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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你也喜欢柠檬茶!(中)

2021-08-17 21:01 作者:机长phantom不推杆  | 我要投稿

发布新作:《原来你也喜欢柠檬茶!》(中)

这一期亿点点虐!准备好吞刀子了嘛

还有夹带私货哦(什

·cp:安德烈亚斯·君特·卢比茨×邓肯·伍德(HE)

·全程高甜!进来收获空中浩劫cp的甜蜜暴击吧!

·这算架空嘛……好吧不算的,为了保证文中时间、地名属实,我查阅了大量中文、英文和德文的资料,有兴趣了解4U9525事件的前因后果的宝贝也可以参考一下哦~

·强推BGM!

飞行一切顺利。机组准点落地、滑行、下客。机长和副驾驶反复检查驾驶舱,填写记录本,与机务完成交接。当时的管理不算太严,落地后出示工作人员证明就可以登上飞机。邓肯换好制服,带着证件,悄悄溜上了飞机,躲在驾驶舱与客舱的隔帘后面。

卢比茨正在客舱中部整理物品。副驾驶忽然从洗手间闪到走廊上,边向他走边说:“哟!安德烈亚斯·卢比茨先生,很荣幸在飞机上见到您——而不是精神病医院!”

邓肯浑身的血液忽地一下就上来了。他张大嘴深呼吸了一次,攥紧拳头。

卢比茨没有回应,继续埋头工作。

“你今天一如既往的病恹恹啊。是昨天晚上把你的小男友干得太爽了?”

卢比茨依旧一言不发,蹲下身把一个地下的纸杯拾起来。

“看来不是啊。那恐怕就是他把你干得太爽了吧!”那个副驾驶摇晃着身旁的一个座椅,“怎么了?被我说中了?没想到啊!”

“……滚!”

“这就对了嘛——原来你不是哑巴。兄弟,听我的,别成天和个娘们儿似的——”

卢比茨抬起头瞪了他一眼。眼神瞬间凝固在半空——

一直躲在隔帘后的邓肯,抄起一个塑料文件夹疯狂冲过来。

那位副驾驶措不及防后背挨了重重一击。客舱里混乱一片,邓肯彻底红了眼,又砍又踹。

“同性恋怎么了?女性是骂人的词汇吗?不识好歹的家伙有身制服就想当大爷!”

邓肯都没想过他自己能这样。卢比茨所受的委屈就是他受的委屈,他们之间没有你我只有我们。所压抑的暴力冲动、宠爱、正义感、年少气盛。

慌不择路的副驾驶拉开侧窗跳了下去。

“宝,这下可好了。你做得太棒了。”卢比茨方才扶着座椅慢慢走到驾驶舱搂住满面通红、余怒未消、惊慌失措的邓肯。

“安迪……我只不过是看不得别人欺负你……”邓肯挣脱卢比茨的怀抱,面对着他缓缓蹲下,额头压着双臂,抽泣着说,“我竟然动手打人了。我一定会被停飞。”

“又不是你的错。”卢比茨喉头也一阵酸楚。他把邓肯拉起来,拽着他下飞机:“走。我们得看看那家伙怎么样了。”

 

医院检查显示那名副驾驶伤到了肋骨,有轻微脑震荡和几处擦伤,不致命,也足以让他停飞一段时间。汉莎航空紧急召开会议商讨处理办法,没有人希望因为这点破事闹到法院。

公司更改了管理规定:哪怕是落地后,没有正当理由,任何人不允许上飞机。领导也严厉批评了一些造谣者。骂人“神经病”“疯子”会被处以750欧元的罚款,严重者会因恶意毁人名誉罪而入狱——当然邓肯也被指责骂人“穿制服的白痴”,甚至可以被处以1500欧元罚款。

公司还准备处分邓肯,不过引起了飞行员们的极大愤慨。“那位副驾驶可是臭名昭著的爱无事生非,”一位德高望重的飞行教员站起来骂道,“而伍德先生待人和善,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为什么在汉莎会有好人受罚的情况出现呢?”

邓肯坐在门边,一个阳光常年照不到的角落,紧紧握着卢比茨的手。人们穿着黑白相间的制服做出各种夸张的手势和表情,从文明礼仪扯到民主法律,再到欧洲文明史、上涨的油价,一齐卷来又退去,如此往复。邓肯无法看清任何人的表情,他只觉得自己凝固的面部之下藏着万千转瞬即逝的绵延思绪,倏地飞箭一般汇聚到远方去了。

两个半小时的商讨结果是:那名副驾驶向两位赔礼道歉,且两年内不得提拔;造谣生事者公开道歉;邓肯赔偿50%的医药费,将损坏的文件夹等恢复原状,延长实习期1个月。

等待人流散去,两人方起身离开会议室。暮色逐渐西垂,云霞宛若硕大的笔刷将落日涂抹得一道红、一道黄、一道白。

“我也对不起你。如果你和我一起飞A320的话,估计就没有这么多破事发生了。”卢比茨低着头牵着邓肯的手指,说。

“你完全没错,也无所谓A320什么的,我只不过是想保护你而已。”邓肯也没有抬头,“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受委屈,在作为一名英雄飞行员处理一次双发停车之前被这些破事打倒。”

“这下可他妈太棒了。”卢比茨用力嘟囔了一句,“他们什么都知道了——我们的籍贯、教育情况、我的抑郁症病史、我们之间的感情。”

“他们至少不知道我们喜欢喝柠檬茶呢。”

那名惹是生非的副驾驶伤愈后主动辞职,从此离开了航空业。

 

卢比茨总爱规定邓肯出门穿什么样的衣服、和什么人说话、社交网站上和谁互相关注。他屡次让邓肯改装A320,邓肯从来没有答应,幸好两人也没有因此爆发过争吵。同事们都称卢比茨是“最高级别的控制狂”,但邓肯完全能接受卢比茨对自己的“管理”——每一条要求都有那么点道理,还能让不爱社交的他省下不少心思。两个人的感情一直稳定和谐。2011年圣诞节,双方父母见了面。邓肯的父亲尤其惊讶,不久前还除了读书什么都不懂的儿子竟然在感情和生活方面都得心应手。

2012年,邓肯升级为观察员,不久后被快速提拔为汉莎航空公司波音737-300机型的副驾驶。去年年末就成为观察员的卢比茨筹划着升职的路径。

繁忙的法兰克福机场,时时刻刻都有无数的巧合成全着这对天造地设的恋人。卢比茨和邓肯的航班经常是前后脚,一人落地后在航站楼稍作等待,就能碰到对方。凌晨两架红眼航班在10分钟内双双落地,两人一上廊桥就迫不及待地拥抱在了一起。

“宝,你累嘛?我们直接到宾馆休息?”邓肯问刚打完一个哈欠的卢比茨。

“才不呢。我们去喝杯柠檬茶,我给你讲个大新闻。”卢比茨揉揉眼睛,眸子中泛出一道兴奋的光。

被卢比茨拉着,火急火燎地进宾馆放下箱子,衣服也来不及换就直奔饮品店。“啥新闻啊?”邓肯有点踉踉跄跄地。“可是个和你有关的大事。我们得坐下好好说。”卢比茨只是意味深长地摇头。

“现在可以说了吧。”被服服帖帖摁在椅子上的邓肯已经没心情喝柠檬茶了,徒然不停搅拌着叮叮当当的冰块,噘着嘴看着细品着柠檬茶的卢比茨。

“1997年,印度尼西亚,胜安185航班,据说翻案了。”

“嗷……我知道这个事。好像最后官方调查结果是机长自杀。”

“是啊,一开始大家都这样认为。”卢比茨把自己那杯柠檬茶向桌子中间推了推,“最近也出了这么一期节目,采用了这个结论。结果大家怨气很重。今天和我搭班的机长和副驾驶给我说了这件事,他们一直认为是733尾舵PCU的故障。”

“哪里的事!我怎么没碰到过这个故——啊对,我肯定没碰到过这个故障。否则现在我就不可能在这里了。总之,他们有证据吗?”

“有,并且,理由很充分。”卢比茨被逗笑了一下,又立刻严肃起来,翻出手机打开一个网页指给邓肯看。邓肯的表情也凝固了,一言不发,看完一篇文字就轻轻点一下头。卢比茨于是点开下一个网页。

“你觉得他们说的有没有道理?”

“我什么也不知道。”邓肯说,“我不是调查人员,也不是律师。但我相信我最爱的飞机是完美无瑕的,即便有错误也一定会得到及时修正。有人不是提到PCU在出事之前就被更换了嘛。”

见卢比茨不说话,邓肯继续开口道:“宝,航空业本来就是高风险职业。哪怕有一天我因空难离世,我与我的733一起粉身碎骨、尸骨难觅,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我是死而无憾的,因为我确保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挽救我最心爱的飞机。在临死前,我是做着我最爱的事情。人早晚会死的,如果我能一直活在热爱里,我情愿将我生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卢比茨的脊髓神经如同被拨动了一下,冰冷的颤动瞬间流遍全身,绵延不绝。

“那,邓肯,你究竟是支持哪一方的说法呀?”

“你支持哪一方啊,安迪?”邓肯哧哧笑着,在卢比茨的脸上啄了一个吻。

“啊呀……这个无所谓啦。”卢比茨把下一句话硬生生咽了回去。他本来想借此劝邓肯改装A320的。他本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胜算,却在最后一秒被翻盘。

“那我这么问你吧,邓肯。”短暂的沉默后,卢比茨双手压着邓肯的肩膀,笑吟吟地问,“如果有一天,我把你锁在驾驶舱门外自己试图驾机自杀,你会怎么做?”

“你不可能这么做的嘛。——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我就在舱门外把你的那杯柠檬茶也喝掉,看你出不出来。”

 

此后,两个人一起考了汽车驾照,合资买了一辆黑色奥迪小轿车。邓肯自学了德语。2013年9月,卢比茨进入德国之翼航空公司,并且迅速升迁,成为专门执飞德国和西欧短途航线的A320副驾驶,邓肯仍在汉莎任职。两个人搬进了杜塞尔多夫的一套豪华公寓内。这里距离蒙塔鲍尔更近,所以卢比茨在周末经常回家和父母住在一起,跑跑马拉松,到熟悉的阿尔卑斯山驾驶滑翔机。卢比茨再三要求邓肯加入德国之翼,改装A320。

“宝,我得时时刻刻看见你。我不能忍受你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谈天说地,还把手搭在一起推油门。况且我——我一个人也不认识,我毫无安全感,我害怕我会失败。我完全享受不了成群结伴,独处的时候却觉得孤立无援。邓肯,我精神真的有问题哦,还像小孩子一样做什么事都希望被陪着,我离群的样子就像个怪物,但……”

“别说啦,我丢不了的,安迪。我整个人,整一辈子都是你的。”

邓肯慢慢察觉到卢比茨的异样。无论是谈论什么话题,巨大的苦恼都会从他词句的末梢开始渗透,蔓延到整个对话。他努力避开他言语中绝望的哭诉委屈的诘问,却总是无意间拾起一片滑落的叹息。

背着卢比茨,他上网偷偷查找资料。他了解到抑郁症的复发概率在六分之一左右。卢比茨书桌的抽屉里还放着几盒治疗抑郁症的药物——从他俩几年前在飞院刚刚认识起,这些东西就放在那。邓肯试图把那几盒药物从抽屉底部移到上方,旁敲侧击,让卢比茨主动重新开始治疗。但他拉开抽屉发现里面都是坏掉的长尾票夹、不成排的订书钉以及一系列没用的小东西。很显然卢比茨是不会拉开那个抽屉了。

他还跑到德国之翼问一些曾和卢比茨共事过的飞行员,询问他们眼中的卢比茨。“做事认真、有恒心、勤奋,就是太安静了。”无一例外地,他收获的都是此类的评价。

有人甚至问他:“你自己的男朋友是什么样子的,你自己还不清楚嘛?”

听到这句话他差点疯了。人家这么说一点错都没有,自己倒是个十足的笨蛋,敏感多疑,总在细节崩溃。

(原谅一个害羞的小男孩吧。)

邓肯便自欺欺人地想,卢比茨不可能有什么问题的,也许这就是他的常态,也许是自己太过于关心以至于神经质起来。在工作中卢比茨一如既往的优秀。他得到迅速提拔,获得各种表彰,可越是这样他心中的矛盾展现的越明显,言谈举止越怪异。

卢比茨就是邓肯理想中的爱人。他从不缺钱,且爱意十足。躺在他的怀抱中如同置身于偌大的交响乐厅正中央,各种管乐和弦乐合奏成一曲巨大的悲鸣。

 

2014年春,邓肯终于想到一个好方法。

“安迪?”他拍了拍在窗边托着腮发呆的卢比茨,“你那个什么健康检查表格最近填了没有呀?”

“啊——你是说汉莎航空医学中心的那个东西,没关系的,我自己随便写一写就行。”

“没有人检查就好。”邓肯故意说道,离开了房间。不出他的意料,吃午饭时卢比茨便问他:“邓肯,下午能不能陪我去一趟医院精神科?”

“去那里干什么呀?”邓肯故作不解。

“我去拿一份新的表格,重新填填数据什么的。”卢比茨有点局促不安起来,耳根微微泛红,双手从桌面滑下去,“你可别在门口杵着。你在楼下随便找个地方等着我。”

由邓肯开车,黑色奥迪车一路飞奔到市中心的医院。每个红灯的路口卢比茨都会把手伸过来,放在邓肯的腿上,掌跟轻轻抵着他腿上结实的肌肉。邓肯就双手握住他的手,信号灯一转绿,一切各回其位,他重新把住方向盘向前平稳地冲去。一路无言。

挂了号,卢比茨让邓肯陪他上楼,刚到四楼的走廊又非让他赶快下去。“就在楼下那个花坛那里等我。”卢比茨说,“我用不了多长时间,你也活动活动,别在门口像个大理石雕像一样,瞪着你那双美丽的棕色大眼睛不知道看哪里好。”

“好嘛。”邓肯佯装答应着,目送卢比茨进了门又探出半个身子:“宝,下去吧,一会我给你买柠檬茶。”

邓肯点了点头,大踏步跑进楼梯间,用力地跺了几下脚,使劲听了听走廊里的动静——仿佛要将耳道扩张开一样——绝对安静,门已锁好,再蹑手蹑脚地回到走廊,探着头左右前后看了看,将身子放低脚抬高,悄无声息地回到了门口。模模糊糊地能听见谈话声,他一定一定要趁着这次机会一探究竟。

自我介绍。

“安德烈亚斯·卢比茨先生,很高兴遇见你。”这就是他的心理医生了,邓肯继续听,“请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就在杜塞尔多夫本地工作。”出乎邓肯意料的是,卢比茨竟然没有提及他引以为傲的飞行工作。

他把耳朵凑在门边,仔细撷取一字一句,逼迫自己去分析、去思考,如同细细地剖析一起发生在梦中的错综复杂的谜案。听得出来卢比茨很克制,向医生逐条展开自己的问题,仿佛在路上打过一百遍腹稿。他越听心情越复杂,原来交往了好几年的男友还有这么多东西不为自己所知,比如彻夜彻夜地失眠、幻视、心律失常、手抖。

“偶尔我不得不暂时离开我的工作岗位一分钟,躲在洗手间里深呼吸,才能让自己重新触碰到现实。”

“你的工作受到影响了吗?”

“不瞒您说,医生,我的业绩一直很出色。我不认为我值得这么好的成绩,我只是在自己最不想做事的时候逼着自己做事而已。”

“你是一名优秀的年轻人。你的感情方面怎么样?”

邓肯有点激动,不小心碰了一下门把手,发出轻轻的咔一声。他赶紧弹开,又把耳朵更紧地贴在门上。

“我有男朋友,10年认识的,一直同居,和我一个工作单位,交往顺利。”

这是什么文绉绉的描述嘛。邓肯有点失望。

“男朋友……好。他知道你的抑郁症吗?”

“知道呀,那家伙。”卢比茨的语气有点暧昧起来,“我们第一天见面的时候他就知道啦。这不最近他一直害怕我出什么问题,紧张兮兮的,还偷偷把我之前的药从抽屉里拿出来暗示我。今天中午还是他把我骗来这的呢。”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邓肯噗地笑了一小下。

他们继续谈,提到一些邓肯不认识的德语名词。他甚至打开手机的翻译软件,却发现麦克风什么声信号都捕捉不到。医生还建议卢比茨请假一周在家休息。

“请假……哦……请假!先生,那我应该以什么样的理由请假呢?”卢比茨有点慌乱。邓肯也知道如果卢比茨再次被确诊抑郁症,那他恐怕得被迫请假一辈子了。

“如果你坚持工作的话,也就罢了。你要注意……”邓肯又听不懂下面的名词了,大概是药物的名字吧。他一直在思考着。

“……好,那谢谢您了,医生。祝您工作顺利。”卢比茨的声音,紧接着是带滑轮的椅子与地面的摩擦声。纸张翻动声。脚步声。

邓肯惊了一跳,心跳瞬间停止一样,弹起来就没命地向楼下冲去。仿佛能听见卢比茨下楼的声音,他踉踉跄跄地,一会踩空三个台阶,一会踩空两个,冲出门就飞向花坛,身子压得很低,重心乱晃,终于在一头撞进一丛灌木的前一秒抓住一根树枝,簌簌地落下来许多叶子。他就像一个气不足的橡皮球一样扑一下瘫在花坛周围的一圈长椅上,在别人疑惑的眼神中大口喘粗气,抠着手上的泥土。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直觉得头昏昏地要晕过去。

“哎呀!邓肯,你怎么累成这样?”卢比茨的声音。他勉强抬起头,快速想了一个借口:“我刚刚围着花坛跑了许多圈呢。”

语毕,他偷偷瞟了几眼旁人。再也没有人(更加)疑惑地盯着他看了,好。

“那可是许多圈,都跑到楼上来啦,刚刚满楼道都是你咚咚咚的声音。”卢比茨笑吟吟地说。邓肯脸一红,咳嗽了一声。

“也没事。”卢比茨把邓肯拽起来,推到自己身前,背对着火红火红的落日,就像将一个钉子摁进地里一样用力摁了一下他的肩膀,捧着他的脸,看着他。

暖烘烘的阳光炙烤下,邓肯的头顶有些热,他的喉结大幅度滚动。

卢比茨只是捧着他的脸,他没有在想自己的病情,没有在想他们的未来,没有在想生活的苦难不幸与不定期划过天际的点滴浪漫,没有在想灵光闪烁般的心动鸡零狗碎的生活小事与肌肤的相触,没有在想如火如荼的欲望、与日俱减的安全感,不,他没有在想,他什么也没有想。

他只是看到血红的天边突围出一小块蓝,一只孤鸟的剪影伸长了双翼试图遁入光芒万丈,却呀地一声,直向无边的深谷中坠下去了。

“我正在策划一个能改变整个体系的行动,邓肯。”他终于开口,“……我想被人们永远铭记。”

 

邓肯认为这样子就万事大吉了,殊不知卢比茨的心魔正在一点点蚕食他的内脏。他的苦恼又添了一层。以前在飞行岗位上隐瞒自己的病情就已足够难受,唯一的希冀便是回家就能发泄一场,而现在哪怕是在邓肯面前,他也不得不努力装出一副病情好转的样子。偶尔,当另一名飞行员离开机舱,他一人面对各式的仪表和天边的流云,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会缓缓盖过来——幸福抑或不幸、快乐抑或痛苦,都不像他自己的感受。他仿佛隔着一层一尘不染的玻璃纸看世界,将别人的感受笨拙地占为己有,极力模仿他们饱蘸浓墨的情感。它们走到他手里仿佛被扔进冷库十年后再分发给居民的冻肉,盖着醒目的合格蓝戳,却早已失了营养走了味道。他哭、他大笑、他在爱情中沉醉、他在硅胶跑道上挥汗如雨、大口喘气,他从未被感动,从未被感染,他只不过是在出演一场生活。

一年以来,他每况愈下。圣诞节前后,另外一个问题也开始困扰着他——他觉得自已要失明了。他总是看到各种各样的黑点、飞虫、条纹、闪电,数不清的色彩在他眼前闪动。他申请调班,不再飞红眼航班;几乎不碰任何电子产品;甚至请了一天假去阿尔卑斯山脚下转了转,用最原始的方法——望远——来试图让自己的视力恢复正常。不行。都没有作用。他担心极了,频繁地去医院就诊,有时候一周能去四五次。有些医生看过他的病历后认为是心理原因导致的,让他去精神科。有些医生用各种先进的仪器进行扫描,结果没发现任何问题。他否决了每个人的判断。

这个冬季显得格外漫长。掉落的枯枝,刺眼的灰云,远方的苍茫,冷湿的空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卢比茨坐在桌前抱着头盯着眼前的墙壁,台灯一直亮着,电流的声音微弱而刺耳,仿佛最小尺寸的电动钻头缓缓旋转入他的脑组织。空气是枯燥的、亘古的,他接到电话,便拍上桌面上摊开的从未阅读过一页的书,拉起墙角的箱子出门去了。

邓肯照顾着他的情绪,尽己所能给他陪伴,从身到心。他们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思绪越是繁杂,彼此越是沉默。卢比茨正在丧失兴趣,对工作、对生活、对爱情。邓肯也累了,他明白激情不能长久,他在寻找出路——但仍然惯性一般深深爱着他,贪婪地爱恋着他们之间曾经的感情。睡在一张床上他会假装不经意翻身,使两人背对背,他甚至在想办法搬出去。

他不甘心屈服于世俗的规律,也不甘心得过且过。他不想辜负爱情,也不想辜负自己尚充满变数的人生。

像初识那样,卢比茨每天给邓肯带一杯柠檬茶。看得出来卢比茨也在努力改善他们的关系,也看得出来,邓肯依旧心动。

他们将希望寄托于明天,可明天救不了他们。

卢比茨又一次问邓肯要不要改装A320。

“邓肯,我是真的想让你飞320,能每天都陪着我。”

“可你也是个副驾驶。”

“副驾驶?——那不是问题。什么事情是我做不出来的?三天学完一本理论书怎么了?模拟器上没日没夜训练怎么了?只要是不违反规定,我就能一直飞,狂攒小时数,我就要创下个奇迹究竟一个人能多快地放机长。我还……”

 “宝,你没必要这么拼命了。我永远不会改装空客,也永远不会离开你。”

“……好。”

 

1月份的一天,落地后邓肯发现卢比茨看起来好像不大对,但他没有过问。两人开车回家,在楼下,卢比茨忽然开口道:“宝,你去附近便利店买点7号电池呗?能充电的那种。我给你把箱子提上去。”

邓肯点了点头,推开副驾驶座的车门走了下去。便利店店主恰好在上货,邓肯就等了十来分钟,买了两板电池揣在口袋里,上了楼。

他在哪都找不到卢比茨。卧室的房门紧闭。

开始他觉得卢比茨在换衣服。他心一凉,原来他们已经这么有界限感了吗?于是他敲了敲门,没有回应。

“安迪?”

房间中,卢比茨不安地走来走去。他没有脱制服,收拾干净书桌,一把用碘伏消过毒的美工刀躺在桌上。

“安迪,你在干什么呀?”邓肯趴在房门上使劲听,“我能进去嘛?”

没有回应。

卢比茨早已把房门上了锁。他立住,深深吸了一口气,仰望天花板。最终他决定将那口气长长地吐出来,走向房门,慢慢俯下身子靠近门缝。他能听见邓肯的呼吸声。

他认为自己要哭了,但他没有。他只觉得自己的嘴角抽动了几下,这副模样一定很滑稽。紧接着,他回头走向书桌,拉开椅子坐下。他凝视着那把刀,但没有得到回应。它只是自顾自地将一滴棕红色的碘伏滴在了桌布上。卢比茨伸手抽了张纸,将它擦净。

“安迪,你究竟在干什么?让我进去!”

卢比茨摇了摇头,靠在椅背上,向后仰过去。颈椎隐隐作痛,血液呼一下流入头部。向后弯折的脖颈,涨红的双颊上暴突的白色眼球,隆起的条条青筋,呼吸、心跳、无力、痉挛。这种感觉很奇特,他正准备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虽然他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安德烈亚斯!开门!”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想法,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他单纯厌恶活着,他不想继续存在。如果现在战争爆发,如果现在病毒肆虐,如果现在地震、火山和海啸正在摧毁人类的家园,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拿起枪、穿上防护服,哪怕是手无寸铁,他也一定会冲上前线。但击败他的不是这些,他宁愿这些正在发生,他甚至希望有足够多的生命逝去,让他感受到痛苦,让他感受到生命的力量,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击败他的是每天都会按错的一个按钮,是2014年以来脏衣篓里就未见过天日的脏衣服,是并不致命的胸闷、头痛,是眼前闪动的光点,他试图挥手将它们驱赶出去,却怎么也做不到。

 “开门!!”

从巨大的眩晕中,他恢复过来,重新坐正身子,右手持起裁纸刀。不能再拖延了。一分一秒也不能。是时候结束了。

他比划了一下位置,在左手距离手掌根部三指宽的位置划下一刀。这一刀很浅,表皮翻上来,丝丝鲜血不久后便不再流出。

“安德烈亚斯·卢比茨!你快开门啊!!”

他平静地呼吸着。这一次用了更大的力,暗红色的血液汩汩流出。

人的一生太长了,每天都有不同的难过,每天都有一个时刻令人愤怒、挫败、绝望。活着便永无出头之日。他活在羡慕中,甚至是嫉妒、愤恨,他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都看起来如此成功且快乐。是他不够努力吗,但他已经尝试过了啊,在飞院念书时多少个别人去酒吧狂欢的夜晚他在书山学海中挑灯夜战。还是他努力得不够,他没有恒心没有耐力没有从小培养的学习习惯没有天赋异禀,他被注定不可能成功。

他拿起刚才那一张面巾纸,擦掉桌子上的血。

“看在上帝的份上……打开这该死的门!!!”

门外的邓肯已经几近疯狂,眼泪流入嘴角。他大喊,他叫骂,他拍,他锤,他踢,他用身体撞击,他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大脑的缺氧让他昏昏沉沉,他只是觉得整个世界都要塌陷下去了。

卢比茨在干什么?晕过去了?吞药?烧炭?这么想着邓肯也觉得有点窒息了,空气中隐隐约约还有烟呛味。或者从窗户跳下去了?这样的话他该走到阳台去看一看。但他不敢,他害怕血液、骨骼、尸体,他更害怕自己是屋内痛苦挣扎的卢比茨的唯一精神纽带,他一厘米也不敢挪动,仿佛稍微动一动就会一声巨响就会传来。

卢比茨的眼前模模糊糊,自己乱糟糟的手臂中他隐约能看见血管在颤动。

惊恐、颤栗、汗流浃背、寒气袭人。

他闭上眼睛,刀片反复划过他所认定的那条血管,如同切割一块鲜红的,在案板上微微颤抖的生肉。

邓肯决定无论怎样都要破开房门,一探究竟。

他从餐厅拉了一把椅子,定了定神,搬起来就向房门砸过去。

这下子,只要他还活着,就不会置若罔闻了吧。

门板上出现一个巨大的凹坑,但门锁依然没有打开。邓肯愈发恐惧,不顾一切地再次抄起椅子,拼命砸着。

“安德烈亚斯!你还在里面吗?——开门啊!”

卢比茨不是故意听不见邓肯的呼喊。暗红色的血液已经流了一地,他右手勉强撑着桌面,上身不受控制地俯下去,抖动、大口呼吸,眼前时明时暗。流血的左手没有生命般下垂,制服上满是血污。

他失去了痛觉,只有邓肯的容颜在他眼前闪动。有那么一瞬间他认为邓肯就在他的身旁紧紧拉着他的手。他给以回应,但左手已经麻木,凉意从指尖袭遍全身,下坠的感觉似有千斤。他想呼喊,想站起来,想蹒跚地走到门边对门外的男孩说最后一声我爱你,声带却犹如被扼住,浑身的肌肉和骨骼都不存在了一样,难以移动。

这就结束了——这就要结束了——快些结束吧!

“他妈的……打开这该死的门!安德烈亚斯!”

在卢比茨耳中,撞击声忽近忽远,忽大忽小,丧失了一切真实。

渐渐寂静。

门外的邓肯眼泪抹了满脸,指节因太过用力而通红,手背上的青色血管条条突出,其余则是一片苍白。他脑中轰轰作响,他无法、也不敢思考。他站定,努力让呼吸平复,却发现自己抽泣得更加厉害。

“安迪……无论你在做什么……我爱你!”

再一次地,他拼尽全身的力气,抡起椅子向房门砸去。

房门轰然打开。

邓肯吓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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