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幸|墓友
‘谁让我们是墓友呢?’——
足忍在梦中,都会笑起来。她先是看到,许多片樱花在飘落。
梦以外,进门的地方足忍也有一棵樱,但是白的。越往吱纽响的木门靠近,白樱像是听到人的脚步声,即便没有风,来到栅栏跟,地上也铺层白花瓣子。足忍有时一看小半天,手中提着鲜鱼,晚餐已经晚点一个时辰,她仍往天上最高的樱枝瞅,嘴角漾来笑意。梦里,却是粉的,花伞韵致,亭亭如盖。足忍总共梦过几次,有风,五星瓣子洒落,却坠不到草坪。足忍随着风向走,盈盈绿草间,围着圈黑色大理石趟碑,上边空缺名字。足忍醒来觉得诧异,但很怀念。
足忍有两副眼镜。她如今佩戴的,是有年盛夏,母亲给她在老家附近小铺子订做的。足忍戴了一夏没腿的镜子,母亲曾说她几回不怕人笑话。她每次看电视,从容将代镜腿的棉线在指尖绕圈,有时是四划,有的时候多一个,留下个比耳朵大一圈的洞,套进去。夏天汗多,刚过去三分之二,白色成了绿灰。母亲就不再说什么。
等到这么一天,足忍没有看到取笑她的亲串的目光,母亲说着早晚得换的迷迷糊糊里,她打开老宅的门,从母亲手中接过天蓝腿拉丝的眼镜。她一下子喜欢上,打开阖关镜盒时小心翼翼,仿佛住着只小动物。秋天已过,足忍交替使用两副镜子。一个冬深与母亲同买的黑框眼镜仍归冬天使用,她认为瓷实的塑身经起严冬缺暖气的屋子。她出那个店子的时候,一目了然的景致里忽地一阵大北风,她一时感动,没有告诉身后出来的母亲,一管向深蓝幕布衬下的桐叶看。
当眼前桐叶转作枯桐,足忍搬到了现在的住处。母亲留在了原地。
足忍尽管爱惜,天蓝眼镜多年后还是有了繰。她凑合着看书,写字,撰稿。终于有一天,她的眼前常常有白蛾子翻飞。坐到镜店给人说时,人都笑。随后发现变化得还很多,比如验光都是用了电脑。惟一不变的只有走前填的表格,姓名、地址、年龄每个改变她人生的介质。她犹豫一下,写上假名李秀赫,转看到了年龄。等她已经离镜子店有段距离,足忍的心还在刺。晚上,足忍理清餐桌,骤然发觉若不是这次的遭际,她已忘记自己的年龄。灯下,足忍眼前浮现了有年龄数目字的表格,没有心思看电视,打开折角的书页,一行字看了十遍不懂意思,关了灯。
晚间的梦刚开始,她又去了那个从来没见过的地方。
梨花今年五十六岁,有一个女儿不在身边。工作期间,打扫完楼层,耳听同事聊天,总是出离。有时同事问忽然发呆看窗的梨花做的事,她自己说没看什么,摇摇头作讪笑解围,同事也就不再多说。
星期二,因为例查设备,是一周内工作量最轻的一天,梨花来到餐厅,发现同事都不在,点了杯热奶,坐近了窗,一会儿愣起了神。微雨天,行人脚步匆匆,五颜六色的伞擦肩不停。几滴清透的秋雨呯到面前玻璃。中央柱上的电视因为雨天,声音清晰,渐渐的,梨花分辫出宣传墓地的广告,她不免惊异,回头看,想起同事有回嘁喳议论墓地的事。(她忽然发现这么粗心的自己,原来一直不屑听的里边隐藏着秘密。也不知道是那些天实在太累,还是这个广告是首次投放,她断定同事一准也是因其启发,才说到那么暗黑的主题)屏幕上花花绿绿的图片,梨花想笑,怎么看怎么像是打浑,甚至有刻转回了向窗的眼睛。后来电视里的语调忽然变了,一股柔和的女腔,用了深沉的语态。梨花的目光重新勾回,认真地记。她见到一个中央有粉樱的宁静安谧的树葬墓群。一树纷纷披披的樱枝,妥妥安宁,虬曲的杆枝间隙,填满柔软梦幻的樱花,风过去,每回撒下层薄薄腊质花片,大多散在碑与碑之间的草地。额外几个单片子落到光滑的石碑表面,因为衬黑,粉的浓似郁红,像沾了晨露。鬼使神差,梨花记下了这个电话。夜9点,给女儿汇报前一个通话的情况,女儿听后就是大笑,震得梨花远离听筒。女儿继续颓丧的埋怨,梨花反而坚固了自己的意志,就像与不常归家的女儿清算——准备这个周末,如果天好,亲自见见那块安安静静的地方。
墓地员详细介绍完情况,顺手一指北边,梨花不用踮脚就看到那棵树。随后,墓地员好像仍在说,但梨花没再听到,一个人散步般朝北走。墓地员因为等候的人多,告诉她车子十分钟后要下山,务必到时归队。梨花目光一直向前,朝后扬了扬手。她站到樱的靠东,记着没有碑名的石块,立刻感到一阵安宁,这种宁静不是秋日午后独处的孤独,也不像干完活计在空无一人的餐厅的深邃。等到她意识到自己很享受的时候,吓了一跳,步子往回撤了撤,接着还是看到另一块无名碑。‘原来质地都是一样的呀’,梨花自言自语。这时起了阵风,梨花听到风铃声,抬头看,漫天的白樱落下来了,她觉得自己渺小了,像童话中受洗的婴儿,眯起了眼,转而忘记刚才的声音。金属色呢衣领毛边刮得竖起来。
‘您也是来看看的?’一个想说寻思着说下去的声音,梨花一惊,打了个寒噤。
‘哦……您,’。足忍穿着件银色绒风衣,显得像做错了事,离梨花三米,虽笑但脸上讪讪着。
梨花也感觉到时间,不知如何往下说,听道‘女儿一出嫁,就像不认识似的,我常说还不如没有呢’。梨花见了自己心底的话,很慰藉,笑着向足忍靠近。‘前阵子,听同事说还觉得别扭,没想到自己有天也来了’。足忍只笑,点头。
风停了,足忍指眼前两块并排的石碑:要不咱们一起订这处。梨花忽然觉得这一天有点好笑,点头答应的时候频频看认真记碑址的足忍。‘啊,我的女儿虽然不远,也是和你一样,有时真也有这种想法’。足忍笑得面相扭曲,最后不得不捂嘴掩饰:嗯,谁让咱们是墓友呢?梨花听后,身子简直笑颤,俩人转瞬看草地上的落樱。
冬天来临,你在想着什么。
有时,俩人出外聚会,聊着聊着无意识看窗,路上只剩车的时候,足忍猛不丁问梨花一句。后者也感觉不出突兀,耐心地用书面语言,说出些平日连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孤寂。然后望着高脚杯,很感激足忍。于是自然而然,问起足忍的家世。听到她源源不断对显赫先生与住处的描述以后,自己感到有点自卑。足忍的手这时伸过来,叠在梨花手背:那栋房子是经济萧条时买下,现在五层我只在一层,整天空空的,也很寂寞。梨花笑着从她温热的掌心抽回,俩人一时无话,足忍盯着小桌上的蜡烛,梨花想问这么个身份,怎么也这么早想到了买墓,但终究没说出来,两手伫桌底膝头,眼睛有搭无搭地看盘中的鱼。
有天清晨,梨花刚刚起床,门铃却响了。她瞅身上皱巴的睡衣,揪紧对襟的扣子,疑惑着向门走。铁门向外看启,足忍风姿焕发的等在门外,但梨花感觉出她是听到门响才转过的身子。‘你瞧梨花,这是什么?‘。梨花眼前红光一闪,前几天一直惦记的大红围巾,此刻正紧握在足忍手中。但梨花仍感觉怪怪的,眼神没转过来,也忘记自己那张皱纹老脸加上困惑的丑态,单愣愣地与足忍对立在门槛。’谁让咱们是墓友呢?‘足忍说的时候身子欠了欠,梨花非但没感到诚意,一股冷气从脊梁骨往上窜。只好脸上堆了哭相,客气地向屋里让。梨花一再劝足忍下次不要买东西,至于下周的邀约,不巧正赶上单位组织出游,足忍喝着梨花端上的茶,静静听。俩人这次的会面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小时,足忍总共说了不多三句话。但非常高兴,连说茶好。
那天为的占个好位,梨花一人先上了大巴。走到中段,她看到窗外吆喝的同事,停下脚步等着。听随后上车的同事欢笑声,梨花感到幸福,打算就是随便找个位子坐也无妨。应合后人一步步向前,掠过第六排雪白椅套后,一个熟悉的脸透出来。同事被突然止步的梨花磕绊,转到前面看梨花,见她再没客气地致歉外神色有异,便顺其视线看去,足忍满脸堆笑,穿一身与梨花看墓地当天相似的土黄大衣,安坐在椅,左手拍拍椅面,让梨花坐这。同事用诧异眼神问僵直不前的梨花,后者只能呆呆解释这是一位朋友。足忍浅笑,将头略低一低,算是致意。梨花盯着她长长发丝被窗风撩动,身上转瞬凉透。
梨花与足忍第三次约会前撒了个谎,目的后者永远不会得知。这实在也很惊心,因为如果足忍万一那天或早一步回到公寓,局面将不可控制。梨花照足忍留下的纸牌,先去了本地富贵街巷,虽然上边有明确地址,但凭经验,像她口中的豪宅,应该多集中在这些位置。顺便也开开眼,梨花笑着离开找遍的街,而后在一个羊肠巷子中,一幢玻璃破碎,缺砖少瓦,貌亿即将拆去的旧楼墙上,发现与手中的地址吻合的铭牌。晚上回到家,梨花一想起那层楼中探出头给她解疑的人就害怕,越来越感觉出现在面前无数回的足忍是鬼不是人。那人告诉她,这间屋的主人从来没有女儿,一个人住了小二十年,更不见有先生。就在梨花模棱两可要不要决交的时候,足忍第四次摁响了门铃。但是看着温良喝茶的足忍,梨花不忍拂她,想想她不过是贪图虚荣,遂又同意了那天傍晚一道散步看晚霞。她们走出巷子两个街口,梨花的鞋带开了,足忍刚听到,一辆从后边风驰电掣过来的单车男就刮倒了欲弯腰的梨花,足忍一边扶掖梨花,一边大声嗔怨扬长而去的男子。寂静的街区,回响男子的咒骂声。给梨花系好鞋子,等她喘定气,天上早早挂了月亮。
当梨花第二天在出事的巷口见到那辆男子的单车时,她真的害怕了。昨天好好的车子,今天成了扭曲的糤子,一个轮单转不停,孤寂地倚靠墙边的电线杆。她不能不怀疑起足忍。可等到她某天下班,赫然发现自己的门内足忍的声音,却来不及害怕了。足忍有条不紊指挥工人给梨花安装厨卫一体。梨花愣在大门边,反复回想她是哪天记住自己口中对旧式厨具的抱怨。即使这样,一会儿梨花就清醒了,质问一身脏的足忍如何有的自家钥匙,足忍随拥梨花出屋,忙乱中说借的楼层管家的备用匙,梨花一边喝止工人的忙碌,一边肩膀被足忍推着,由不得她多看两眼厨房,俩人跌跌撞撞进了客厅。梨花沉稳下情绪,从钱包中摸出钞票,心底打定主意要彻底断交眼前可怕的人。足忍却递上一封精致请柬,俩人这时的目光复杂难辫,空中相遇后,梨花的难解面对足忍近乎逼视的眼神莫名受到瓦解,(后来梨花想可能足忍的某种笑实在令人招架不住)在一种含浑不清的状态中,让足忍推回了伸出一半的手。隔壁的厨房停止了嗡嗡震天的响声,更加令俩人之间的气氛尴尬。最先梨花意识到难挨,但奇怪却是足忍开的口,肯定她不是说过这一辈子去过的温泉的次数。梨花听完看着桌面平铺的请柬,说什么也想不出拒绝她的理由。
梨花这次温泉之行进行的很短暂,不过连上足忍相邀了总共4个人,最终的兴致高潮不过是离枯松林最近的硫磺泉畅聊的一个小时。不知是自劝全程尽量不要向右边足忍看凑了效,还是当真这边3位的话题着实出彩,总之那数十张留下影像的相片中,她的脸没有一回冲过足忍。
一段时间以后,当警察翻看足忍的遗物时,发现了个笔记本。上边也记着这次难忘的温泉之旅。她说她可以在心底深处感到梨花正在远离。那天过到硫磺泉泡身的时刻,其实已经离归程剩下不到半个小时。她原以为可以在这里留下俩人彼此最好的印象,以便扭转之前可能让梨花误会的局面。(但她没有想到会以那一幕结束。即便这样,她也不认为那是梨花甘愿这样)那一会儿,傍晚将要来临,漫山的松被暮色里的一种蓝笼罩,梨花不止一次朝那松的最深处望,足忍想过劝她不要往山上看,怕她害怕。但又不想打断她。她活到大半辈子,一个朋友最终也没剩,也没有找一位人伴着过,这些她都没跟梨花敞明。有时她想在墓地意外踫到这么位相同年龄的人,心里认为怎么也算这辈子有了个了局。但是梨花与友人说话的时候,足忍曾问过她话,不知是声音轻,还是梨花选择的缘故,后者的头没有回。足忍看不见自己低下头沮丧的模样,但她把记录这一小段的文字给擦去了。由于橡皮是廉价商品,留了些印子,警察不用冲惟一的窄窗透进的光线就清楚看到了铬下的字:眼光落下的瞬间,看到梨花头上的银丝多了一根。然后她听到越来越多的友人欢快的声音。
梨花最终和足忍趟到了一个墓园,就是当初足忍指认的并排的位置,正好冲着即将入冬的樱树。有人事后说起,有充分的疑惑在足忍身上,说就是由于她的穷追不舍,导致这么健康的梨花早早地入土。但也有人心里想过,有些人健康不健康是不会存在脸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