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事【拾】
“陛下三思啊！纪大人上任不过半载，相国位上事务繁重，熟悉政务就足够劳累了，怎能再统管京畿大营！”
“臣附议。自开国以来，尚未有军政统管的臣子，此举怕是要寒了武将的心啊。”
“况且纪大人刚上任时，就发生了郭尚书遇害一事，至今都未能找到幕后之人。纪大人鞠躬尽瘁，尚且不能游刃有余，此时再加职责，怕是难以应付。”
“还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啊！”
沉闷的暑气蒸腾，即使人都散去，大门紧闭的宫殿仍是沉滞闷涩，光线透过繁复雕刻的窗棂，昏昏暗暗地照进来，炽热地兜头洒在长身而立的纪宁身上，再往前却只能染到帝王的一片衣角，照亮那金线刺绣的狰狞龙爪。
傅朗微微调整了坐姿，手肘撑在龙椅扶手上支着头，削弱了方才在诸位臣子面前不苟言笑的庄肃，也没了面对重重诘问时的帝王怒火，反而是带了一点点的戏谑，仿佛是做了什么坏事后等着看笑话的促狭。
但帝王仍是帝王，高阶之上镶金嵌玉的檀木龙椅，玄色赤金纹的厚重龙袍，十二旒冠冕遮挡住神色，天子喜怒不容猜测。
纪宁拱手垂头，没有直视傅朗。
良久的沉默后，终是帝王先开口：“你有何话可说？”
纪宁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知道傅朗并没怎么生气，“郭侍郎一事确是臣的不是……”
“没叫你说这个。”傅朗打断他。
“诸位大人也没说错，臣年纪轻，一上来就担当重任，怕是没什么心力再接管京畿大营的军务……”
纪宁话还没说完，只觉什么东西兜头砸来，赶忙抬手接了，一看，竟是帝王桌案前的青玉镇纸。
“行啊，还敢接下来，照理说朕扔什么你就该老实受着。怎么，有胆子不受朕的镇纸，没胆子接着朕给你的军权吗？”刚刚扔出镇纸的傅朗，仍是斜靠着龙椅，不似动火，却也不似多高兴。
“臣，只是觉得太快了。”纪宁双手捧着镇纸，缓步走上高阶，将其放回龙案上。青玉碰击桌面，发出“咔哒”一声。
傅朗示意纪宁走进一些，说道：“再不快点，朕可要食言了。”
这是指五年之约了，纪宁明了。要做的事太多，即使此刻显得过于急功近利，但趁着新皇登基这一混乱的时刻，做出任何事情，人们也只会以为是皇帝刚上任的心血来潮，再拖下去，反而刻意。
“郭仕辉怎么死的，你我心知肚明，他们也心知肚明。胡致安嚣张至极，朕要把他连根拔起，首先就要清洗京畿大营。”傅朗凑近纪宁，十二旒玉串淙淙作响，锐利的目光绰约可见。
帝王仿佛哄诱一般的声音响在纪宁耳畔：“其心异者，诛。”
敏躬元年腊月初五，京畿大营一百夫长失踪。次年正月初二，浙南巧儿街突起大火，连街五十三家商铺无一幸免，重建时于桑造商姚氏商铺地窖发现官银千两，姚氏满门下狱，奏请户部查验，户部左侍郎钱峰奉旨前往浙南，押银回京。二月十七，户部确定姚氏官银乃景盛年间发放的军饷，举朝震惊。帝大怒，令刑部并大理寺同查，兵部上下由督察院尽数看管，宰相因领京畿大营一并停职待查。三月初六，兵部侍中黄谓之入狱，招供京畿大营都督孟襄，京畿大营解兵彻查。四月末，刑部尚书并大理寺卿递万字奏折，陈京畿大营上下勾结兵部户部，贪腐军饷。此番筛查，共牵扯提督五人、都指挥十二人、余下小卒百余人，判抄家后处斩，兵部侍中、侍郎斩立决，户部右侍郎流放西北，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引咎辞职，宰相因监管不力即日卸任京畿大营提督并罚奉两年。此乃敏躬年间第一重案，户部、兵部皆受重创，督察院由前朝式微之态复又兴起。
“现在可以给朕说说那个百夫长了吧。”皇帝跨着骏马，闲闲地眯眼看着远处林中悠闲踱步的鹿。
纪宁骑马在侧，透过西洋镜帮皇帝盯着猎物，“陛下何必在意已经过去的事。”
傅朗轻瞥了纪宁一眼，摩挲了一下扳指，将弓拉满，苍羽点翠的箭矢猝然射向树林阴翳处。
“啧。”傅朗微微皱眉，有些不满意。
“脖颈，咽喉下三寸。”纪宁收回西洋镜。察觉皇帝不满的眼光慢慢从猎物转向自己，纪宁有些无奈，只得回道：“那个百夫长不过月奉一两，儿子却身着绉衣，京里的桑绉多是浙南所供，姚家是户部右侍郎的姻亲，有心一查即得。郭仕辉死后，户部尚书空悬已久，两位侍郎自然是不对付，能有机会扳倒对方，钱峰乐意至极，定会将官银好好送回来。其他的，几派角力，不难。”
傅朗看着随从抬回来的鹿，箭矢稳稳插在咽喉下三寸，饶有兴致似的，“不错，还不到一剑毙命的时机。”
“雕虫小技岂能混过天听，陛下不过是想听臣再讲一遍罢了。”纪宁微微垂首。傅朗学的是帝王心术，自己所长不过一身功夫，圣明的皇帝不是不会做，只是不能做，纪宁是天子最趁手的利器。
傅朗闻言微笑，探下身拔出鹿尸上的箭矢，帝王独有的翠羽上有一丝迸溅的血。傅朗随手把箭扔给纪宁，懒洋洋地斜睨了他一眼，道：“小宁，猎只狐狸，朗哥哥给你做个围脖。”
纪宁解下背着的重弓，捻着箭上装饰的羽毛。天子的箭分量很轻，用材精巧，装饰美丽；天子的箭分量也很重，比弓重，令他甚至有些不堪重负。箭上的血迹粘在了纪宁的手指间，冰冷、粘腻、湿滑。纪宁深吸了一口气，稳住身姿，架起弓箭。
弓如满月，箭如霹雳，射穿了林间狐狸的眼睛。
傅朗眯着眼看了看，朗声大笑：“好！来人，把那狐狸皮扒下来，给朕的宰相做个围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