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尔文主义“跨界”社会学,可演化论到底说了啥

达尔文的演化论出现于19世纪科学革命时期,由于它描述了自然界物种的演化规律,废黜了人类在地球历史上的中心地位,在科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1】。随着基因概念的普及,分子生物学、发育生物学、表观遗传学、生态学等多学科不断交叉综合,演化论自身也在不断完善。但自然演化论发展的同时,二战结束时期便已然日渐沉寂的(伪?)社会达尔文主义也在死灰复燃。盲目套用的演化论主张在很多语境下被错误地理解,进而得出既不社会,也不达尔文,甚至都不一定算得上是真正“社达”的结论,沦落成为主张淘汰一部分人,为社会不平等、赢家通吃理念辩护的不入流工具。
从社会学角度上来讲,“社达”的死灰复燃存在自身的原因,也迎合了一部分人的需求。然而有趣的是,正如前文已然有所提及的那样,这种对“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甚至被嫁接的“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理念的盲目信奉,往往是基于对演化论理念错误的理解。恰好最近看了一部很独特的新番——《天地创作设计部》,这部新片一边致力于科普动物、揭(tu)秘(cao)设计师生活,另一边却杂糅了神创论、智能设计等迷之观点,在很大程度上就根植于并不一定正确的演化论。我希望在这里以这部动漫为契机,一边欣赏剧情,一边和大家聊聊我目前了解到的演化论。另外,由于演化论中间经过各类补充完善,作者本人也非演化生物学专业,本文不能替代各类科普著作和专业讨论,如有错误请多多指教,也敬请原谅。

“优胜劣汰”“适者生存”
“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这句话常认为归功于严复先生的《天演论》,该书意译“自托马斯·亨利·赫胥黎名为Evolution and Ethics的演讲与论文,阐述了达尔文《物种起源》一书中关于生物进化的理论”【2】,并在很大程度上加入了严先生个人的见解。首先要承认,这本书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中国历史的进程,例如:胡适先生的名字便化自适者生存,鲁迅先生也自述在学校时热衷于看这本书。可抛开历史、社会等人文角度,回归到演化论本来的语境,达尔文的演化论真的相信“优胜劣汰,适者生存”吗?
适者生存这部分来自于社会达尔文主义之父——赫伯特·斯宾塞(Herbert Spencer)在阅读完达尔文著作后提出了“survival of the fittest”,在他后期与达尔文本人书信交流后,后者认可了这种表述,认为和书中的自然选择“natural selection”可以视为同义词,并在第五版《物种起源》以及后期《动物和植物在家养下的变异》中使用了这一术语。但值得注意的是,《物种起源》一书在后期版本中做出了大量修改,以回应同时代人(可能并不一定合理)的批评,也不得不做出种种观点上的“妥协”【3】。即使如此,他依然将适者生存这个片语严格限制在自然选择的语境内,不强调物种之间的“优、劣”,这与优胜劣汰的含义有所不同,更是和张冠李戴的“弱肉强食”这种所谓的“丛林法则”并无直接关系,毕竟蟑螂、老鼠的祖先们、细菌等能逃过“白垩纪末灭绝事件”,恐龙却在那场灾难中灭绝,即使后者才是当时的霸主一哥。
这部剧则详细介绍了动物各部分器官是如何适应周围环境,试图从“后见之明”的角度解释某些动物为什么是生存下来的适者。以大家熟悉的考拉为例,这种似乎只会卖萌、除了有毒植物啥都不能吃的动物,却出乎意料具有很强的适应性:爪子结构适合抓树,只吃有毒的树叶就可以减轻竞争压力,肠胃中拥有的微生物能帮助消化有毒植物,刚刚出生的宝宝住在倒置的育儿袋中,靠吃母亲的大便快速获得这些微生物。

另一个萌王代表,毛绒绒的海獭小可爱则有这另一套生(mai)存(meng)法宝:靠着大量进食、搓脸脸绝技维持体温,含有空气的皮毛让它们可以在水中面朝上漂浮,直接在水中睡觉可以避免进食时间过长导致的睡眠不足,利用水中的昆布缠住自己、或者相互牵手防止睡觉时被水流冲走,更有腋下的储物袋帮助储存食物,用石头击打有壳的海洋生物防止牙齿磨损。正是这些独特的组合,让它们在具有和大多数擅长游泳的水生动物截然不同身体结构的情况下,依然可以在水中过得很好,成为食肉目动物中最适应海中生活的物种。

如果单纯将目光聚焦在类似影片中动物们各个器官组合的精妙之处,往往让人感觉生存下来的适者为了适应环境煞费苦心,这也是鸡汤版/弱肉强食版“社达”最喜欢的设定——努力改变自己,不断适应环境才能有未来,否则必将被淘汰。但且慢鸡血,这真的是演化论试图传达的内容吗?
“总设计师”“盲眼钟表匠”
培里举出了许多例子……他的假说是:生物钟表是一位钟表匠大师设计、制造出来的。我们的现代假说是:这工作是自然选择在渐进的演化阶段完成的……
天择(注;即自然选择)的心中没有目的。天择无心,也没有心眼。天择不为未来打算。天择没有视野,没有先见,连视觉都没有。要是天择就是自然界的钟表匠,它一定是个盲目的钟表匠。
—— 理查德·道金斯,《盲眼钟表匠》【4】
面对这种种“生命的奇迹”,擅长类比的人脑有时候就会忍不住为这一切寻找一个“总设计师”——神灵创世、智能设计就往往基于这一思路。这部剧也采用了相似背景,让神赶时髦,做了把甲方,将部分创世工作外包给了苦逼的天地部门设计汪们。对于大多数人,这种设定就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估计连小孩子都不太可能会把它当真,弹幕中不乏吐槽设定“低幼”的存在。不少演化论支持者更是会毫不客气地给支持神创、智能设计的人打上“文盲”,“缺乏科学素养”等标签。

比如在这部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番剧中,长颈鹿的诞生被简化成设计师的一系列修改:神明委托设计师设计出能吃到高处树叶的动物,于是设计师把普通鹿的脖子伸长,成为长“脖”鹿的原型,但是这样结构的动物大脑会缺血,需要1.5吨的心脏才能将血液压入大脑;如果反过来只将腿伸长,却又无法喝水;所以干脆折中,让脖子和腿都变长。要做到体型足够大还能只吃草,就在胃中引入了可以帮助消化的微生物。为了在个子高的情况下不撞到头,还加上了一对角,最后为了显得不那么单调,随随便便添上了花纹。

虽然每部分都是对长颈鹿器官的合理解释,让人大开眼界,但未必有多少无神论者能毫无芥蒂地接受这样一批大牛设计师的存在。然而,如果换一个解释:“长颈鹿的祖先经常伸长脖子吃树上的树叶,脖子就越伸越长,于是,一代一代的遗传下来,长颈鹿的脖子就越来越长,直到变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这样。”这就变成甚至会存在于某些不靠谱科普读物中的解释了(我童年就绝对读过类似设定的科普读物……)。同样是需要一个“设计者”,神创就显得不够高大上,“鹿”定胜天却能流行下来,果然鸡汤才是王道。
如果有人说自己很清楚“用进废退”的拉马克学说,不会再将上面那种已经被淘汰的观点和达尔文的演化论搞混,那想必你绝对会对这些图耿耿于怀:


这类图上,古猿、早期猿人、智人,大家排排站,人类进化的精妙之处变得一目了然,看上去也似乎完美契合了达尔文的演化,毕竟对达尔文学说最流行的归纳就是“人是猴子变的”了。可换个角度想想,如果我们可以轻易的接受为了变漂亮而整容,后代不会遗传整容后的长相;一个因为事故失去一条腿的人,依然可以生出四肢健全的孩子;学神爹妈,孩子智商却可能均值回归成普普通通。也能意识到长颈鹿的脖子为啥不能是为了吃树叶自己活生生一代一代拉长的。那就不难想象,这么一条基于“定向遗传”,一代更比一代强的笔直人类进化之路似乎也显得不太对。
现实也确实如此,尽管达尔文本人由于时代的局限性,未能为人类演化做出一个相对合理的描述,在他之后,越来越多的化石证据、分子生物学发现就都在传递同一个信息:人类的演化不是图中这样的一条线,而是一张网。图上的很多物种,还有不少之后被发现、没有被收录进这张图的物种,并非现代智人的祖先。如果真的要找到一个比喻,那他们可能更类似智人祖先的叔伯堂婶,堂哥堂姐,现代智人出了十八服的族里亲属。他们不一定总会比过去更(符合我们定义中的)“高级”,不一定比同时代智人的祖先更“差”,他们也曾在地球的历史中和智人的祖先一起繁衍生息,在地球上,甚至我们的身体里留下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例如,非洲以外的大多数现代智人(欧洲、亚洲、美洲及大洋洲人)的基因有至少1至4%源自尼安德特人)【5】。
这也是前文援引道金斯的话试图传递的观点——自然选择无眼、无心,如果给地球一个洗牌重来的机会,也许就是图中某些物种,而不是智人的祖先走到最后,甚至这张图上的物种根本都不会出现,这个世界可能会充满一些超越我们想象的其他物种。毕竟根据化石记录,地球上曾发生过至少20次明显的生物灭绝事件,其中有5次大规模的集群灭绝事件,重新洗牌这么多次,只有最后一次距离我们最近的大灭绝后演化出了智人【6】。

这样看来,智人,以及在这个地球上停留(过)的其他物种,都不过是物理法则下开奖选出的幸运儿。从现在这个点回溯过去,考拉、海獭、长颈鹿、智人……,他们的演化似乎显得恰到好处,完美适应了自己生存的环境,但从整个历史的角度看,这从来不是一种必然,更谈不上是因为物种自身做出了何种努力。与其强调哪种物种是赢家,不如坦率承认,这个多样的世界是“随机”造就的奇迹。
“定向进化”“随机突变”
达尔文《物种起源》首次出版于1859年,距离孟德尔豌豆杂交实验的公开还有6年,直到1928年,著名的肺炎双球菌转化实验才得以开展。因此,达尔文在自己的理论中未能正确解释遗传的分子机制,也并没能完全脱离拉马克学说。但得益于遗传生物学的不断完善,现阶段生物学发展告诉我们,基因的随机突变是造就这种多样性的原材料。
如果你对高中生物还有简单的印象,大概率还会记得中心法则,DNA转录成RNA,RNA翻译成蛋白质,DNA可以自我复制(当然还存在特定条件下RNA复制,RNA逆转录,以及某些研究发现的DNA直接控制蛋白质合成)。作为绝大多数生物遗传物质的DNA(RNA病毒遗传物质为RNA),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生物身上,都有可能发生随机不定向的突变。
由于DNA的双链结构比RNA单链结构更为稳定,加上成熟、繁衍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大多数动植物、甚至微生物可能都很难复制新冠病毒这种刚被发现一年多、变种就命名到Mu的强大(到人类并不想见到的)“适应性”。比率上讲,不同物种之间突变率并不相同,对人类来言,每个人都会积累50-90个父母不表现出来的突变【7】,它们有可能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细胞运作异常、癌症、遗传病;有可能只是静静地在那里,没有带来益处或害处;也有可能,随着环境的不断变化,在某一天为生存带来一点点优势,成为“不会得艾滋病”“不易得疟疾(虽然很可能患有镰刀型红细胞贫血)”这类幸运变种(Variant)中的一员。
从低等的微生物,到高等的动植物,这种突变都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它们不能在几代内就让大猩猩搞出猩球崛起,不能让狼直接生出哈士奇,更不太可能让人成为绿巨人。但当这种微小的突变不断累积,地球最终见证了猿人走出丛林,成为今天这番“傲视宇宙”的模样。概率中有一个著名的“无限猴子定理”—— 让一只猴子在打字机上随机地按键,当按键时间达到无穷时,几乎必然能够打出任何给定的文字,比如莎士比亚的全套著作【8】。生命在40亿年中不断随机突变,却只需要能在自己当下的环境中生存下去,这种组合不奇怪能带来“几乎必然”的多样性结果。
这样看来,这部新番中最荒诞的一个设计案可能才更接近这条演化之路的真实情况:一个孩子基于对现实的大胆想象(现实世界中的物种遵从物理法则),进行了毫无目的的修改(随机突变),得出的随便长长的物种却通过了神的考核(没有被自然选择所淘汰)。这个孩子设计出了人们心中的怪诞虫,可人类本身何曾不是怪诞的存在。我们一次次感慨生命的奇迹,这其中哪一个不是非常态的怪诞呢。

这一刻在地球上活着的所有物种,包括智人在内,都是演化中的幸运儿。既然享有这份幸运,不妨多花些时间去影响环境,最大限度利用起演化论留给幸运物种为数不多的主观能动性发挥空间,让包括自己在内的智人这个物种得以更好的生存。一味叫嚣优胜劣汰,难道真的认为自己在无休止的“纯内卷”型“伪进化”中能成为永远的“胜利者”吗?如果智人忙于内部的“清洗”,这个物种未来还能有足够的多样性去适应变化中的环境吗?
【1】维基百科:科学革命,https://zh.wikipedia.org/wiki/%E7%A7%91%E5%AD%A6%E9%9D%A9%E5%91%BD
【2】维基百科:天演论,https://zh.wikipedia.org/wiki/%E5%A4%A9%E6%BC%94%E8%AB%96
【3】物种起源,查尔斯·达尔文,译林出版社,2013年10月
【4】盲眼钟表匠,理查德·道金斯,中信出版集团,2014年7月
【5】维基百科:尼安德特人,https://zh.wikipedia.org/wiki/%E5%B0%BC%E5%AE%89%E5%BE%B7%E7%89%B9%E4%BA%BA
【6】维基百科:生物集群灭绝,https://zh.wikipedia.org/wiki/%E7%94%9F%E7%89%A9%E9%9B%86%E7%BE%A4%E7%81%AD%E7%BB%9D
【7】Jónsson H, Sulem P, Kehr B, Kristmundsdottir S, Zink F, Hjartarson E, et al. (September 2017). "Parental influence on human germline de novo mutations in 1,548 trios from Iceland". Nature. 549 (7673): 519–522. Bibcode:2017Natur.549..519J. doi:10.1038/nature24018
【8】维基百科:无限猴子定理,https://zh.wikipedia.org/wiki/%E7%84%A1%E9%99%90%E7%8C%B4%E5%AD%90%E5%AE%9A%E7%90%86
【9】图源网络+《天地创作设计部》截图,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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