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预见到“打工人”梗会怎么死掉了
01
“你不是真正的打工人”
打工人还没火超过一个礼拜,因为它团结到一起的人们便开始极速分化,一场新的阵营划分大战打响了:
到底谁才是我真正的伙伴?谁才配叫作真正的打工人?
首先一拥而上但被嫌弃的,是各大购物节一口一个“打工人”的营销。
看到他们努力套近乎的样子,打工人只是哭笑不得:你都知道我打工不容易了还一个劲儿哄我剁手,没了双手我还怎么劳动?(误)

但真正打破这一片祥和自嘲景象的,是被频频自称“打工人”还上热搜的明星们。
复制粘贴一般的营销里,明星一夜之间全员打工。
一会儿上综艺不敢打瞌睡也是勤劳打工人,一会儿在录节目时穿得接地气点儿了也是打工人。
虽说在“参加工作=打工”的逻辑里,明星也确实是在打工。
可是眼疾手快的网友立刻甩出了他们身上大衣的价格,并喊出了响亮的宣言:
“别蹭了,把打工人称号还给我们真正的打工人吧!”

言外之意,你们用三万多块钱接到的地气,终究离我10点下班、月薪5000的生活有些许遥远。
最讽刺的莫过于,前几天因父母债务问题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周震南,在10月24日还曾被娱乐媒体调侃为勤奋工作的“打工人”;
没过一天,全网真·打工人的怒火就烧得这位年轻偶像无所遁逃,也赤裸裸地撕开了一个残酷的真相:
别随便就往打工人的阵营里站,你不知道你们人生的起跑线能差几万几千里。

渐渐地,被踢出打工人行列的也不止明星。
当上班累得连话都不想说的人,发现朋友圈那个不愁吃穿晒下午茶的富二代也玩起了打工人梗时;

当发现“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打工人同伴,其实人家的心酸只打在了嘴炮上,只有自己是认真落实到了可怜的钱包里时;

打工人的脑海中都不禁想起了那个出自电视剧《巴比伦柏林》的著名表情包:
“你背叛了工人阶级!”(图还得给文字打码,就不放了)
至此,每个人眼中的打工人准入门槛都变得扑朔迷离。
有时它取决于工资够低:“月薪超过3000的人就不要叫自己打工人了吧,我这真·打工人看着就生气”。
有时它取决于工作够累:“虚假的打工人晚上还有空买买买,我们真正的打工人都是时间和钱财两空”。

其实真要追究所谓打工人的原始硬核定义,恐怕很简单:在雇佣关系中“不占有生产资料和生产工具”的人应该都属于此。
所以即便是片酬高昂的明星,或是买得起香奈儿的丽人,也依然有可能是一名货真价实的打工人。
但在大家的吐槽和抱怨里,好像最后衡量真正打工人的尺度其实是——
至少得跟我差不多惨,咱们才能在同一个阵线上同仇敌忾。

由此你会发现,这虽然看似是一场全网都嗨起来了的打工人认亲大会,实际上哪有什么团结起来?
恐怕只是人类的“比惨”刚需又发展出了新的花样形式,抱怨自己“事多钱少离家远”的疲惫生活又多了一个出口。
有趣的是,这不禁让人回想起,两三年前丧文化在年轻人中异军突起时,哪有这么复杂的准入壁垒?
那时,想做咸鱼的愿望面前人人平等,每个人都在用一样的躺平姿势互相安慰,并没有什么“你有钱就不配和我们一起丧”的高低贵贱。

但时代变了,在如今这个万物皆可“卷”的语境里,连比惨界的竞争都变得如此激烈。
在用真金白银物质条件的衡量下,没人那么乐意和比自己优越的人一起,在同一个惨兮兮的标签下报团取暖了。
02
“真正的打工人笑不出来”
在这赤裸裸的“比惨”面前,你会发现所有对打工人的解读中,“积极向上正能量”的部分都显得那么一厢情愿、南辕北辙。
尤其是这两天,不少网友对官方语态迅速加入赞美打工人的阵营颇有微词。
不得不说语言的一体两面实在是神奇,有些词换个说法,立刻就变得金光闪闪。

段子里因为反差感而惹人发笑的“钢铁般的意志”,被盖章成了年轻人苦中作乐、意志坚定的写照;
(今天过安检的时候检测仪一直响,安检员让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掏出来,检查过了还是一直响。他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打工的。他说:好家伙,难怪检测出了钢铁般的意志!)
表情包里打工人对“人上人”的憧憬,也板上钉钉地成了对美好明天、人生理想的不懈追求。
打工人的吐槽里明明各有各的忧愁,却在这种语态里被集体绑定成了时代进步的希望。

本来玩梗玩得不亦乐乎的打工人,可能都被这些突如其来的高帽弄懵了——
我以为我只是在自嘲又穷又累又难,没想到我志向如此远大、情操如此高尚。
再这么下去,打工人三个字怕不是要在年底晚会各路小品里扎根了。

让许多人觉得不适的是,这样的语态正确得挑不出毛病,却迅速地把普通人牢骚满腹的空间压缩掉了。
就像三年前,官媒曾发文警惕“丧文化”可能对年轻人造成的不良影响。道理虽是那个道理,但引发的反感在于,“我个人随便发一下牢骚,为什么非要按头让我时刻积极向上”。
如今的交锋似乎更加不动声色:抱怨和反抗的底色被悄然抹掉,又包装成激励人心的样子贩卖回来,让人简直不知道破绽到底出在哪儿。
更加在舆论中引起争议的是,有时在一个流行梗上试图上的价值太多,反而突然暴露出了一种马屁拍到马腿上的荒唐。
就像某官媒对打工人的赞美中,文案反而被网友骂惨——
打工人用劳动创造价值,它何来被默认“屈辱”?又何来需要在“不卑不亢”中重建尊严?

避重就轻也好,弄巧成拙也罢,“打工人”这个梗在赞美中逐渐变得离网友最初使用它的冲动越来越远。
而这些文采斐然的语句,又实在是和最近就业相关新闻中的集体情绪爆发过于割裂。
比如这两天,某公司9月初让员工自愿签署《奋斗者自愿申请书》的新闻又被一些网友挖出来重新热议,其中不合理的条款又引发了人们关于企业绕过劳动法“模仿华为”扩大化的隐忧。

而这个新闻之所以被挖坟,是因为有一位博主在转发中提起了“海南一家饮料公司招聘让员工抵押自己房产”的旧闻,并评论道“《白毛女》剧本创作者的构思范围对这样的现实都望尘莫及”。

很难说,到底是这些接连不断的新闻,让年轻人最终在打工人的狂欢中找到了落脚点;还是因为有这样一场狂欢,所以近来每一条事关打工人现实命运的新闻都显得如此刺眼。
但可以肯定的是,回避应当结构性推进的劳动权益保障,空有对个人自强不息的赞美,只会带来一次次并不令人意外的“用脚投票”——
昨晚国家公务员局官网消息显示,157.6万余人报名参加2021年国考,人数比上年增加近14万人。
你瞧,打工人的确是没有太多时间和心情感动自己的,拼命寻找想象中可能会好一点的出路还来不及呢。
03
这样的梗每火一遍,
最后都不了了之
如果说,各路人马急着为“打工人”划界限、争抢定义这个词的权利,多少都是希望这个概念能“为我所用”。
那么,这个概念的初始其实也非常耐人寻味——
仔细想想,打工人这一名号,本来也是在网上掌握着话语权的年轻人,从另一个不常发声的人群那里“抢”过来的。
在此之前,哪个自诩有理想有追求的年轻人会满足于打工?

因为日常经验告诉我们,如今的社会价值体系里,“打工”二字早已处于非常不受重视的底端很久了。
它在人们的认知中,是繁重的体力劳动和微薄的回报,是城乡不平衡发展中权益往往更被忽视的一种谋生方式,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想要远离的阶层。
直到这几年,年轻人越来越发现自己的阶层跃升梦其实不堪一击。
激烈的竞争中,人们意识到自己其实就是新时代写字楼民工,意识到自己在雇佣关系中创造的价值不过如此,更意识到这层层圈套很少有人能逃脱:
“我再努力一点,我的领导就能换宝马了;我的领导再努力一点,他的老板就能财务自由了”。
剥离了理想、情怀,只剩下赤裸裸的雇佣关系后,一茬接一茬的年轻人顺理成章地给自己安上了一个个将工作价值“贬值”的名号:搬砖、社畜、打工……

这看似是年轻人抢夺来了话语权,主动重新定义了自己与工作的关系,在自嘲中也表达了不满与抗争。
但遗憾的是,在这个痴迷用概念抱团的舆论场里,这或许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原地打转。
光是最近这一年里,年轻人身上的标签和名号就一个接一个,仿佛每个都揭穿了不得了的时代新命题。
但最后,你会发现这些新名词都在广泛的使用中,停止在了扫射一群人宣泄情绪本身。
考进985大学并成为“废物”的小镇做题家,最终被简化成了“做题家”三个字,用来形容一切只会下苦功夫钻营的人;
“奋斗X”,最终扩大化指向了所有顺从了现有劳动制度弊端的人;
被念叨滥了的“内卷化”更不用说了,甚至这个词的滥用和以上这些概念的不断扩展,仿佛本身就是在“卷”——
年轻人给自己的困境找了多少概念、形容出了多少花儿啊,到最后发现,其实它们指向的都是同一个一筹莫展的问题:
泛指所有擅长压榨自己最大潜能,却在困境中止步不前的处境。

所以,也不必试图去解释什么从社畜到打工人的演变,在情绪上到底有什么本质区别。
说穿了它不过是情绪合流的又一种表现形式,就像所有起初触目惊心的词一样,也会在被滥用、被简化的过程中,最后什么意味都没留下,也没有人再记起它最初所承担的复杂的困惑与挣扎。
然后下一次,我们会又发明出新的词、新的梗,在一场新包装的狂欢里,宣泄那些从未因为这些宣泄就真正消失的旧情绪。
只怕这一次次的循环,会逐渐成为新型的“自我麻痹良药”——
年轻人只是习惯了不停地在概念的字眼里、在朋友圈的抱团里寻找认同感,却没有真正获得能对抗现实风险、反思形势变化的能力,然后将一切问题止步于“我只是一个做题家/小社畜/打工人而已”。
这样,恐怕才是真的将话语权拱手让人,让每一次直指痛点的问题都淹没在情绪的洪流里,在各方的“打扮”里失去了真正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