁睁地看着星尘在她的面前失落而默然的样子，却说不出哪怕一句“对不起，请留下，我错了”。

自己给星尘与言和的心头造成的伤痛已经很沉重了，当他们可能再也无法挽回的时候，这个让她心头的钟摆摇摆不定的人却又在责怪她为什么总是留恋过去的日子。

“她，真的懂我吗？”

一个声音在天依的心底久久地回荡着，忽远忽近。但当天依想跟面前的这个女孩开口的时候，她却又将憋在胸口的那句话咽了回去。

“阿绫是我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一个人呀……说出那些的话，她一定会生气的吧。”

她这样想着，只是呆呆地注视着那个不解的眼神，轻声叹着气。

 ❀3

同样叹气的还有正在窗边聆听着窗外那片喧嚣的星尘。

手边的手机还残存着她手掌的余温，她本以为来到这座城市会抛开跟樱岛所有的联系，却没想到她在不经意间还是给曾经的那段生活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尾巴。而那个人，就是凭着这个小小的尾巴，找到了星尘的踪迹。

星尘换了手机号，换了QQ号，可恰恰忘掉了申请一个新的微博，只是把新申请的手机号填进了她的微博的个人信息里。她以为不会有人会去在意那个她自己专属的吐槽空间，然而她又恰恰忘掉了，她的微博里还有一个互相关注。

他叫徵羽摩柯。

凭着这个手机号，徵羽摩柯就这样闯进了星尘的新生活里，如同在一汪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一般，在星尘的心底里荡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涟漪。

关于天依，关于言和，关于乐正绫，关于艾老师……

虽然星尘在尽力去选择忘记，虽然星尘在尽力去选择不想听，但当徵羽摩柯告诉星尘，天依因为抑郁症难以控制已经在医院生活了两个星期的时候，她的心还是不由得颤了一下。

毕竟记忆会在心里留下痕迹，时间和主动的去忘记可能会让这道痕迹越来越淡，却很难完全的掩盖。

“你……还回来吗？我想，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期待你能回来，就算为了你一直在用心守护的天依都可以……星尘，你不会是绝情的人，你并不冰冷，对不对？”

是的，所有的人都在期待着星尘能够回来。一些同学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星尘是被乐正绫气走的，使得很多跟星尘处得不错的同学都默默地疏远起了乐正绫。他们都在期待星尘能够出现在这个班级，哪怕只是说个稍微正式一点的“再见”都好。

星尘听着电话那边的声音，泪水早就漫过了她颤抖着的眼眶。然而在低沉的啜泣声之后，一个显得有些苍凉的声音回响在了徵羽摩柯的耳畔，如同在阴郁的云彩里响彻的炸雷一般。

“对不起……”

这三个字之后，伴随着一个短促的“嘟”声，电话就这样匆匆地被挂断了。而当徵羽摩柯重新拨回去的时候，却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这句俗套的提示音。

泪水逐渐干涸，手机还留存着余温，被她拔出的手机卡在窗外映照进来的霞光中，微微地泛着微弱的亮光。但她不知道为何，心底却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甜味。它不像蜂蜜那样的沁人心脾，更像刚从山中的井里打上来的泉水那般，轻盈而甘甜。

至少在那里，与她发生交集的那些人，没有选择遗忘，没有选择怨恨。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回响在了这个寂静的房间里。

或许是为了“感谢”心华在那天逼着她通关了【在陌生的城市里寻找心华的家】这一“副本”的“恩情”，今天的星尘用同样的方式给心华出了难题。只不过让星尘有些惊讶的是，心华通关这个“副本”所花的时间可比星尘短太多太多了。

“你忘啦，我在这座城市里长大……再说你也太心疼我了吧，写地址写这么详细，这简直是送分题好不好？直接把地址输入地图，连导航都有了……”

心华一边吐槽一边踏进星尘的家，比起自己的那个冬冷夏热的“家”，星尘的家在她的眼中，已经可以用“天堂”这两个字来形容了。

星尘抖了抖肩，百无聊赖地做了一个“看我对你多好”的表情，慢慢接过了心华手里的书包。短短两个星期过去，心华跟她的熟识速度让她有些意外。原本拘谨而怯懦的样子渐渐变得放松，但这并没有改变星尘对心华的那个第一印象——她是一个容易接近，性格很可爱，却在心底封存着故事的人。

就像星尘自己那样。

“你家好漂亮，好暖和啊！”心华一步一步地走到沙发前边，虽然已经显得很放松，但坐在沙发上的那个动作还是颇显拘谨，“沙发也好软……天啊，我要是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就好了。”

站在她身边的星尘只是微微笑了笑，如今的她对于她所生活的这个家庭幸不幸福，是不是像天堂一般已经不那么在意了。她只是单纯觉得这个重新拼凑起来的家庭让她很舒服，可以自由地露出笑容而已。

可虽然不那么在意，但星尘还是独自愣在原地，发呆了许久许久。

“星尘，星尘，你怎么啦……我，我有没有说什么戳到你的话？对不起哦，你别嫌弃……”

星尘的发呆自然引起了心华的注意，而心华也在那一瞬间又回到了她跟星尘见面的那一刻，那副拘谨而小心翼翼的样子。虽然她们彼此已经十分熟悉了，可在心华的心里，似乎还是有些细节她是不希望自己在不经意间触碰到的。

星尘那个宽慰的笑容给了心华否定的答案，这根本不算什么戳心的话题，只是这个话题会让她想到在远方的小岛上，那个在和命运挣扎的女孩罢了。

给心华和星尘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大餐之后，星尘的父母便先后离开家去上了夜班。他们虽然来到这座城市之后很快便找到了工作，但是却不约而同地都成了夜猫子。爸爸负责网站的夜间维护，妈妈则在一家手机公司当起了在线客服。虽然一时有些拮据，但是身为外地人的他们能在这座城市用最快的速度将生活安稳下来，在心华看来，已经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了。

星尘很是平静地听着心华夸赞自己的父母。对她来说，能在任何环境都可以过上平平淡淡没有什么波澜的日子，就是她心目中的幸福。

不过，在眼前的这幕幸福的场景之前的波澜，却也很容易被心华轻易地察觉到。

那个封面是钴蓝色的日记本，不知什么时候被在星尘房间里四处乱翻的心华发现了。她轻轻地翻开那本日记本的扉页，一个又一个粉紫色的笔迹都在写着同一个人。

“天依”。

由樱花盛开的时节开始的这段记忆，由你来为我开启。

很开心地告诉你，从这一刻开始，我的世界不再是沉重的铅灰色。我会努力，在你的怀抱里，朝着那个最温暖的未来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守在我的身边，不要跑掉哦！

当星尘将洗净的水果端进她的房间里的那一刻，看到心华正拿着那个日记本轻轻地翻着什么，她下意识地放下水果，像是在掩饰什么一样一把抢过那个日记本，小心翼翼地捧在自己的怀里。

“在主人家乱翻东西可是不好的做法哦！记住这一点，下次再这样的话就打你屁屁！”

虽然看到这一幕有些不太开心，但是她还是用可爱的语气小心地“威胁”了一下心华。不过看着心华那一副满含着陈思和疑问的眼神，星尘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陷入了沉默之中。

翻篇，果然不是什么很轻易就能实现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