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露伴梦女/志怪)目光
被看着。
在夜半三更惊醒,仿佛身体中的某个开关被人按下般突然地醒了过来。夹在被褥之间的身体不知何时已经泛起了一背冷汗。
怎么回事?她朦胧地想。看向床头的夜光闹钟,是凌晨三点半。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点醒来。闹钟定的是六点,一觉睡到六点钟起床给丈夫和还是大学生的儿子做早饭,之后还可以回来再睡一会。但是现在这个时点就比较尴尬了,一想起离闹钟响的时间只有短短三小时,反而睡不着。
她翻了个身,重新合上眼。但很快,那股爬上脊背的异常感又让她睁开了眼,像两根棍子撑在上下眼皮间。
果然……感觉好像在被看着。
不知从何而来而来的目光,穿过被子飘飘悠悠地黏在她的身上。不是偷窥狂的那种猥琐的打量,也不是选美裁判那样犀利的审视。
只是……看着而已。不带任何情绪地看着。但就是因为这样,没有目的的凝视反而让人不寒而栗。她找不到目光的源头,只能感觉它像一抹柳絮,把它抖掉在地上,又会随着一阵风吹向自己,继续黏在衣袖上不放。
非常不舒服。仿佛胃里消化得不剩多少的晚餐也要吐出来一样。
她再也无法忍受,从床上跳下来打开了灯。白炽灯的灯光充满狭小的卧室,而她像疯了一样掀开被褥、爬进床底,拉开每一个柜门和抽屉,连梳妆台的镜子都被掉转过来。没有,没有。那道目光的源头不是藏在这些地方。可它的确在她的房间里,究竟在哪,究竟在哪里看着她?!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门被打开了,她转过身,发现是一脸困倦的丈夫。他们分房睡已经很久了,此刻他正像看一个神经病一样看着蓬头乱发的她。
“大半夜的发什么神经?你以为现在几点了啊?”本来睡眠就不好的丈夫语气听上去非常烦躁。
“有人在看着我!”她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因为丈夫的眼神明显变得更加迷惑不解。
“拉倒吧你,都一把年纪了,还以为有人会看你呢?别是做了什么噩梦吧。赶紧睡。”
丈夫替她关了灯,离开了。她独自待在黑暗的房间中,丈夫冷漠的话语成了几块硌在胸口的玻璃渣,吞下吐出都会痛。
可不知什么时候,目光似乎已经消失了。
她再次睁眼是被闹钟吵醒的。六点了,起床给丈夫儿子做饭,准备的是丈夫喜欢的火腿肉松三明治和儿子喜欢的牛排。事实上这一觉她睡得十分不安稳,仿佛在睡梦中穿越了一片兵荒马乱的人群,眼里耳里都是嘈杂的声音和光影,却又看不仔细。醒来的时候,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
于是她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一样,只是木然地重复着自己该做的事——打鸡蛋,煎牛排和火腿……那些事情已经刻在了肌肉记忆里,几乎闭着眼也能做。
走廊尽头的卫生间亮灯了,响起洗漱和电动刮胡刀的声音,是在销售公司上班的丈夫。她把他的早餐装进饭盒、饭盒装进保温包,而他出来的时候顺手从餐桌上提走、走向玄关出门,连一声招呼也不打。不过,她自己也已经记不得自己多久没对他说过“一路顺风”了。
做好儿子那一份端上桌,从二楼传来儿子的闹铃的声音。以往他总是比闹铃醒得更早,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出现在客厅。她犹豫片刻,上二楼去叫他。
敲门不开,门里面一片寂静。呼唤儿子的名字也不应。难道是感冒了吗?她有些担心,但是没有直接进去的打算。记不得是国中还是高中时代,有一次她没有敲门就进了儿子的房间,结果儿子受到了很大惊吓,大到完全超乎她想象。从那之后,她每次进门的时候都会先敲门。
“怎么了,俊雄。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回应。
“俊雄,还没睡醒吗,要迟到了!”
还是没有回应。里面安静得好像根本没有人。
怀着极度不好的预感,她试着打开房门,却发现房门由内而外反锁了。她不得不取来备用钥匙、用颤抖的手开了锁。
“俊雄!”
房间里空无一人。强烈的风吹在她脸上,而窗户却关得死死的。
那风的源头……是墙壁上一道巨大的裂缝。从那深不见底的裂缝中,正吹出冷冷的阴风。
下午五点左右,M大的下课时间。抱着画板和绘画用具的学生们熙熙攘攘地从画室涌出、充满了走廊。其中只有一个抱着玩偶的少女没有带任何工具,以极为轻快的步伐走着,单边的麻花辫在她背上蹦跳。
“同学,我看你每天都来看我们画素描,你自己也想学画画吗?”
今天临走前,授课的老师终于注意到了连续出现在旁听席三四天的蛇目水玉。虽然就大学生而言,她的外表未免太稚嫩了些,怀里的玩偶也显得很突兀。但或许是这个大学的学术氛围本来就非常浓厚,这些细节在求知欲旺盛的学生面前都成了无关紧要的小事。
“嗯,看到认识的人在画,所以觉得很有意思。但是我没有基本功,现在才开始学会不会太晚了?”
“不会。中国有句古话怎么说的来着,活到老,学到老不是吗?如果你真的想学,下次来的时候我可以教你一些基本功。”
能碰到一个通情达理的老师是幸运的事。于是蛇目水玉准备在下次来的时候,带上素描本和绘画用的文具。
“你想学画画?哼,我希望你不是玩玩而已的心态。”
话虽这么说,露伴还是给她介绍了M大美术系的旁听席。于是这几天的下午,水玉都在这里消磨。学习新知识的感觉总是令人愉快的,她以跳跃般的步伐走过中庭。
“哎……你听说了吗?又不见人了。”
“是啊,又是那里……只要有人去到那里,一定会失踪。好可怕……”
擦身而过的两个女学生的议论让水玉不由得驻足。被她们话里的信息吸引着,水玉索性改变了行走的方向,不紧不慢地缀行其后。
“那些工科男真的太大胆了,居然敢大晚上去废旧校舍探险,是我的话就算给我十万块我也不去……”
“他们不是铁杆唯物主义者吗?或许就是因为太自大,才栽跟头也说不定。”
“明年那栋楼就要拆了吧?其实我觉得那间音乐室还挺好的,空间大、采光也很舒服,在出事之前我偶尔还会去那里做素描作业……”
“你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废旧校舍,音乐室。最为关键的信息听到了,要做的事情便只有一件。水玉给露伴发了条信息告知自己会晚点回来,然后头也不回地奔向M大废校舍的方向。探索未知向来是她不愿意错过的事。

非常不悦。
无法清楚地说出自己不悦的原因。只是完成了工作出来之后看到空荡荡的客厅,在此时自然而然地产生的不悦感。
夜色从窗外缓慢地渗进来,平时这个时候厨房里应该充满了烟火气吧。只是今天,那个做饭的人不在。——不,已经错过晚饭的时间了。墙上挂的时钟显示已经过了晚上九点,而蛇目水玉依然没有回来。在给岸边露伴发了她会去M大废旧校舍看看的信息之后,一直杳无音信到现在。
(怎么回事……就算在那种鬼地方发现了恐龙化石,这女人也太晚了。再说了,如果真的发现什么化石,她一定会第一时间兴高采烈地信息轰炸我……)
再次浏览智能手机上的信息页面之后,露伴不情不愿地得出了这个结论——水玉大概是出事了吧。这也就意味着在夏末秋初的微寒夜晚,他不得不跑这一趟出门。
水玉的信息很简单:M大旧校舍五楼的音乐室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我去看看,可能晚点回来。究竟是什么东西,从文面上来看似乎她自己也不确定。露伴十分清楚水玉的好奇心有多重,也清楚这样有时会带来很多麻烦。
比如现在。他站在废校舍的大门前,夜色下的建筑宛如匍匐在地的怪物,那扇门就是它喷着血腥气的巨口。而他岸边露伴不得不干自投罗网这种蠢透了的事。
不过……他有预感自己也不会白跑一趟。水玉一定是在这里发现了什么,或许是能成为漫画题材的东西也说不定。毕竟,夜不归宿可不是她的常态。
门应该是上着锁的,可现在却是开的。地上有一滩已经凝固的铁水,很明显是水玉的替身「蛇神娜迦」的能力。大概这所学校的安保人员也没想到有人会直接从正门进去吧,所以甚至没发现锁头莫名其妙消失的事。
露伴打开手电筒,光芒所到之处似乎看不到什么异常。第一层是普通的教室,走廊的两个尽头都有厕所。露伴踩着已经被虫蛀得残破不堪的木制阶梯上楼,毫不在意地穿过一道道封锁线抵达了五楼。五楼,除了水玉提过的音乐室,就只有两间画室。
“蛇目?”
露伴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上碰撞,响起微微的回音。没有应答,他本来也不指望得到什么回应。只是以此再次确认——水玉并不在这里,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意外。
画室的门都锁着,只有音乐室的门锁被融化成了铁水。露伴轻轻推开门,陈年的门轴发出轻微的呻吟,吱呀——
有灰尘被他的动作惊起,在从窗外投进室内的一缕月光之中浮游,闪着星星点点的银光。扑鼻而来的是陈旧的木地板散发出的霉味,和一点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土腥味。
音乐室里毫不意外,空无一人。正中央摆放着巨大的钢琴,而周围是乱七八糟地堆叠的课桌椅和一些石膏像、柜门凹陷的储物柜之类,看样子是把这里当成仓库了吧。
那些杂物之中不可能藏人。露伴缓慢地接近那台钢琴,仿佛它是蛰伏在黑暗中的某种活物。那是一台三角钢琴,琴键上落满灰尘,还有几根缺了。而琴盒里也并无异状,蒙尘的金色琴弦在月光下反射出一丝微弱的光泽。
似乎不像是异物,也没有藏人的空间。露伴有些气馁,或许这个音乐室并不是水玉失踪的地方。难道还得在别处寻找吗,就在他转过身准备离开的时候——
被看着。
突兀地,一束目光刺进了他的脊椎。他敏锐地回头,朝那个方向看去。
能感觉到温暖的阳光在眼睑上停留。
是早上了吧。自己似乎睡过了头,闹铃并没有吵醒自己起来做早饭,水玉已经能想象出青年抱怨的样子了。不过,这一觉睡得很舒服,仿佛能让所有的疲惫都消失一般。
她以最快速度换好衣服、洗漱完毕,跑下楼梯时却没想到迎接自己的是充满面包和培根香气的餐厅,以及收音机里欢快的晨间音乐,脚步不由得顿住。
“你醒了?水玉。对于你来说,这个时间可真是少见呢。”
水玉眨眨眼,看着面前神色自若地吃着早餐的青年。然后缓缓地抬起手,捏住自己的脸颊往旁边扯——好痛。
“怎么了?发什么愣呢?”青年似乎露出一丝困惑的笑容。
“露伴老师……”水玉的嘴唇动了动,脸上的疼痛依旧残留着,她最终还是没把疑问说出口,“没什么,早餐谢谢你。”
“一直都是你在帮忙做家务,我觉得偶尔我自己也应该做一顿饭。”青年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语调堪称是柔和,还带着一丝笑意。水玉用叉子戳破煎得半熟的荷包蛋,鹅黄色的蛋液沾到了叉子上。她的独眼与盘中那只独眼对望,最终也没有得到解答。
但是时间依旧在经过。吃完饭后岸边露伴还是回到书房工作,而水玉在帮忙打扫房间——实际上露伴对自己的居住环境有些神经质的洁癖,因此一次打扫完可以管很久。今天也是这样,并不费力,做完家务意外地还剩许多时间。空出来的下午要干什么好——书房是去不了了,只能出去转转,顺便把晚上的菜买好吧。
出门的时候刚好碰见隔壁新搬来的邻居,是似曾相识的金发上班族打扮青年和他的女伴,一个和水玉年龄相仿的白发少女。见水玉路过他们家门,便向她打了声招呼。他们自称姓吉良,之前也在杜王町居住,只是觉得这边的环境比较安静才搬的家。
与他们打过招呼之后,水玉沿着街道一路行走。几个开着摩托的不良少年从她身边轰然经过,轻快地用口哨吹着刚才在收音机里听到的小曲。在路口等着红绿灯的时候,左手边两个女孩一直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街角新开的美容店,而右手边身材矮小肥胖的男高中生则开心地吃着冰淇淋。路灯亮起,通行歌在耳畔作响。仿佛被这声音催促着,水玉跟随人流渡过了马路。
太阳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超市里的人也不多,蔬菜水果却好像是刚上新的,番茄的表面还结着水珠。水玉拿起一个在鼻尖嗅了嗅,味道异常清甜,清晰的五感让她能够明白此刻并不是身在梦中。
“蛇目小姐!”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水玉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过身去,看到的是穿着水手服的蓝发少女,看样子她是刚放学。
水玉犹豫了一下,认出了她:“渡部小姐?”
渡部叶点点头,转过身催促她身后好像有点认生的少年,“小朔,打招呼。”少年腼腆地冲水玉笑了笑。这对姐弟是在水玉刚搬来杜王町没多久结识的邻居。
“今天也来买菜吗?”
“是啊。渡部小姐你也是吗?也够辛苦的。要不要来我们家吃饭?”
“这……露伴老师会不高兴的吧?”
“我想不会的。”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这个回答,就连水玉也没察觉有什么违和之处。但面前的少女好像对这个提议兴趣不大,还是回绝了。三人一边聊天一边在超市里闲逛,不知不觉购物车已经装满了。
结账之后三人在路口分别,约定这个周末去吃冰淇淋。水玉在人行道上等待着绿灯,交通灯计时的滴答声不绝于耳。
(……?)
突然地,好像被一根缠在手腕上的线轻轻扯了一下。水玉回过头,身后的车水马龙并没有停下。
是错觉吗。刚才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那道声音非常微弱,混在交通灯的声音里几乎听不见。
她于是转过脸,把注意力集中到路面上。通行歌在此时响起了,跟随川流不息的人群,蛇目水玉再次穿过马路。

“这孩子不大对劲。”
又来了。他不清楚大人们是不是特别偏爱这种暧昧的描述。不对劲究竟是哪里不对劲?是身材太矮小了?总是驼背?手指太细长?肤色太苍白?还是那玩意比同龄人要小?既然有不对劲就清楚地说出来,为什么非要遮遮掩掩的?
但是到后来他逐渐明白,大人们之所以会只说不对劲,是因为不对劲的根本不是外形。那个不对劲的地方,实际上是他的脑子。正因如此,每次讲到的时候大人们才会闪烁其词。毕竟头脑不正常的人,其他地方再正常也没用吧?
可是在他看来,不对劲的应该是他们。为什么他们总是那么乐此不疲地监视他人,以讨论他人的隐私为乐呢?他做手工的爱好也被不知道哪个亲戚说出去,然后被贴上了“像个女孩”的标签。难道他们不觉得这样才是不正常的吗?不是专注于自己喜欢的事,而是把精力都放在别人身上,议论别人的长短,这难道不是很无聊的事情吗?
从小他就弄不明白,上了学就更不明白了。比起班里同学恋爱或者顶撞老师,他更喜欢木头和橡皮泥。下课的时候也喜欢一个人坐在位子上制作昆虫标本,然后把它们装饰在自己房间里。
上初中之后妈妈开始担心了,因为他对棒球和体操什么的完全不感兴趣,也不喜欢打游戏和玩小钢珠。每次体育课都跑最后一个,也没有人和他组队。他的成绩不好不坏,是那种每次老师在给全班同学写年终评论,看到他的名册总要愣一下才对的上号的类型。
校园暴力——似乎并没有这种事情发生。周围的同学与其说是刻意孤立他,不如说是他们太忙了。忙着社团,忙着恋爱,忙着和他人产生联系,忙那些在他看来再无聊不过的事情。而这对他来说正好,他需要时间和空间来安排标本制作、木工、剪纸和缝纫。他把那些自己想象的生物画在纸上,然后将它们制造成纸模。那些生物没有特定的形态,有些甚至没有五官,很难将它们与“生命力”联系在一起,但他乐此不疲。
高一下学期的时候,好像是班主任提议的,妈妈带着他去精神科看了。诊断结果是“广泛性发育障碍”,他不清楚这个结果意味着什么,在他看来自己的发育并没有什么障碍,但是妈妈很伤心,在医院外面抱着他哭了很久。哭过了之后,妈妈带他去了书店,买了那本他想要很久的涂色画册。那天他很开心,躲在房间里涂到半夜。
如此想来——是啊。在被确诊之前,他或许并没有什么障碍。但是那种无形的障碍就在诊断书下来的那一刻,从那上面生出,疯狂地成长,直到将他层层围绕,彻底隔绝了阳光。
传来鸟鸣的声音。
岸边露伴睁开眼。睡得很舒服,早上醒来神清气爽,是不可多得的美好清晨。不是被闹铃吵醒,而是自然醒来。床头的电子闹钟显示着今天的日期,离截稿期还远,原稿也已经全部画完。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就这样开始的清晨。
楼下传来收音机的声音,是杜王町的晨间广播。早饭的香味远远地传来,似乎是露伴昨晚突然想吃的培根鸡蛋卷。自己有对那家伙说过自己想吃什么吗?记不太清了。
下到餐厅,少女正把围裙随手搭在椅背上、拉开椅子坐下来。桌上的食物溢出温暖的香气,她似乎在询问露伴这段时间准备做什么。空闲期间一般是去各地采风,而这段时间露伴的日程刚好并没有排旅游之类的。于是水玉兴奋地提议吃完饭之后两人一起去市立图书馆——露伴没有拒绝。如果说要搜集题材,图书馆的确是个不错的去处。
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走在他旁边的蛇目水玉似乎心情不错,在等红灯的时候还哼着小曲。经过街角的甜品店的时候她拐进去说要买点东西,出来的时候两只手各拿着一个甜筒。
“露伴老师,这是你的。”她不由分说把草莓味的甜筒塞到他手里,奇怪的是露伴并没有产生拒绝的欲望,反而觉得这样很自然。
交通灯的滴答声响起。旁边等待的上班族低头发着信息,身后的不良少年们聒噪地嬉闹着,讨论的好像是最新一期少年Jump的内容。过了这个路口前方就是杜王町图书馆了,手头的冰淇淋也刚好吃完——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就连等待绿灯的时间也刚刚好,没让人产生不耐烦的情绪。
进入图书馆,两人自然而然分开了。水玉永远是对自然杂志和法医学书籍感兴趣,而露伴则漫无目的地搜寻着有趣的信息。眼角的余光似乎扫到了什么东西,他吃了一惊,倒回那个书架去确认自己看到的是否属实。
真奇妙。是全套的《鲁邦三世》。封皮有些旧,但是随便抽出两本翻阅却发现都没有缺页少页,印刷也很清晰。而且每一本都在,序号排得整整齐齐。仿佛……就是为了等待他来阅读。
露伴随手挑了两本,走到旁边的阅读区。靠窗的地方刚好有个单人位,射进室内的光线也刚好。他坐在那里翻开一页,书页翻动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悦耳。周围的人们静静地坐在那里阅读,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突然地,视野边缘渗进一丝红色。露伴微微抬起头,是蛇目水玉。她正坐在不远处,翻阅的却是一本画册。她什么时候对绘画感兴趣了?那本也是露伴非常喜欢的画集。她低头专心地翻阅着,单边麻花辫垂在她一边肩膀上,被阳光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边。
突然,却又自然地感受到创作的欲望。露伴打开随身的素描本,将水玉低头读书的这一幕画了下来。在素描的边缘写下日期的时候,他突然感觉一阵恍惚。
今天……是几月几号来着?太过自然地迎来的美好清晨,他甚至忘记了确认这一点。似乎刚醒来的时候在闹钟上看过,为什么又忘了呢?他记得离截稿日还有很久。可是截稿日……截稿日又是什么时候?虽然他不怎么在乎,可也不至于忘记。
他低下头,试图通过手腕上的手表确认。而左手腕上空空荡荡,他今天压根没戴手表出门——这不太寻常。
一丝违和感在心头泛起。岸边露伴把漫画书放在桌上、站起身来,四下寻找着能够计时的工具。没有。这片偌大的区域连墙上的时钟都没有。这绝不寻常。图书馆应该要按时闭馆才对,不可能没有提示参观者时间流逝的工具。他离开阅读区,想去办理借阅手续的前台问问,可是前台空无一人,所有的电脑也全是黑屏的。
违和感在心头以肉眼可见的极速膨胀。露伴在一排排书架间穿梭着,既没有见到可以使用的电子借阅设备,也没有看到时钟或者日历。下到下一层也没见到,到了大厅里也没有。整个图书馆像遗忘了时间一般,在宁静的下午阳光中浸泡着。而露伴的背后却逐渐被冷汗浸透。
“露伴老师。”
身后传来少女的声音。很轻柔,带着笑意。岸边露伴在一排书架前驻足,回身望去。她就在那里,露出温柔的微笑望着他,一双石榴红的眼眸里落满了阳光。
“你在这里做什么?露伴老师。是要回去了吗?新的题材已经找到了吗?”
露伴后退一步,手指一动便在虚空中画出少年的轮廓。金光一闪,天堂之门出现在他身边,用警惕的眼神无声地打量着对面的人。
“怎么了?老师。你在生我气吗?我做错了什么吗?”少女歪着头,神情并无惧色,只是感到困惑,仅此而已。
“原来如此。”露伴低声喃喃道。他大概已经清楚目前的状况了。可……他还不清楚对方的目的。大费周章地让他看到这些的人,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露伴,我们回去吧。”少女笑了,用笑靥如花这个词来形容她的神色再合适不过,“今天很开心,不是吗?你还把我画下来了。今后也可以这么开心,一直,一直……难道不好吗?”
“不好。”岸边露伴冷冷地回答,“你想错了。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天堂之门不是对你用的。”他在自己的手臂上翻开书页,写下一行字。

被看着。
又来了。那些目光又来了。从教室到走廊到厕所,从饭堂到回家的路,到超市,到家里。那些目光紧紧黏在他身后不放,或同情或轻蔑,或怜悯或厌恶。它们从人群中来,从教室的抽屉里,从鞋柜里,从瓷砖的缝隙、小便池的下水口,电线杆后面,超市货架上排列整齐的薯片后面。目光。目光。目光。光明正地打量的目光,偷偷窥视的目光,轻蔑地扫视的目光,深深凝视的目光,批判地审视的目光……
他走在路上,什么都没背,却仍然感觉肩膀沉甸甸的。那些目光太重,压得他骨头咯吱咯吱地响。它们紧紧抓着他不放,如果他拼命奔跑,则死死追着他的影子。目光们对他窃窃私语,不用听也能知道它们说的内容。
“广泛性发达障碍……好像是残疾的一种耶?才多大啊,真可怜……”
“这种病难道不是基因携带的吗?他父母就没做过产检吗?”
“既然出生会受这种苦,为什么还要把这孩子生下来?这对父母真是不负责任。”
“离他远点吧……看着不太正常……”
“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三岁的时候我就劝他父母带他去看看……”
他再也听不下去了,发疯似的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狂奔起来。捂住耳朵就无法腾出手来擦掉那些从眼眶溢出的泪水了,因此它们像崩断的珍珠项链一样从他的眼角飞出去。他歇斯底里地尖叫,却无法盖过目光们越来越大的议论声。逃不掉了,他无助地想,无论逃到哪里去都被人看着,被人监视,被人议论。这世界上没有一处是安全的。哪怕回到家,也能感到那些目光顺着水管和空调外机爬上来。
他清楚爸爸妈妈很好,他们吵架和哭泣都背着自己。他也从来没有强迫谁认同自己,只是想做那些喜欢的事情。自从那一纸诊断书下来,一切都变得疯狂。他成了班主任和学校眼中不得不特殊照顾的对象,也成了班里同学关怀的中心。他们投向他的温暖目光中没有半点虚假,大家都是真的关心他,关心一个残疾的、生来就带着缺陷的孩子。
他不想这样,他感觉喘不过气,只想缩回自己的角落里。可是角落已经不存在了,没有一个安全的地方可以让他藏身了。目光不是固体也不是液体,它们可以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一条缝隙。
那天妈妈一定被他吓了一跳吧,自己的儿子突然满身泥土地在后院挖洞。她的表情看来,一定是以为他终于疯了。而他把铲子一撇,跳进自己挖好的可以装下他一人的土坑,感到一丝踏实。要是把头上那个碍事的洞也给堵上就好了。黑暗的土层里终于没有目光可以钻入的缝隙。
但是光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土坑,也没法让他生存下去。因此他确立了自己今后的目标——他会不停地不停地挖洞,挖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深,直到有一个洞能够将自己彻底地藏进去,不被任何人看见。
所以,听上去虽然很矛盾,但是为了挖洞,他不得不从洞里出去。像个正常人一样吃喝拉撒,去上学,完成作业和考试,树立一个像样的升学目标。周围的人都对此感到欣慰,觉得他肯面对现实了。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挖洞,挖更大更深的洞,挖一个能把他藏进去的安全而完美的世界。
他一直在思考。怎样的材质合适呢?挖洞并不局限于在土壤里挖洞。木头、沙滩乃至水泥都可以钻洞。还要考虑到材质的耐久、透气透光性,通风构造和其他种种因素。挖好了洞之后,里面要怎么装饰呢?必须要有能制作标本的干燥通风处,也要有能睡觉的阴凉处,还有食物和排泄问题怎么解决,晚上要不要照明……
他不停地想,不停地查资料寻找。这被父母误以为是一种新的兴趣,虽然来的有点突兀,但至少有前途,总比整天剪纸和削木头要好。于是在他们的建议下,他考上了M大的土木工程专业。
“然后……北岛俊雄,你终于找到了一个最适合你的洞。”
一瞬间他有些疑惑。甚至怀疑自己是在洞中蛰伏太久而出现了幻觉。
这个世界明明应该只有他一个人。为什么会响起第二个声音?是谁,又是怎样闯入这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空间的?
他并没有感到冒犯。他知道一般人是进不来的,换言之,进来的一定是非比寻常的存在。这对他而言,好奇多过领域被侵犯的愤怒。
他缓缓转过身。身后是一个身材高挑的青色发青年。青年以犀利的眼神打量着他,毫不掩饰目光中审视的色彩。这让他直观地感到不舒服,哪怕处在对自己而言绝对安全的环境中,他也讨厌这种目光。
“你是……”
“岸边露伴。”青年朗声回答他,“是个漫画家。”难怪感觉这张脸有些眼熟。尽管北岛俊雄并不关注热血漫画,也会偶尔在买涂色画册的时候暼到漫画区有关他的专访。
但是,他们两个的人生本应该是毫无交集的两条平行线吧。为什么此刻这个漫画家会出现在这里?
俊雄直率地将困惑的目光投向露伴。触及他这样的眼神,青年耸耸肩叹了口气。
“你自己或许没察觉到吧……你的愿望已经化为了异界。有许多人都被吞噬了,包括我。
我起先还有些纳闷,但是后来才明白了……俊雄君,你知道今天是几几年几月几号吗?”
被突兀地问到的北岛俊雄愣了愣。时间这种东西对在洞中度日的他来说并不重要,他早就把这种事情忘到九霄云外了。于是他摇了摇头。
“那好吧,我来告诉你。”青年用手指“啪”地指向他,这种动作让俊雄的不愉快感愈发强大了起来,“今年是2021年8月30日,离你被发现在墙壁中死亡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这是他的洞。
没有任何不安全的因素,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他而准备的。他一直在为这一刻做准备,因此一定不会出差错。这个洞里不会有任何不安全的因素,不会有目光。
……本该如此才对。至少理性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但是还是能感觉到目光。他不知道它们究竟是怎么闯入这个世界的,但是宛如站在枕头边的幽灵一样,它们又来了。更糟糕的是因为黑暗中空无一物,没有可以隐藏的东西,换句话说,就是根本找不到目光的源头藏在哪里。
即使如此目光还是向他射来,像一根根穿心利箭。时断时续的箭雨有时候把他射得满身疮痍,有时候很久很久也不会来。有时候是突然从暗中放出的一支冷箭,然后再过很久很久才出现第二支。总是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候——完成标本而感到开心的时候,困了想睡觉的时候,专心致志地做木工的时候——目光嚓地撕破他的皮肉,留下清晰的痛楚。
他感到惶恐,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不清楚下一道目光从哪里来、从什么地方来。所谓腹背受敌就是这种情况吧,黑暗是最安全的摇篮,也是最危险的囚笼。同时他也感到不解,究竟是为什么?自己明明已经逃到这种地方,为什么那些目光还是追着自己不放?
他不停地不停地寻找,在黑暗中像一头困兽一样横冲直撞。最终他崩溃了,因为怎么找也找不到。他用手狠狠抓住自己制造出来的这一方黑暗,你们都躲在这后面是吧?都躲着看我笑话是吧?没门。哪怕把这个空间撕裂,我也要找到你们。
一丝光线射进来。他已经多久没见到外面的光线了?果然有人,从透光的裂缝里能看见很多很多人。他恶狠狠地瞪着他们。是谁在看我?是你吗?是你?还是你?……
“根本没人看你。”露伴对蜷缩着的少年说道,“已经过了二十年,当年的知情者早就各奔东西,你的身体也已经死了。他们早就把你忘了。一直看着你的人……只有你自己啊。北岛俊雄。”
“然后,因为对目光的执着而化为目光本身。这就是现在的你吧,名为’目目连’的妖怪。”
——在古代日本,有人会从和室拉门或者柜门的缝隙间看到眼睛。当产生被看着的感觉的时候,便是这种妖怪出现的时机。拉开拉门的话,会看见注视着你的成千上万只眼睛。而被他们看到的结果是什么?或许是发疯,或许是死亡,亦或是出现幻觉吧。
似乎在面前这个少年自己都不知道的漫长时光里,异化的愿望污染逐渐扩大,最终形成了会吞噬人类的裂缝。而进入裂缝的人看到的,恐怕是和这个少年同样的光景。自己最希望看到的世界,无与伦比的完美日常。
少年蜷缩成一团,喉头发出破碎的呜咽声。露伴接近他,他也没有要躲开的意思。
大概他也很痛苦。逃避目光的旅途太漫长了,漫长而没有终点,逐渐消磨着他作为人类的心灵。
因此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青年,或许就是逃离这无间地狱得唯一希望吧——
“天堂之门。”青年的声音在耳旁响起,隐约有金光透过泪水折射在他眼底。这世界上真的存在通往天堂的门扉吗?如果真的有,它会为残缺的自己开放吗?
“醒醒。喂,你要睡到什么时候啊?你要真想在这种地方睡到天亮我可不管你……”
——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把自己从睡梦中唤醒的不是这样的吵闹啊。然而却并没有感觉不快,只是自然而然地醒来了。
出现在眼前的是泛黄的木制天花板,青年的面孔在视野边缘一闪而逝。
“你终于醒了,蛇目。再晚一点我就回去了。”
水玉眨了眨眼,“露伴老师?”
“是我。你这人怎么回事啊?大晚上发信息让我来这种鬼地方,胡闹也得有个限度……”
“……发生了什么事?”水玉试着回想之前的记忆。好像是在下午听到议论说旧校舍有什么东西,一时好奇就来到了这里,然后的记忆似乎就变得暧昧起来。
但有一件事……是清晰的。虽然各中仔细并不清楚,但这件事本身的确存在。
“我好像……做了个梦。”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上面沾了一些灰尘。
“什么样的梦?”青年问她。水玉茫然地摇摇头,“记不得了。但是……”仿佛有一种飘摇不定的感情留在心头,像护雏的鸟儿在巢穴上方盘旋。
该如何形容这种情感呢。水玉在脑海里搜索着合适的词语,好像没有什么能够完美符合的。但是……
“幸……福?”这个未知的词语,配这种未知的情感正好。她于是有些不确定地说了出来。感觉摸到了一点边界,又好像没有。
真是奇怪啊。蛇目水玉想道。幸福到底该如何理解呢?那种感觉飘飘悠悠地消散了,她最终没能够抓住它仔细观察。
(目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