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之死》——摘自“大宇茶馆话说宋朝”
开宝七年,宋太祖赵匡胤命宣徽南院使曹彬率水路十万大军攻灭南唐,后主李煜不敌投降,投降时曹彬善劝李煜:“怕您过不惯清贫日子,多收拾些金银财宝一并带到开封,带不走的都要充公的”。
《资治通鉴》记载:太平兴国二年,春,正月,宋朝左藏库看守贾黄中在升官前最后一次查库交接,发现一间锁得死死的库房,打开一看,“得金宝数十柜,计其价值数百万,乃李氏宫阁中遗物,未著于籍,即表上之。”宋太宗赵光义说:“要不是黄中廉恪,亡国之宝将污法而害人”赐钱二十万。
太平兴国二年,二月,左千牛卫上将军李煜自言其贫。乙末,诏赐钱三百万。
可怜的李煜不知道被谁把钱骗走了,连钱的去向都不知道,因为“未著于籍”。从来口不言利、手不沾钱的李煜终于知道这“钱”意味着什么了。但知道并不等于一定要去做,就像同样是肚子饿了,有的人会扛起锄头下地,而有的人却是悲叹流泪、摇尾乞怜。李煜的身上有些与生俱来的东西,不管是虚幻还是迂腐都绝对不允许他摇尾乞怜。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前南汉皇帝刘鋹,当皇帝的时候横征暴敛、为所欲为,成了俘虏就全面放下架子给主人当一条最乖最可爱的狗,以便能分到一块骨头。可李煜不行,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但就算再难受他都要穿得整整齐齐,,保留住哪怕只是表面的那点尊严和体面。李煜却偏偏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他初到开封的时候以为是到了人间地狱,可没想到赵匡胤经常约他喝酒吃饭,还在饭桌上谈论一些文学问题。这让他分外难受,谈什么文学啊?这分明是拿他开心啊。但十个月之后,他就明白了赵匡胤对他有多么宽容了。因为赵光义突然当皇帝了。赵光义给了他三百万管铜钱,可夺走了他最宝贵的东西,他的尊严和他的女人。有官职的男人要朝觐天子,有诰命的女人也要定期进宫朝拜皇后。李煜的夫人小周氏被封为郑国夫人每月必须进宫,可每月进宫必须停留好几天才能回来。
李煜愤怒啊,可是最终只能习惯性地转化成悲伤和悔恨,他没有朋友,更不能离开开封远远地躲开。没办法,他只能拿起笔啊,把心里无尽的痛苦转化成字字血泪的词句。于是他就成名了,忧愤出诗人,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李煜在短短两年时间里,就把“词”这种民间小调式的格律,迅速推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再不是吟风弄月似的无病呻吟,再也不是武林公子般的寻花问柳。不管后人怎么贬低他是个亡国之君,也不得不承认“词至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
他悲伤寂寞的日子里曾有三位故人来探望过他,最先来的是一位渔夫,提着鱼骗过了李家的看门人来到他的面前说:“您还认识我吗?”李煜震惊,居然是他金陵的乡音啊。渔夫抬起头那是一张悲喜交集的脸,李煜好久才想起来这是他一位大臣郑彦华的儿子叫郑文宝。感慨万千但没法多说,郑文宝千言万语凝聚成一句话:“谨节奉上,勿为他虑。”要珍惜宋朝皇帝对您的宽容千万不要乱想乱说啊。李煜频频点头,但他或许真的不知道,他在这两年写的诗词早就已经风传天下人尽皆知了。
郑文宝走了,再来的是张洎,就是他以前的宰相,但他没想到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人了。他来了,居然是来向李煜打抽丰的,李煜不愿多说什么,他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剩下一只白金做的脸盆随手扔给他,让这人马上消失。
时光飞逝啊,转眼公元九百七十八年的七月份到了,李煜迎来了他的第三位故人——徐铉。两人见面李煜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突然是放声痛哭,徐铉啊徐铉,还有这两年那么多的南唐忠臣为他做了那么多,可他终究已经完全辜负了他们。悲痛当中李煜是脱口而出:“当初我错杀潘佑、李平,悔之不已!”李煜再一次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完全没看到此时的徐铉和以前有什么区别,徐铉的脸上没有表情很快就告辞了,然后直接进了皇宫向赵光义复命,把李煜说的每一句话都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很快,七夕月圆之夜就到了,那是李煜的生日。这一天天色刚晚,许多人,绝大多数都是女人,从开封城的各个角落走向李煜的宅院,这一天对他们来说是神圣的,他们再也不用去看宋朝人的脸色,更不用去想自己会有什么后果,他们要给李煜过生!
门关起来了,红烛也点燃了,门之外还是宋朝的天下,而门里仿佛还是两年前的金陵。每一个人都是欢笑的,他们像当年一样为李煜载歌载舞,希望他至少在今夜能够片刻的欢愉。这一夜,李煜神思飞跃,越过了重重山河万里大地,他回到了自己的故乡江南,回到了他曾经的家园。亡国之恨,身世之殇从没有像今夜这样清晰,一些词句像是自动流淌了出来,之后就算经过前年无数的文人吟咏考辩都没法儿从中删改一字,因为那是李煜的心声,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命运之声。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歌声飘出了门,飘出了围墙,飘进了赵光义的皇宫里。“小楼昨夜又东风”“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样的词句在赵光义的心里只有一个解释,你李煜要乘东风顺春水,你要回金陵造反啊?
那好吧。李煜的歌声还没有停歇就有人敲门,来人身份极为显赫,乃是当年的皇弟赵廷美,他带来了皇帝的祝贺以及一杯酒,一杯毒酒。李煜在剧毒中死去,死状极惨,这就是牵机毒。他在词作的最巅峰时刻死去,心潮起伏,剧痛难当,悲喜交集因为终于解脱了,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后主李煜,后主从嘉,走好吧。从此不要在谪落人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