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lar Star（下）
之后的几天，绯月同学一直没来学校，她本人和橙子姐都说是感冒。我想过是不是那个时刻已经到来，在看见星奈的简讯后便放心了。
我对漫画结局有了答案，虽然主人公找到的活着的意义有些自私，但我只需好好将其画完，然后拿给星奈看。
放学后，干彦要去足球部，我独自来到文艺部，绯月同学坐在教室里。
「绯月同学！身体已经没事了吗」
「没问题了，抱歉让你担心了」
各自埋头创作了一段时间，我想起还有件事要跟她商量。
「这个周末，我想和星奈一起出去，如果绯月同学愿意的话」
「……为什么」
绯月同学低着头，喃喃问到。
「星奈没跟你说吗」
「星奈酱什么都没说，我也不知道她和雾原君见面时的情况」
「那，关于星奈在寻找什么的事呢」
「也没听说过」
星奈说记忆可以共享，我还以为她肯定会那么做，看样子两人之间存在隔阂。
「星奈酱要找的是什么」
「抱歉，我不能告诉你」
「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嗯」
声音和眼神无比冰冷，与平时的绯月同学判若两人。即便如此，我没有丝毫畏惧。
「明白了，让你和星奈酱一起出去也不是不行」
「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希望你也能和我约会」
她一改刚才的态度，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听到这个要求，我马上脸红了。
「约、约会什么的，和星奈一起出去不是这个意思」
「哼～是这样啊，雾原君打算怎么办呢」
「啊、嗯，绯月同学愿意的话就行」
我们“约会”的时间也定在这周末，星期六是星奈，星期天是绯月同学。
「那我差不多该去打工了」
「打工加油哦」
她兴奋的样子令我难以平静，甚至怀疑刚才说话的是不是绯月同学本人。
为了尽早画完漫画，我谎称感冒，在家无休止地画着。完成后，我跟星奈约好晚上见面。
窗外夕阳西斜，今天没有打工安排，被疲惫感和安心感裹挟着，我决定小睡一下。
醒来后已经比约定时间晚了一会儿，手机上星奈传来好几条简讯：从对被放鸽子的不满，到对是不是出事了的担心。
我瞬间睡意全无，匆匆回复后带着漫画飞奔到神社。
「明明是你把我叫来的，自己却迟到，真是了不起呢」
因为惹星奈生气了，我请她喝了奶茶
「总感觉，发生了很多事情呢」
「然后呢，今天有什么事」
「我在画的漫画完成了，想早点让星奈看到」
这里光线太暗，当面看也有些不好意思，我将装着漫画的信封递给星奈，让她回去再看。
「还有，上次说要出去的事，绯月同学已经同意了」
「决定好要去哪儿了吗」
「嗯，去闹市区逛逛吧」
「就这样吗」
「如果想寻找活着的意义，我觉得观察一下平时人们的样子比较好」
我们并不是去约会，街头比起电影院、游乐园之类的地方要更合适。
「原来如此，也许……还不坏」
第二天傍晚，我提前到车站等待星奈。
「抱歉，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我也是刚到」
「哦呀？真的就像在约会呢」
「是吗」
见调戏没有得逞，星奈露出闹别扭的表情。
之后我们在购物中心逛了很多店，也观察了各种各样的人。因为没怎么出过门，她对所有事物都感到新奇。
「这里的大部分人，应该根本没考虑过活着的意义吧」
「嘛，我也从来没有想过」
「那还真是，极为奢侈啊」
仿佛遥望远方的眼神中，蕴含着怎样的感情，我无从得知。
吃过晚饭，前往车站的途中，有位年轻女性在街边弹唱。听完一曲，星奈不悦地快步离开。
「我只是，羡慕这些而已」
返程电车上我们没有交谈，出站后我提出想到神社聊聊。刚爬完台阶，星奈便问有什么事。
「我的漫画，你看了吗」
「看过了」
「谢谢，感觉怎么样」
「男女主人公的原型，是你和我吧」
我构思的结局是这样的：星之精灵的使命是在夜空中闪耀，成为人们的路标，否则就会消失。为了完成使命，少女必须回归天空；为了让人们不要忘记把星星当作路标，少年决定成为星之精灵故事的传颂者。在少女升空的离别之际，少年告诉她——
给我改变自己平凡人生的契机的，不是别人，而正是你。
星奈的表情很阴沉，或许她还无法接受这个结局。
「多亏了星奈，我才能继续画漫画。这件事，怎么感激都不为过」
「为了成为星奈的力量，进行过很多思考，我想到了一件事」
「遇见星奈后，我终于能好好地面对梦想，那么，这就是星奈活着的意义吧」
绯月同学的问题早已解决，星奈却活到今天，难道不就是为了与我相遇、给我指明道路吗。
这个答案陈旧老套、自以为是。虽然没指望让她开心，但我还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揶揄我。
「笨蛋，你打算一直怀揣着我的意志活下去吗」
「这样的话，我不愿意」
星奈抬起头瞪视着我，生气的态度令我不禁有些畏缩。
「但我想成为星奈的力量」
「你已经找到前进的道路了吧？那你应该看的就不是夜空中的星星，而是前方」
「我总有一天会消失的，依赖这种东西，简直像诅咒一样」
「没这回事」
我看向她的眼睛，拼命表达自己的意志。她的表情柔和了一些，流露出的应该是悲伤。
「如果你今后想做画漫画以外的事情，我可是会妨碍它哦」
「就算是这样，我也不介意」
「我不要……我不想剥夺掉你的可能性」
我们都不肯让步，默默注视着对方。吐出的白色雾气被寒风卷去，消失无踪。兀地，星奈转身离开。
「那么星奈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这样下去就可以了吗」
不知何时消失、何处觅得的东西，用我的答案来妥协就好。为了叫住她，我不惜喊出威胁般的卑劣话语。
星奈停下脚步，慢慢转过头来。乍一看没有表情的脸上，既像在愤怒，也像在哭泣，五味杂陈。我如鲠在喉的时候，她再次迈开脚步，我只能目送那背影远去。
发生昨晚的争执后，我脱力地躺了大半天，看见绯月同学的简讯，才想起今天要和她出门。
「对不起，绯月同学，让你久等了」
「不用在意，都怪我来得太早了」
之后我们按照她规划的路线行动。看电影时满脑子都是星奈的事，完全看不进情节。结果绯月同学兴奋地谈感想时，我只能草草敷衍。
进入游乐园后，绯月同学不再说话了。看到她消沉的表情，我用力拍拍自己的脸颊，强行振作起来，陪她尽情地游玩起各种项目。
最后，我们乘上摩天轮。吊舱缓缓上升，夕阳将整个城市染成金黄。
「雾原君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讲话的时候」
「当然记得」
一年级时我们同班，绯月同学和其他人只保持着最低限度的交流。
她总是在写些什么，我以为是在做类似于画漫画的事，便有点在意她。
某天放学后，我回教室拿东西，看见她桌上摊开的笔记本，好奇地读了起来。
精彩的文字让我无法停止翻页，直到故事突然中断。意犹未尽时，绯月同学从我手中夺去了本子。
「……你看到了」
「抱歉，绯月同学。但是很有趣啊，藏起来太可惜了」
「如果愿意的话，写完后能让我看看吗。啊，也许可以送到出版社试试，拿大赏肯定不是梦」
绯月同学渐渐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我尴尬地挠着脸颊，对自己的行为后悔不已。
「谢谢你，我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说」
听见她微弱到几乎要消失的声音，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绯月同学要不要加入文艺部？反正其他人都是幽灵部员，我想在那里可以集中精力写作」
「雾原君也在写小说吗」
「我在画漫画，因为学校没有漫画部，只能加入了文艺部」
「漫画！？好厉害啊，我完全不会画画」
绯月同学突然抬起头，长长的刘海间，眼眸在夕阳的映照下闪烁着，令人不禁心动。
「虽然漫画和小说不同，但我觉得是可以交流的，对彼此的创作应该都有好处」
几天后，绯月同学加入了文艺部，我们开始一起进行社团活动，偶尔给对方的作品提点意见。
「发生了很多事情呢」
沉浸于回忆中，摩天轮的一圈很快就转完了。下来后，我们朝着游乐园大门走去。
回到居住的街区，绯月同学说还有个想去的地方，我便跟在后面。
来到神社，绯月同学环顾四周。
「你一直，都是在这里和星奈酱聊天吧」
她的脸上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尽管带着笑，可明显是在逞强。
「我啊，很高兴呢，雾原君邀我去文艺部的时候」
「虽然有星奈酱在，我还是交不到朋友」
「我才是，绯月同学能来文艺部，真是太好了」
这是真心话，原本孤身一人的创作时光，因她的陪伴变得愉悦。
「我呢……喜欢雾原君」
「把我从孤独中拯救出来，简直就像王子一样」
星奈说过类似的话，我一直以为那是她的编排，实际上是绯月同学共享了这件事吧。
邀请绯月同学加入文艺部，只是因为欣赏她的小说，并没有其他特别的感情。
她用湿润的眼睛望着我，双手交叠抚在胸前，等待着我的回复。
「绯月同学有这样的心意，我很高兴」
「但我无法回应你的这份心意」
寒风从两人之间掠过，绯月同学颤抖着，从口中挤出疑问。
「为什么，呢」
「我喜欢星奈」
「果然，是这样啊」
一直思量着我，肯定早已注意到，我的心思是扑在星奈身上的。即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不愿放弃任何可能的机会。
「所以，我无法回应绯月同学的心意」
绯月同学的眼泪如洪水决堤般涌出，尽管这样很残酷，但我觉得让她抱有期待更为残酷。
「我明明在雾原君和星奈酱见面之前的很久就喜欢着你了」
她哭泣着朝我逼近，每句话都像尖刀一样刺进我的胸口。
「夸我的小说有趣，我真的很高兴，聊漫画的时候也很开心」
「我明明……这么喜欢你」
默默注视着绯月同学，不能逃避，全盘承受，这是我现在唯一可以做到的补偿。
「要是我能像星奈酱一样，更让人可怜的话就好了」
「如果我是悲剧中的女主角，雾原君就会转向我吗」
「不是这样的，绯月同学」
再有两三步就要走到面前时，我打断了她的话。
「星奈一点都不可怜」
「她只是，在拼命地活着而已」
只是个在探寻常人不会思考的活着的意义，活得比别人更认真一些的，普通女孩。
「正因如此，我才会被星奈所吸引」
我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全部推给绯月同学，没有考虑这些话会给她带来怎样的伤害。
「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开始就」
话音未落，绯月同学突然瘫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我慌忙地拨打急救电话，又联系橙子姐说明情况，他们到场后将绯月同学送去了医院。
新的一周，担心着绯月同学和星奈，不知不觉就到了午休时间，干彦约我去楼顶吃饭。
沉默地吃完午餐，干彦终于开口了。
「我向绯月同学告白了，然后被完美地甩掉了」
「她说她有喜欢的人」
「我知道，我被绯月同学表白了」
「但我不能回应她的心意，我喜欢一个叫星奈的孩子」
「啊——！靠北」
他突然站起来对着天空大喊。
「我已经告白了，你也应该去这么做啊」
「我好像，无法成为星奈的力量」
当时的悔意和悲伤从心底涌出，我垂下了头。干彦走来蹲下，抓住我的领口。
「你喜欢那孩子吧，你到底想怎么做」
「我……想要成为星奈的力量」
「什么嘛，这不是已经决定好了」
「如果现在的能力不足，就成长起来啊」
他抻着我的领口站起身，我也被拽了起来。
与干彦的对话使我恢复了精神。几天后的早上，绯月同学联系我，希望我抽空到医院一趟。
虽然本该去上学，我还是直奔病房。绯月同学正坐在床上看书，气色不错。
「身体已经没事了吗」
「没问题，身体上没有异常，不如说住院也太夸张了」
「我想和雾原君好好谈谈」
她合上书，讲起星奈诞生的事。
绯月同学有个大她三岁的姐姐，由于总是黏着姐姐一起学习，她比同龄人更显聪颖，令父母尤为宠爱。
姐姐当时年纪也小，不满父母的偏心，开始欺负妹妹。绯月同学默默忍受，甚至帮姐姐掩饰，最终身心不支。这时，一个声音从脑海中冒出。
从那以后，一直由绯月同学进行日常活动，由星奈承受姐姐的欺负。就算想轮换，星奈也会说这是她的任务。
绯月同学升学后，已是高中生的姐姐坦白出一切，父母也哭着向姐妹二人道歉。得知星奈的存在，大家惊讶之余，还是把她当作新的家庭成员接纳，星奈却有意保持着距离。
虽然姐妹间多少残留有一些芥蒂，但绯月家的问题确实已经解决了。
「不过，雾原君应该听星奈酱讲过吧」
「是星奈告诉你的吗」
「我已经都知道了，雾原君和星奈酱，在那个神社聊过些什么」
看着说不出话的我，绯月同学自问自答般地继续说到。
「我之前不是请过病假吗，其实那时也晕倒了」
「类似的事发生过数次，每次都会有一些星奈酱的记忆进入我的脑海」
「不知是第几次的时候，我终于意识到，这不就是人格的整合么」
她嘴角上扬的表情让我感到恐惧。
「这次醒来后，我有了雾原君和星奈酱一起出去的记忆」
「你们说过什么话，发生了什么事，我都知道哟」
「接下来，是我想对雾原君说的话」
「……住嘴啊」
无视我的哀求，绯月同学笑得更深了。
「我试着跟星奈酱说话，但是完全没有回应」
「不要说了」
「星奈酱她，好像已经不在了」
我膝盖一软，视野模糊起来。看不清绯月同学的表情，但能听到她在咯咯地笑着。
想要逃离这笑声，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冲出了病房。
不知过了多少天，我没有去上学，也没有去打工，只是浑浑噩噩地窝在房间里。
手机提示音响起，估计是父母或学校。嫌烦的我正要关机，发现是星奈传来的简讯：
『我在神社等你』
我跑出家门，全速奔往神社。
穿过鸟居，星奈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攀登架上，而是站在院落中央。
发卡固定着刘海，原本及腰的黑发随意地扎起来。看见熟悉的身影，我忘记了狂奔的疲惫。
「星奈，我好想你」
「我也是」
恶作剧般的笑容跟记忆中一模一样。
「但是，为什么？绯月同学说你已经消失了」
「是上帝创造了奇迹吗，雾原君是怎么想的」
「我也不知道啊……绯月同学」
浮躁的心绪瞬间被拽回冰冷的现实。
「为什么」
「星奈从来没有，雾原君，像这样叫过我一次」
「光凭这一点，你就明白了呢」
即使拥有全部记忆，也无法理解其中蕴含的感情吧。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因为你不肯接受我」
「如果我成为星奈，就能和你在一起了吧」
「呐，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也可以变成星奈哦」
每句话的语气，每个表情的变化，都能真切地感受到星奈，我的心仿佛要撕裂了。
「只有这一点，是不行的」
「为什么？明明是同样的面孔、同样的声音，还有记忆，为什么就不能接受我呢」
泪水顺着绯月同学的脸颊淌下。
「为我指明道路的，是星奈，不是绯月同学」
「同样的面孔，同样的声音，甚至是记忆」
「即便如此，星奈和绯月同学，果然还是不一样」
「所以，我希望绯月同学，好好地作为绯月诗织活下去」
我有意的话，绯月同学会变成星奈；如果接受，就只能陪伴着她生活下去。
我会一直意识到是自己束缚了绯月诗织的自我。稍微明白当时星奈为何会露出那种表情了。
「那种事情，我不明白啊」
绯月同学已经泣不成声。尽管不是星奈，看着她的这副样子仍难免动摇，我转身离去。
「等等……呐，等等啊」
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紧紧揪住我的胸口。我没有回头，而是一口气跑出神社，一个劲地在街上奔跑着。
两旁的风景快速退去，关于星奈的回忆浮现在眼前。
初次相遇、为我指明道路、一起出门……发生了好多事啊。
笑着的脸、恶作剧的脸、闹别扭的脸、哭着的脸……向我露出了各种表情。
被拒绝的那天，也是我们共度的最后一晚，好想再一次认真地帮她寻找活着的意义。
既然无法实现，至少我不能忘记星奈，否则，那个曾竭尽全力活着的少女，就真的消失了。
「真是个……笨蛋呢」
仿佛听到她的声音，我停下脚步。四周无人，路上印着『止まれ』的文字，似乎在告诫我马上回头。
「……哈哈」
在想什么蠢事呢，我不禁失笑。
一想到她已经不在了，心脏就会如撕裂般疼痛。如果这是她的诅咒，我甘愿接受。
但我会一生思念着星奈，继续走下去。伴随着这份痛楚，一直走下去。
照亮前行道路的星星，就在我的心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