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枯
初春六点的早晨,未见日光又恰逢月落,便黑得胜过了夜。空气经夜的沉淀,也更冷的阴森,料峭峭地直把人一层寒毛都吸下来。
县老城区当然是坟一般的寂静。猛不知何处传来铁罐下落的声音,才惊醒了楼道一盏灯。数秒后,再黑暗, 在寂静,不见一只活物。
“嘎——”听见门开。就着蓝幽幽的天,艰难辨出是陈老太扛着锄头出门了。老太一步拖着一步,沙沙蹭出挤满了废品的破落院子。身躯是轻而矮廋的,一只枯枝般的手捏着锄,另只幽灵般荡在打了补丁的宽袖子里。她太老了,太老了,老的像肩上的锄头,以至于与锄头嵌为了一体。这老太,只徒增黑色的诡异。
但陈老太的双眼,独独从一圈污浊里闪出莹莹两粒光点来,那光亮,甚至赛过了锄锋的寒白,赫赫然成了这黑暗里点点渺小又不熄的星。
陈老太早看上了那块地。
那可真是块风水宝地,傍着河水,挑水容易;却又正处矮坝上,不用担心雨天遭涝。从这小区出发沿路西行三里,穿过二小对面小区,再便可下到河坝这块地上了。陈老太只奇怪:这地咋没人要,到让自己捡了个大便宜?也许是自己更会相地吧,又或者是自己抢了先机?她想想,就有些许得意。挖地已有两天,按计划,今天可开垦彻底,再不多时便能下种,只等将来长出油绿的菜来了。恍惚间,老太已满目翠绿。
天光大亮时候,小区内已能见些人。两个老头在楼下走棋,三个老妇倚着栏杆聊着,不时瞥一眼下面的陈老太。在小区人眼里,陈老太出现得奇怪,不知从何来,只知天亮时她已在那儿了,倒像从地里长出来的。
那三老妇聊着聊着,就聊到了陈老太身上。再后来,其中两个竟径直下到坝上,留最后一个继续观望着。 愈愈近,陈老太才明白二人是冲自己来的。便停了锄,眯着眼打量去。
两老妇头发都如陈老太团着,只是后者更稀疏与花白。为首的较胖,毛衣领子从深红棉衫里探出来遮盖了脖颈;后跟着的瘦些而面相更白净,绿棉衫上绣着小金花。
红棉衫停下便明知故问道:“你在搁做么什?”
陈老太脸皱起来,眼角挤垂了下去,说:“挖地啊。”
红棉衫就说:“你走,你走。莫挖了。”
“嗳?”陈老太喉咙沙哑,但嗓门儿很大。
绿棉衫有些不耐烦地说;“搁是我们的地。”
“搁是说鬼话。” 陈老太说。这地一直是无人要的荒地,自己都挖三天了,怎么这些人现在来说是她们的?
“我的地啊!” 陈老太就说:“我都挖几天了啊!”
“我们一直住在搁啊!我们的啊!”老妇们说。
三个人接着就吵起来了,整个小区一下子就热闹起来,到处都是她们的的声音,当然,来来去去都是那几句话:
“我的地,我挖的地啊!”
“我们一直住在搁啊!我们的地啊!”
……
好些窗子被“哗啦”一声打开了,便多出不少观望着;也有本开着的窗子,忽探出一张板着的脸来,那脸愤愤骂上一句又狠啐一口后,窗子就“啪”地关上了。一个女人靠在窗台上啃着窝头,不时独自评论两句,挺成熟理智似的,却无半点要下去的意思;红棉衫中年的儿子朝外瞅了瞅,转回屋内摆摆手又说了些什么,就再不见身影。
没有人要去管这几个老太婆,当然,也更无人帮这个不知来历的陈老太。
本来就经过了长时间的劳作,陈老太觉得喉咙好干涩。但她的叫喊声却毫无疲惫的样子,甚至把两个老妇的声音压了下去,第三个老妇加入进来后,陈老太这才弱了下来。
许久后,老太终于拎了锄头,边吵架边向小区外挪去。三个老妇追在后头不断叫骂着,直至老太离小区很远了,才嘀嘀咕咕地退回来。
吵架结束,陈老太眼神一下子涣散开来。她好像瞬间虚弱了很多,变回了一个孤独老人该有的样子:那么老,那么瘦,那么黑,走路一步拖着一步。于是就这么游荡着,游荡着,她又开始拾荒了。
傍晚,陈老太回家了,带着这三天的收获:几个空瓶子,一架失了轮子的婴儿车。老太想起那地的事,又觉得很憋屈,终于,她拨通了儿子的电话。
“阿妈,怎么了?”儿子的声音传来。 陈老太就怨愤地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 儿子没有安慰,却说:“这回好了吧?被人赶了吧?”
“我的地呀!彼是我的地呀!”陈老太叫喊起来,带着极大的委屈与不甘。但她的话只让电话那头的儿子生气起来。
“我跟你说了几多遍了?你不要去挖地,你不用挖地!一点菜谁还买不起!谁需要你种那点菜!”儿子的声音也大起来。
“你在屋里好好歇着就行!需要什么跟我说就是!但我不需要你种什么菜!”
陈老太怔怔地听完,却还是一遍又一遍地叫喊起来:“彼是我的地啊!我的地啊,我挖的地啊……”
“我的地啊!我挖的地啊……”
老太的声音开始是愤怒的,再后来这愤怒中却隐隐掺入了些许哭腔。 “我的地啊……”
……
电话那头半天没有声响,老太放下手臂,才发现早挂断了。她一边低声念叨着,一边鬼魂似的朝卧室内走去。
屋内没有开灯,天,愈愈黑了,屋子逐渐笼罩在阴影里。 陈老太躺在了床上,只压住了被子的一角。她木木地睁着眼,什么都看不见。
她突然思念起已逝多年的丈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