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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鳞》重置版 第二十三章 蒲公英调查团(上)

2023-01-15 18:13 作者:落燕雨  | 我要投稿

第二十三章 蒲公英调查团

        曼格拉湖像一面平滑的巨镜,倒映出上方低沉而阴霭的天空,却没有留下曾经在湖面上划过的任何痕迹。我站在构筑成曼格拉水库的巨大坝体上,望着茫茫的湖面和远处的山脉与荒原,想象不出这片未知的水域连接着怎样的彼方。

        克什米尔战役结束后,尽管厄普西隆军位于南亚次大陆的主力部队被调往新加坡战场赴他们的末日,但仍有兵力相当可观的残部混乱而分散地滞留在邻近的巴基斯坦和印度境内,不久前此地刚刚爆发过一场混乱的战斗,湖区一带到处都还残留着战争的痕迹。此时共产国际阵营的联军正在对马来亚包围圈中被困的厄普西隆部队展开最后的攻势,我和苏近卫却作为曾经参与克什米尔战役的指挥员,而被紧急召至位于巴基斯坦首都东南的这片旧战场上进行军事调查行动。

        “伤亡数目统计可靠吗?”我向身边的苏近卫再次确认了此次军事调查行动的重要动因之一,即克什米尔战役扫尾统计过程中发现的大批科研部队兵力“失踪”事件。

        “你应该对我军战果和伤亡统计的精确性有信心。”苏近卫说,“将战前人数、战役伤亡和战后整编收容数目进行核对之后,科研部队有一支团级规模的战斗兵力从战场上失踪了,而且是成建制消失的,显然是有计划的军事调动。前线各级指挥部没有对这批部队下达过任何特殊调动的命令,除非他们是整建制地被厄普西隆分子通过心灵控制俘虏了——抑或是擅自脱离战场隐藏到了巴基斯坦-印度战区。”

        “关于曼格拉湖战役中出现的那支不明身份部队……你们怎么知道他们不是被厄普西隆军心灵控制了?”我向身边的两名巴基斯坦军人问道,他们隶属于巴基斯坦陆军的一支旅级作战部队,是专司保卫曼格拉大坝的,臂章上绘有特殊的水坝图案作为军籍标识,正是这支部队向我们通告了曼格拉战役期间的异状。

        “因为他们也在跟厄普西隆分子交战嘛。”留着小胡子的那名坦克车长回答道,“在厄普西隆帝国介入之前,印度人一直在论证使用空军和‘布拉莫斯’导弹摧毁曼格拉大坝的可行性,我们旅就是为了保护水库才驻扎在这儿的。厄普西隆分子从锡亚琴冰川撤下来之后,其中一支部队闯到了曼格拉湖区,最早就是被我们发现的。这里离伊斯兰堡只有64公里,首都方面非常紧张,附近的驻军都被调过来参战,中国同志的军队也越过克什米尔赶来支援,整片战场全打乱了,我们沿着杰赫勒姆河下游建立防线的时候,那支奇怪的部队就出现在了战场上,他们全部使用中械装备,一进入交战区域就对我们的封锁线发动攻击,但紧接着就跟附近的厄普西隆军也打起来了。”

        与他同属一个车组的大胡子炮长补充道:“他们和厄普西隆军打得更多,跟我们和中国同志的部队打得更少,经历过最初的遭遇战之后,他们基本上绕开了我们和中国同志的防区,从厄普西隆分子的驻地突破到了曼格拉湖,还一度占领了水坝。我们以为这支部队想要破坏水库,投入了很多部队想要把大坝夺回来,但还是晚了一步,他们有同党接应,从湖面上撤走了。曼格拉湖水域很广大,还连接着杰赫勒姆河,很难确定他们撤到什么位置上了岸。”

        “当时我们也派出了空降部队支援巴基斯坦人夺回水坝,这是运输机航拍的战场照片。”苏近卫将两张照片递给我看。第一张照片上,那支神秘部队占据了水坝周边的防御阵地,阻止巴基斯坦军队、厄普西隆军队和我们的支援部队夺取水坝,而一艘形状奇特的两栖载具刚刚从水坝上撤离到湖面;第二张照片则是他们全体撤退时拍摄的,我们和巴基斯坦的联合部队已经登上了大坝,而那支神秘部队的余部已经登上了后续前来接应的“野牛”式气垫船,逃到了射程以外的远湖区。

        “是‘豺狼’原型机。”我认出了第一张照片上的那台新式两栖载具,早在两年前的鹿儿岛战役期间我便第一次见过它,当时这种装备还是金川工业园里停放着的实验品,“这是‘大迭代’计划的新式武器项目之一。”

        “也就是说只装备了科研部队。”苏近卫仔细验看着照片,“一批科研部队的团级战斗兵力从克什米尔战场上失踪了,而在极其吻合的时间,一支具有相同兵力和装备特征的不明身份部队出现在了邻近的巴基斯坦战场,并对我军发动了攻击……”

        “你认为这是一场科研部队的武装叛乱?”我不喜欢他的论调,但这确实是当前最有说服力的猜测。

        “我也不愿意相信这种事。他们把队伍里战死者的遗体都带走了,我们找不到死者进行身份核对。”苏近卫隔着帽檐望了望浓重的积雨云,“不论我们的猜测正确与否,都应该尽快完成调查,并把这里发生的一切报告人民军事委员会。”

        一阵雷声拖得老长,仿佛是整片天空砸落在浓密的云层上沉沉滚动着,我抬起头来,一点凉意正好砸落在了鼻翼上,开始下雨了,无尽的雨丝将整个世界切割成无数平行的碎块,原本完整平静的湖面也破碎成万千涟漪的裂缝,将本就扑朔迷离的战争痕迹湮没在更加低沉的阴影下。

        “这场雨会抹掉战场上的重要痕迹!我们必须要快!”苏近卫套上了墨绿色的军用雨衣,“老苦瓜,你认为他们为什么要分两批撤离?”

        “第一批撤离的那台‘豺狼’原型机装不了多少人,也许他们急于将某种重要装备或某个重要人物抢先撤出去,而主力部队要留在水坝上断后掩护。”我顺着他的思路寻索。

        “那在行军过程中,你会把最重要的人或装备放在什么位置?”苏近卫追问道,两颗大脑的“齿轮”相互咬合起来运转得很快,我们一步步接近着问题的关键。

        “放在队伍的中后段位置严密保护起来,我们得去看看他们的行军路线——赶在大雨把一切抹掉之前!”我开了窍。

        在这场与暴雨的赛跑中,我们赶在那支未知部队的脚印和辙痕被彻底浸毁之前,成功找到了他们的行军路线。这是水库附近一条曲折的峡谷,在混战期间为厄普西隆军所据守,现在则布满了未及清理的死者和战车残骸。巴基斯坦的小胡子车长站在山隘上,向我们指引一片混乱的谷地:“没错,当时他们在这一带停留得最久,跟厄普西隆分子打得非常激烈。”

        我们根据残存的辙痕路线,大致确定了那支部队在此地留驻时的中后段位置,随行的警卫员在登上一处山冈时绊了一跤,并意外地跌进了山头上临时掘开的简易工事,这些工事围绕着制高点形成一圈简陋的环形防线,山头附近零星残留着试图冲击高地而被打死的厄普西隆士兵的遗体,而被环围在中间的顶部开阔地中央,留下了某种装甲车辆的履带辙痕。苏近卫亲自跨步量了一下就快要被大雨冲掉的辙迹:“比麒麟坦克更宽,是一辆‘犰狳’装甲运兵车。”

        似乎有一台“犰狳”装甲车曾被那支不明部队围在山上保护起来,但除此之外我们并没有得到更有力的佐证。我向巴基斯坦军人们说道:“我要听这一带战场的战时监听电波。”

        曼格拉水库防卫旅的电战兵马上把战斗期间的监听讯号调了出来,并找到了覆盖这一区域的电磁波段,无线电的留声混杂在讯道录音中,宛然一曲疯狂错乱的密集交响,我从刺耳急促的电报点段节奏中,辨认出了我军部队的加密通讯信号并予以清除,巴基斯坦电战兵则辨认并去除了防卫旅的电台波段干扰,剩下一些难以辨识的无线电波段,很可能就是厄普西隆部队的加密电台通讯。我很快在其中区分出一小段特别的讯号,它的跳频和强度与厄普西隆军讯号有着显著的不同,我要求电战兵针对这一小段讯号进行加强,重新进行侦听辨识时,我感到一阵震愕的风暴冲击了整个大脑,那种错愕和难以置信的感觉,就好像辨认一堆遗体时赫然在死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脸——那是科研部队曾经使用过、而如今已经换装密码并弃用的一套旧加密讯号,我甚至还能记得它的加密编码,并马上辨认出了这一小段无线电通讯的内容:“……意外情况!到大坝等待接应撤离,继续执行‘蒲公英’计划!”

        苏近卫并不曾隶属过科研部队,没有感受到我那种辨认出加密讯号时有如中枪的震动,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向着制高点防线遗迹的四周打量,想要找到一双曾经目睹过这一切的眼睛,最终我们在一侧林地里找到了一辆半履带防空车的残骸,击毁了它、同时也被它击毁的那架厄普西隆入侵飞碟就坠在不远处,被击落时斜斜地切断了一大片乔木并砸毁在了泥土里。这辆半履带车的车身上没有任何部队标识,但涂装了墨青色的迷彩,与科研部队使用的迷彩标识颜色正好一致。巴基斯坦军人们向我们确认,那支身份不明的部队涂装着的都是这种迷彩。

        半履带车被摧毁时正好斜对着“犰狳”装甲车停驻的位置,苏近卫爬到严重变形的车体装甲上翻找了一阵子,很快就发出了一声惊喜的低呼,它的炮塔上安装着很多前线作战单位都随携的战场记录摄像头,以便将第一手作战画面上传到作战控制连线系统并形成电子地图。随行的技术员们马上围过去拆解那台记录仪,并用数据线将它连接到了一台电子显示终端上。由于战斗损伤和雨水浸泡,这台记录仪损坏得很严重,大部分录像数据都已经失真了,技术员们只还原出了其中一帧布满噪点的画面,我和苏近卫看到画面时全都僵在了雨水里。

        这帧画面拍摄到了停留在防线中央的“犰狳”装甲车和站在舱门一侧的乘员,乘员是一名身材偏瘦小的女性,迷彩服外穿着简易的单兵外骨骼装具,记录仪只拍到了她的半边身子,没有拍到脸,但仍可以看到颜色浅淡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了好几簇。我只见过一个人像这样扎辫子。

        “老天啊,是芸茹!”苏近卫把我心底里同样的惊叹喊了出来。

 

        芸茹和科研部队疑似叛变,谜一样的“蒲公英计划”,这些调查报告在有限的知情范围内引发了地震式混乱。

        -“‘蒲公英’计划到底是什么?”

        -“密码本里根本没有这个代号!”

        -“芸茹的阵亡报告不是已经确认了么?”

        -“我们没有找到她的遗体!”

        -“阿克赛钦地区的军用地道网络是她指挥科研部队一手构建的,他们比其他部队更加熟悉地道结构,很容易就能利用这些隧道隐秘转移到境外。”

        阿克赛钦前线的军事会议上吵成一团,而人民军事委员会接到调查报告后却保持着沉默。克什米尔战场邻近的我军控制区全都被秘密命令提高战备等级,警惕防区内一切身份不明部队的可疑动向。直到这时我们才发现,自己对芸茹和科研部队的了解竟是如此匮乏,科研部队的大部分军事信息数据被存储在阿克赛钦基地的中枢计算机里,如今已经随着入侵的苏军和厄普西隆部队葬送在了MIDAS弹头的蘑菇云之下,如果还有备份或残余,此时也已经被芸茹带走了;作为科研部队的直属首长和监管者,武修戎将军的上海军事司令部里也存有相似的备份资料,但它们同样在苏军入侵上海时,被武修戎将军亲自清除以免落入敌手。有关芸茹和科研部队的一切,成为了我们认知领域里一片巨大的信息黑洞,我们是对着一片既没有留下履历也没有留下形体的影子在摸黑寻索。

        我在科研部队的新基地里找到了小木。在克什米尔战役打响之前,小木、阿卓跟着其他非战斗人员,被芸茹疏散到了远离战场的安全地带。

        “小木,我知道芸姐姐跟你一样是心灵能力者,对你来说,她的大脑并不是那么容易‘进入’的;老叶也在心灵能力这桩事上提防着你,要求过你不要擅自窥探他脑子里的军事信息。”我竭力想掩盖自己的紧张和急切,但准是失败了,小木在我面前不安得像一只实验台上的小白鼠,“但是……我想他们总有疏忽的时候,而你也总有不那么听话的时候,所以我想问,你是否曾经在他们大脑里窥见过某些隐藏起来的信息,与一个代号‘蒲公英’的计划有关联?”

        那孩子蒙着灰睑的眼睛飞快地眨了一下,像被刺痛了一般回答道:“不,没有!”

        “你撒谎!”我盯着他无光的眼睛,“为什么不告诉我?”

        “零叔叔不是牺牲了吗?芸姐姐也牺牲了,你们为什么说她是叛徒!?”小木用一种濒临崩溃的声音回答道,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自己的大脑对他而言是敞开的,而最近风传有关“芸茹叛变”的消息也没有可能瞒住他。我无法想象老叶和芸茹的死讯——无论后者是否切实——对小木和阿卓造成的心理伤害有多大。

        我并不怎么懂哄孩子,但这回我总算采取了比较正确的行动。我从小木面前退开了,改用疲惫而缓和的语气说道:“小木,你不用强迫自己再说什么了,但请你记住,我跟你一样,也是老叶和芸茹的朋友。如果你什么时候愿意跟我讲一讲有关他们的一些事情,请随时找我吧。”

        就在我退出去的时候,小木把我唤住了:“我可以让你看一看芸姐姐的盒子。”

      我帮助他从房间里抱出了一只游戏机盒子,也就是芸茹曾经在航天发射基地里和心灵实验者们玩过的那只。我努力从小木的叙述中,想象克什米尔战役前夕基地大撤离的那个夜晚,夜帷冷得像一块冻住的黑冰,非战斗人员们挤进长龙一样的车队,被战争从他们生活和工作着的阿克赛钦基地里撕扯出来,映在黑暗和寒冷的底色上,研究员们初到基地时用纳米离心机给所有人做冰淇淋吃的记忆不真实得宛如梦境的碎片,当时谁也不知道这将会是他们最后一次看到阿克赛钦基地,而不久之后整座基地将在MIDAS弹头的爆云中央化作废土。芸茹亲自把小木和阿卓送上撤离车辆,并在告别时把这只盒子交给孩子们一并带出战场,因为“里面是她自己仅有的宝贝”。

        盒子里并没有装那台游戏机。一把画着卡通人物,已经折断的塑料尺;一叠用皮筋扎起来,没有凑齐且脏破不堪的卡纸画片;一只用碎布手工缝制,做得像驴的兔娃娃玩偶,有些地方已经破损、露出了填充在里面的干草;一只火柴盒大小、用来玩集体游戏的沙包,沙子已经从针缝中漏光了,只剩下褪色干瘪的布皮;一颗橡胶做的弹珠,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弹性和色泽,显得灰蒙蒙的;一本破旧缺页的连环画,在印制的图案上描满了小孩子胡乱的涂鸦;一只碧玉色的塑料玩具戒指,指环已经断开了;一条红领巾,皱巴巴的;几只干苍耳,依稀散发着夏天的气息……在所有这些布满了岁月痕迹的旧玩意儿之间,唯一成色较新的是一本笔记本,每页纸都厚实得像是由两页粘合而成的,我翻开之后,发现里面满满当当都是无意义的计算草稿,小木教我将两把不同颜色的笔式手电同时照到纸面上,我才看见光线透出了夹页里隐藏着的印迹,有方形或圆形的贴纸,手抄的几段歌词,百夫长攻城机甲的漫画像……像是不少普通中学生都会有的那种个人笔记簿,在我来到科研部队之前严酷的“监察时期”,芸茹像刺猬一样严守着一切个人痕迹,哪怕只是最普通和无意义的消遣,她就是利用这种方式在算稿中隐藏着自己的私人笔记本。我并不知道那个时候她是怎样保存这些饱含记忆的杂物的。

        我翻看着每一页夹层中隐藏的内容,难以将它的所有者与一个主持“大迭代”计划的科学家,与一个背负“叛乱”罪名的潜逃者联系起来。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我意外看到了一张贴在夹层里的旧照片,那是一张合照,有个小女孩赫然是小时候的芸茹,而她身边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年轻女子,像家人一样用臂弯环抱着她。我依稀想起了第一次看到芸茹那份几乎无物的简陋履历时,唯一富有信息量的一条内容——她曾有一位女性监护人。

        “小木,谢谢你给我看这些。谢谢你帮芸茹保存着它们。”我郑重地把芸茹的盒子收好,并退还给小木,“请继续收着这个盒子。如果你最近听到了有关芸茹的一些传言,请不要感到不安,如果她没有牺牲,我会尽全力把那疯丫头带回来。”

 

        人民军事委员会同意了我有关成立“蒲公英调查团”的申请,一支针对曼格拉湖事件的专项调查团被临时建立起来,目的是调查清楚有关芸茹和那个“蒲公英计划”的一切。调查团的第一步行动,从芸茹笔记本最后一页合照上的那个女子入手,我将照片影印下来,并调用公安部门的人脸识别系统进行搜寻,这原本只是一步不枉一试的闲棋,我和负责协助的公安同志都对此不抱太大希望,因为照片角上的日期显示它是十年前拍摄的,即使是公安技术手段也很难准确推断出十年的岁月会给一个人的相貌带来怎样的改变。然而搜索行动竟很快就有了结果:芸涵澍,上海军事司令部附属科学院研究员,现居上海,且很幸运地在不久前的上海战役中幸存了下来。我对搜寻对象也处于部队科研系统内的事实并没有感到太大的意外,我渐渐有了一种预感,与芸茹有关的人似乎都被紧密吸引在了科研部队的周围。

        “我一个人进去就行了,不要突然涌进去太多人把她吓着了。”我建议同车随行警卫的老孙等人留在楼下等候。芸涵澍住在科学院的宿舍区,和主院区一样位于上海市内一片从外界看来并不起眼的军事禁区内,受到了良好的武装保护,但活动限制也颇为严格,听说至今还愿意住在这里的研究员大多已经分不太清科研和生活的界限了,甚至有些人的宿舍本身就被改造成了一间小实验室。

        我得到应允进门的时候,几乎以为里面着火了,浓重的烟雾呛得我差点转身逃出去。适应了烟雾弥漫的昏暗环境之后,我发现自己宛如置身一处科幻电影里的狂人实验室,笼里的小白鼠后腿上嵌了两个轮子,在外置马达驱动下飞跑到食槽边去喝水;一条由数十个机械单元组成的机器蛇吊在我面前的书架上,不重样地变幻了各种形态;墙边是两副特斯拉线圈面对面地激射着电火花,磁暴噪声被调制一段我没听过的音乐旋律。我简直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儿放了,好在主人很快就来迎接我了,芸涵澍挥手掀开那条机械蛇走了出来,把抽了一大半的烟捻进了已经很拥挤的烟灰缸里,给浓重的雾气中又添上了几缕飘痕。她宛若一个仿制放大版的芸茹,脑后扎着和芸茹一样“四角包中间”式的五根短辫子,身上一件很旧的白大褂,架着大圆眼镜、留齐耳的短发,模样比我想象中要年轻一些,但大圆镜后面的一双眸子总是没精神地半阖着,像是非常疲惫并渴望睡眠、而抽烟是为了解乏一般。

        “欢迎欢迎!警岗告诉过我今天有客人拜访了。请别害怕那只小白鼠,它的后腿在实验中受伤截掉了,我为了测试半机械技术而给它动了一场救命的手术,除了跑得快一些,它总体上还是个挺讨人喜欢的家伙。”看到我之后,她那张疲乏的脸上才泛起一些笑影,隐隐露出一点儿更年轻的模样,“你讨厌我抽烟吗?这一点很重要,毕竟你是看到我登在报纸上的广告来相亲的,如果两个人要长久过日子的话……”

        “什……”我打断她,感到脑子卡住了有那么几秒钟,“你这把年纪了还在报纸上登相亲广告!?”

        “哦?不是来相亲的吗?”她马上露出失望的表情,“说‘这把年纪’什么的还真是过分啊!我登在报纸上的照片还蛮年轻的。”

        她从桌上抄起一张登有那则广告的剪报,打量自己刊上去的照片——那正是芸茹手上的同一张旧照片,只不过她单独把自己的那一部分剪下来当成大头贴了,公安部门原来是搜寻到了她刊在报纸上的这同一张照片,才把她从人海里捞出来的。

        “这是十年前的照片吧?那当然年轻了!”我不吐不快。

        “可恶,我现在也并不老啊!”

        “那也不能登十年前的照片骗人啊,你改悔罢!”

        “改改改,悔倒不怎么悔就是了。”她敷衍地从白大褂兜里摸出一根新的烟点上,“那您有何贵干?”

        “芸涵澍同志,我是科研部队的调查员。”我把“蒲公英”调查团的身份证明递给她看,“我来找您是想了解芸茹的事情。”

        她在听到“芸茹”这个名字时仿佛瞬间老了十年,骨架像是支撑不住自身重量一般,颤抖着退后两步倒进椅子里,刚点上的烟被整根捻进了烟灰缸,她脱掉眼镜把脸埋进了手里,整个人像一颗悲伤的恒星一样,散发出无尽的忧郁,声音也有些哽了:“您为什么要翻十年前的旧帐呢?我本来一直想忘记这些伤心事。芸丫头是个好姑娘,真的非常好。”

        “您是她的……”我判断了一下芸涵澍的年纪,把到嘴的“母亲”咽了回去,“是她的姐姐?”

        她苦涩地笑了一下:“我也总想让那姑娘叫我姐姐,女孩子总是讨厌显老嘛,但芸茹喜欢叫我妈,那孩子想要个妈妈——我跟她没有血缘关系,她是我在‘马车坊’工作时,出‘野考’任务的路上捡到的弃儿,名字是我给她起的,随我姓。要是没有十年前那场事故,要是她一直还在我身边好好地活着……”

        “您是说芸茹在十年前已经死了!?”我愕然。

        她重新架上眼镜,比刚才初见面时更加仔细地打量我:“奇怪,您到底在调查什么事?竟然不知道自己在找的是一个已经死了十年的小女孩吗?”

        “请原谅我不能透露太多。”我讳莫如深,“很抱歉又向您提起这些,但您能否讲一讲有关芸茹的一切?哪怕那是十年前无关紧要的旧事。”

        “唔,您的知情权限倒是很高,也难怪能进到禁区来。”她重新验看了一下“蒲公英”调查团的证明,“那就是说让您见识一下实验中的秘密设备也没问题喽?”

        她像上电椅一样把我摁进客厅一角的实验椅上,我注意到这把固定在地板上的椅子还连接着旁边一套极大极杂乱的设备:“这是啥?”

        “您听说过‘时间胶囊’这个词吗?”她一本正经地解说道,“老外搞的一种很有意思的玩意儿,把一些有象征意义的物品——或者没有象征意义,单纯只是很好玩的物品——装进可以长期保存的密封容器中,然后藏到地底下埋起来,等上一百年甚至上千年再由后来人启封,并从保存的物品中窥见跨越久远时间之前的时代面貌。这套实验设备就是一件大脑记忆的‘时间胶囊’,为的是挖掘出隐藏在大脑深度皮层内的久远记忆。”

        她的解说与手上忙活着的可完全是两码事,我追问道:“等等!‘时间胶囊’这个词我能懂,可为什么要戴拘束器?”

        她麻利地用拘束带把我的胳臂固定在椅子扶手上:“为了防止实验中出现无法控制的抽搐。”

        “抽……您这个实验安全吗!?”我开始后悔没把老孙他们带进来了。

        “放心,绝对安……”她打量了我一下,似乎觉得我的模样不够坚强,便把我的两脚也固定上了,“这下就绝对安全了。”

        我发现这台仪器旁边的墙上就贴着一些实验日志式的照片,照片上面孔各异的实验者都被拘束在我现在坐着的同一把椅子上,其中也有芸涵澍自己的面孔,他们和她们接受实验时的表情可一点儿也不安全:“这些人是怎么回事?都还活着吗?我能相信您作为一个科学家的信誉吗?”

        “放心,我以名誉担保大家都还活得好好的,只是有人需要接受短暂的心理疗程。”她把椅背上的一只头盔扣下来盖在我脑门上,“毕竟探索科学的牺牲是难免的嘛!”

        希望我的叫喊没有把老孙他们引进来拆楼。

 

        我站在一条土路边上。它突兀地从辽远的荒原中央穿过,像是意外落进原始世界中的一根工程发丝,此外目力所极之内再看不到任何人造工程的痕迹,它的两端仿佛分别通往世界的起始与尽头。我发现自己穿着七十年代样式的蓝布衣服,像扛机枪一样扛着一架粗重的老式照相机及其配套设备,一时分不清此地和刚才芸涵澍的实验室哪边才是梦境。

        “全息模拟回忆系统已开启。”芸涵澍的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苦瓜脸同志,您的大脑跟这套设备比想象中更加契合,大多数受试者在这一阶段因为受到调制模拟脑电波的刺激,会出现轻微的癫痫症状。”

        “甚!?你原本做好了准备让我发羊角风!?我打申请扣你工资扣到死啊!”我向她作无力的威胁。

        她对我的抗议充耳不闻:“这是你们科研部队一位代号‘渔翁’的首长委托科学院开发的系统,希望他收到研究数据之后,已经把成品改进得足够安全了。我已经受够了像录口供或接受记者采访那样一句一句地再去揭十年前的伤疤,全息模拟回忆系统会更精确地让您了解到我经历过的事情。这里是十年前的‘马车坊’小镇郊外,就在如今阿克赛钦基地坐落着的同一位置,您权当看一场电影好了。我还有实验要做,您自个儿慢慢玩吧。”

        “玩个锤子啊!”我在路边跳脚,但她竟不理我了。

        “我们走在大路上,

        我们的歌声传遍四方,

        我们的朋友遍及全球,

        五洲架起友谊桥梁。

        向前进!向前进!

        革命气势不可阻挡。

        向前进!向前进!

        向着胜利的方向!”

        路的尽头传来歌声,混杂着破旧马车轮的吱呀作响。我循声看见一辆马车慢慢地沿着道路走来,驾车人和一个小女孩在车上唱歌。驾车人显然不是专业的车夫,他穿着那个年代的军服,牵缰绳的动作也很不熟练,好在那匹老马很通人意,没有趁机撒起野来。

        他们走近时,我看到车斗里装满了蔬菜。驾车人看到我时,连忙停止歌唱,把马勒住了:“吔!同志,你不是今天要来镇上的照相师傅吗?基地首长让我去县城买菜时顺道接上你,你怎么没在车站等着呢?快上来,这荒郊野岭的要是没遇上咱,您这身子骨捱到入夜只怕就要喂狼了。我是镇上警卫团的武修戎,今天拍照麻烦把我拍得帅气点儿,我要把照片留下来给家里人看呢。”

        我怔在原地盯着他,他确乎就是年轻了十年的武修戎。在我愣神的时候,他已经把我拉上车斗,置坐在跟水桶一边粗的大冬瓜上。我惊疑地看向同车那个小姑娘,结果吓得差点重新摔下车去——错不了,她就是芸茹,脖子上系着的恐怕就是小木那只盒子里存放着的同一条红领巾,只不过现在还颜色鲜亮,没有蒙上岁月的干皱痕迹。

        芸茹完全没体会到我的震悚,开着玩笑对我说:“你长了张苦瓜脸,一定是到我们马车坊来种苦瓜的!”

        我讷讷地跟着这辆破马车“嘚嘚嘚”地穿过山谷与荒原,并在走过一段路程之后看到了孤零零的第一块路牌,上面写着芸涵澍已经多次提到过的那个地名:“马车坊”。

        “马车坊”小镇宛似一座十年前的科研基地。这是一座与世隔绝般的小城,城区内一应俱全的医院、剧院、供销社、子弟小学等居住设施,紧邻的卫戍部队军营,军事科学研究院的灰白色楼房,远郊高大的核子反应炉,这些看似不相干的建筑挤在同一片荒原上,形成一套生活、军事与科学相互组合的奇异整体,居住在这里的都是军方研究人员、卫戍军人和他们的家属,城镇内的路牌除了像郊外路标上那样写着“马车坊”的字样之外,还在这个平凡无奇的名字下方加上了爱因斯坦的质能方程“E=mc²”,我这才意识到,“马车坊”的拼音首字母连起来就是“mc方”,这座科研城是为军事核子工程而修建起来的。

        在旧式相机还是稀罕物件、而拍照之后还需要花上半个小时冲洗底片的年代,照相是像过节一般隆重的活动,小城中与外界隔绝已久的居民们,全都换上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排着长队到城里唯一的一处公园中来让我照相,哪怕为此等上大半天也乐而不疲。操作老式照相机可是个辛苦活儿,我不禁抱怨芸涵澍为什么要在模拟回忆里给我安排这么一个累人的角色,一直忙到了晌午时分才总算暂时“歇业”了,武修戎从部队食堂里用铝饭盒装了午饭来犒劳我,我和来拍照的战士们一起坐在公园门口的石台阶上吃饭,他们把大张的报纸铺在地上用来垫饭盒,其中一份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两年前(当时的两年前,也就是1972年)的旧报纸,其中一方豆腐块上,用不起眼的短篇幅转刊了乌克兰当地一家报社的报道,登载了发生在东乌克兰盟军占领区的一起“谋杀事件”,报道称有数名光头男子在雪山无人区被射杀,凶手至今没有落网,怀疑是极端社会组织对特定人群有计划的仇视谋杀云云。

        武修戎注意到了我对那份报纸的兴趣,搭话道:“新闻评论都是鬼扯,你看照片上拍到的死人,直接从前额中央一枪洞穿颅部,绝不是什么社会人员能做得出来的,只有训练有素的武装人员才能打得这么准。要我说,准是资本主义军队的占领区里发生了些武装冲突。”

        我没有对他讲太多,这一事件对于十年后的情报部门而言已经不是秘密了,在芸茹针对沃尔科夫和契特卡伊的情报收集活动中,我们已经得知,鲍里斯和莫拉莱斯曾在十年前潜入了乌东盟军占领区,并夺回了处于盟军研究之中的沃尔科夫和契特卡伊的半机械残躯,因此这两个半机械战斗英雄才得以被修复并出现在新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上,而那次隐秘行动与报纸上这则新闻的时间和地点完全吻合,所谓“几名光头男子被谋杀”,无疑只是这一整起黑色行动意外泄露到公众面前的冰山一角而已。虽然当时的报纸还使用铅点象素组合成黑白照片的粗糙印制方式,但我仍能从那张模糊的现场死者照片上,认出心灵专家那标志性的光头和宽阔且突出的前额,这倒是我们还从未掌握过的情况,尤里和他的心灵部门竟然早在70年代就已经存在,并隐秘介入冷战时期的军事行动了,他们夺取半机械战士遗骸的企图似乎受到了挫折,这个组织隐蔽之深、经营之久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吃饭的时候武修戎对我说:“下午还得辛苦您到处跑一跑,有一些同志要在研究设施里值守,没办法离开岗位过来照相,麻烦您到工作区去给他们拍照吧。您有上级部门发的通行证,警卫不会拦着您的。”

        午后,我在工作区的其中一间值班室里见到了芸涵澍,她因为值守工作无法回家,而把没人照管的芸茹也带到了工作区。我进门的时候,芸涵澍正在给芸茹念一本连环画册,它比十年之后我在小木的盒子里看到的模样要新一些,但已经留下了芸茹胡乱涂鸦的痕迹。

        “胖猪想要烤年糕吃,于是就把小偷藏身的锅炉给点上火了。”芸涵澍念着连环画里的描述对白,“然后……然后……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在画册上涂来涂去的,好好的画都被你涂得看不清了。”

        “可我也想学画画呀!”芸茹回答的时候,侧过脸来看了看站在门口的我,“上午的苦瓜脸叔叔过来了。”

        “是照相师傅?这么快就轮到我们了?”芸涵澍对我的造访有些措手不及,“丫头快起来,把辫子扎上,要照相了,头发别乱蓬蓬的。”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芸涵澍笨手笨脚地把芸茹的头发扎成那种乱七八糟的五根辫子的发型,她自己的头发也扎成同样的模样,她似乎没有一次性处理五分之一以上数量头发的能力,所以只能“分而治之”。

        “妈!疼!”芸茹被扯得直咧嘴。

        芸涵澍艰难地扎着第四根辫子:“不要老叫妈,人都被你叫老了,叫姐姐不行吗?”

        “可班上的同学都有妈,我也得有一个啊。你做妈妈的话就得护着我,要是做姐姐就只会欺负我了。”芸茹看着面前的镜子,“你扎得好难看耶!小艾她们妈妈扎的辫子没一个像你这么乱的。”

        “噫!还挑三拣四的,早知道昨天不帮你缝那个兔子玩偶了!”

        “你是不是觉得把耳朵缝长了就叫兔子了?做得像个驴,拿到班上去被小艾她们笑话死了。嘶——扯得疼死了,以后不要你扎了!”

        “小没良心的,早知道那天晚上在野路边上看到你,就该把装你的筐带回来,把你给扔那儿!”芸涵澍费尽力气才折腾好了最后一根辫子,“诶!又扎歪了,下次不弄了!”

        芸涵澍把臂弯圈到芸茹脖子上让我拍合照的时候,我鼻子里有一种泛酸的感觉。照完相之后,我苦着脸提醒她:“芸涵澍同志,今天请务必把您的女儿留在身边,别让她乱跑……”

        我感觉身边的环境突然变模糊了,坐在木椅上的芸涵澍成了杂影里唯一清晰的形象,她站起身向我走过来,接下来我发觉,这是十年后现实世界里的芸涵澍,在利用系统管理员权限对我讲话:“苦瓜脸同志,谢谢你的提醒,真的非常感谢,但你没办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这只是一段虚拟的回忆,而你只是一个观众,已经记忆好的信息不会对你的主观动作产生实质性的反馈变化。”

        “那么我看到的信息是真实的吗?譬如说,十年前的这一天你待在研究区里,怎么可能知道当天摄影师跟战士们在公园里吃午饭的场景?”我将信将疑地问道。

        “全息模拟环境由于记忆的偏差和可塑性,不可能与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完全契合,它只是尽可能把我记忆到的信息以相对合理的形式展现在你面前。那天我当然不知道从县城来的摄影师跟武修戎他们聊过什么,但我听战士们说大家一起陪摄影师在公园台阶上吃过午饭。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那张72年的旧报纸感兴趣,但我十年前确实看过那样一则新闻,当时我对这些神秘主义的事件感兴趣,所以印象非常深刻。模拟系统只不过是把上述信息呈现给你看罢了。”芸涵澍向我介绍了这套系统的运作机制,“有的时候,模拟AI也不得不对全息记忆进行一些强制修正,例如说……你的照片拍得也太差劲了!可大家还是得对你赞不绝口。”

        “也不知道是谁分派我来照相的!”我抱怨道,“待会还要洗底片呢,我根本不会洗啊!”

        “好吧,那我们跳过冲洗底片这一段,反正也不重要。”芸涵澍说,“快进到摄影师送照片来的时候吧。”

        全息投影恢复正常的时候,我手里已经拿上了一叠冲洗好的合照递给芸涵澍,芸茹从中抽出来一张,很高兴地装进口袋里往外跑。

        “你又上哪儿去疯?”芸涵澍问道。

        “我跟小艾她们去采苍耳!”芸茹说,“我要让她们看看今天拍的照片。”

        我随后的任务是到“马车坊”城区去拍摄各处街景,以存入档案作为这座科研小城集体记忆的留影纪念,芸涵澍和武修戎全程跟着我进行指引,以免将军事设施、科研设施和最重要的核设施拍进照片里。在这一天的工作进入尾声时,我被领到了城区水塔顶端,以便拍摄一张整个生活城区的俯瞰全景图。也许我的拍照技术确实跟芸涵澍评价的一样糟糕,在如此绝妙的取景地,却连拍了好几张都总是受到严重的逆光的干扰,可奇怪的是太阳此时明明已经西沉到了相反的方向,我从相机遮光布下面抬起头来用肉眼寻找那捣乱的光源,发现竟是城外核子反应炉的方向发出了太阳一般的强光。就在我对着那耀斑似的光愣神时,武修戎和芸涵澍各揪住一只胳臂,把我扭到背对光源的方向并拼命往地下摁:“不要看!会被刺瞎的!”

        我趴在水塔上看到的最后一幕,是附近楼房被投映到水泥平台上的剪影,在巨响和强光之中像残叶一样一片一片地从完整的倒影上脱落下来,顺着冲击波的方向而疯狂地朝远处辐蔓飘卷,核能源的闪烁将全城笼罩在一片耀眼的血色之下……

 

        我挣扎着从头盔下逃出来,被剧烈的眩晕折磨着,芸涵澍见怪不怪地倒了一杯水让我喝下去,我在喝到一半时剧烈地咳嗽起来。等实验室里的景象渐渐恢复稳定,我发现自己已经被从实验椅上解下来了,墙上的时钟只过去了不到十分钟,可我在全息模拟记忆里却经历了一日之久。

        “那场爆炸是什么?”我强忍着咳嗽问道。

        “那是马车坊实验日志上的最后一则记录,军用实验型核子反应堆在进行一次重要的测试时,受到了不明原因的巨大外来能量源干扰,导致堆芯迅速升温融化,铅制的慢化控制棒无法插入已经变形的堆芯阻断链式反应,最终导致反应堆发生了严重的殉爆。这就是第一批救援部队进入灾难现场时拍摄的照片。”芸涵澍把一张黑白照片给我看,整座城区几乎被夷平,要不是看到残剩了半腰的水塔和远处的反应堆残骸,我差点没认出这片废墟就是马车坊,“当时投入了一支防化部队和更多的常规部队参与救灾,伤亡很大,但发生事故的反应堆被安全地冷却下来并予以妥善处理,核子同位素稳定技术的运用大大有效抑制了辐射物质残留的环境危害,几年之后,在马车坊的旧址上就建立起了阿克赛钦科研基地。但是……芸茹在事故中死了。”

        芸涵澍重新点了一根烟,把自己隐藏在缭绕的烟雾后面:“事故发生时她准是离核子实验区太近了,搜救部队连她的半点儿遗物都没有找到,当时有很多靠近反应堆高温爆心的人,都这样没有结果地直接从世界上消失了。我总是忍不住在想,她在爆炸发生的时候该有多么害怕,她会想念我吗?”

        “她会想念您的。她会一直留着那张合照。”我安慰道。

        芸涵澍闪电一样跳起来,陡然锋利起来的目光简直像是要把镜片刺穿,她用右手捏住我的一只手腕,而把左手捂到我颈动脉的位置:“没有人见到她的遗体,您怎么知道她一直留着那张合照?您见到过她死时的模样吗?难道当时留下了现场照片?”

        “不,您误会了,我只是猜测,她跟您那么亲近,一定会把照片留在身上的……”我竭力想要把一时的失言圆过去。

        “您撒谎!”她感受到了我过快的脉搏,“您见过她的遗体?没有吗?……难道她还活着?您在调查的并不是十年前的旧事!您最近还见过她!?您说呀!”

        我挣脱她的双手朝门外退去:“很抱歉打扰您,我该走了!”

        就在我打算逃出门去的时候,她在背后将我唤住:“苦瓜脸同志,您可以去了解一下我的工作履历,科研部队现在使用的数据库防火墙,有很大一部分结构是我主导设计的,我清楚它的后门漏洞,在上次模拟防护演练中,我一个人就成功侵入过它。”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迟疑地转过身来,看到的是一张恐惧而手足无措的脸,这令她竭力保持平静的声音显得更加让人发怵:“因此我请求您向部队报告我存在的危险隐患,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我拘禁起来并不要让我接触到任何电子设备,否则我一定会尝试入侵科研部队的数据库!您是科研部队的调查员,芸茹一定跟科研部队有关系,我会用尽自己的所有办法去寻找与她有关的一切信息,我知道这是危害部队安全的严重罪行,但我怎么能在连自己女儿的遭遇都完全不清楚的情况下,还坐在这儿什么都不做呢?她死了吗?是什么时候死的?她还活着吗?如果她死了,她死的时候痛苦吗?如果她还活着,为什么不回家?她生活得怎么样?有人欺负她吗?她学坏了吗?我这个做妈妈的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呢!?”

        我在她压抑的抽泣声中发了一会儿愣,然后决定好了该怎么做:“芸涵澍同志,很抱歉我现在不能向您透露任何信息。但您是军事研究院一位可靠的同志,知情权限足够高,同时也是调查事件的密切相关人员,我想这些条件已经足够有说服力了,我要以此为依据,向人民军事委员会申请将您编入‘蒲公英’调查团,届时您将以研究员的身份获悉调查团有权知晓的一切,并帮助我们调查清楚暂时未知的其他情况。”

        她摸索着翻了一根烟出来,但在手指间捻了一会儿又塞回口袋里去了:“看来我得托人照顾那只宠物小白鼠了。”

 

        调查团的卡玛兹军车离开上海的时候,申请已经得到批复,芸涵澍成为了挤在我们车厢里的新成员。老马的那副半机械躯体太显眼了,因此和其他半机械战士一块被留在了科研部队基地里,在场的老孙和老唐故意隐去了芸茹在“监察期间”不愉快的回忆,向芸涵澍讲述了有关她的很多其他事情,关于他们用旋翼机共振轴给芸茹做糖吃,关于老叶带芸茹坐旋翼机兜风时栽到了树林里,关于芸茹在部队食堂的周末舞会上和研究员们一起跳《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关于芸茹初到阿克赛钦基地时用纳米离心机做冰淇淋……而我的苦瓜脸仿佛天生更适合交待沉重的事情,譬如芸茹的科研活动在战争中发挥的作用,譬如她是一位心灵能力者的惊人事实,譬如她怎样指挥我们艰难地取得了克什米尔战役的胜利,譬如我们正在调查着的、有关她的叛乱嫌疑。芸涵澍又是哭又是笑,竭力想要把有关芸茹的一切全都背下来。

        “她是一个心灵能力者,我的姑娘是个心灵能力者,跟那些厄普西隆分子一样……”她反复地念叨着,“难怪她会被丢到荒郊野外。当时没有‘心灵能力者’这个词汇,天生具有读懂别人想法、或是隔空破坏物体能力的那些孩子会被忌惮地称作‘鬼娃’,其中一些艰难地隐藏着自己的能力,还有一小部分不幸的会被直接丢弃……捡到她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好的事,不管她是不是心灵能力者。”

        “还有一件事您得知道。您经常接到一位代号‘渔翁’的同志委托的科研任务。”我说道,“芸茹就是‘渔翁’同志。”

        她难以置信地按住自己的前额:“我跟她的联系那么紧密,她一直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可我却对此一无所知,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这正是我们现在要调查的问题。”我回答,“我们去弄清楚十年前的那天在马车坊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及芸茹活下来的事实为什么会被隐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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