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重游世界(十二)
12.文武双煞
(致敬六道先生,若有侵,联必删)
时间:1963年
地点:泰、缅、挝,三国边境,当地方言加载完成……
潮湿的土地,参天的古树,还有老鼠和蚊虫。你以为我是在说身处的环境?不,我说的是,食物。
我们作为外来的残兵败将,既不受本地人待见,又得不到任何援助,还要时刻提防当地政府军围剿。作为孤立无援的弃子,我们只能躲进深山老林,像野人一样露宿风餐。干粮早已耗尽,林子里的飞禽走兽,也被我们猎得销声匿迹。食物越来越匮乏,到现在,抓只老鼠煮一锅汤,已是美餐。饿昏头时,草根、树皮、虫子,或者拿土烙的饼,都不得不吃进肚里,用来充饥。
几个月下来,大部分人都离开了,来到这里的,是曾经在战场上奋勇厮杀的国军士兵,没有贪生怕死之徒,更没有逃兵。面对枪林弹雨时,我们为了心中的信念毫不畏惧,可如今面对恶劣的生存环境,曾经的信念逐渐崩塌。如果硬要给留下来的人,一个坚持的理由,张长官,算是重要原因。
即便面对恶劣的生存环境,长官依旧保持着,在部队时的锻炼作息,从未懈怠。他不反对手下的士兵逃出山林,另谋生路,对留下来的人,则以兄弟相称,誓要同生共死。我在这儿能坚持下来,是因为我知道,接下来,即将发生的转折。其他留下来的人,多半是折服于长官的个人魅力,心甘情愿向他效忠。
几声枪响划破清晨的宁静。我们所在之处,是三个国家的交界地,如果是政府军前来围剿,一向慵懒的政府军选在这个时间,是想将我们一网打尽?今天轮到我和另一个兄弟守夜,定睛一看,对面有个熟人,放下武器,举起双手,迈着试探的步伐,向我们走来。他们刚才的枪,都打向空中,是请求谈判的意思。来人名唤张文,是曾经和我们一同躲在山中的战友,一开始食物短缺,他是第一批逃走的。如果是敌人,只剩弹药充足的我们,会毫不犹豫地开枪击毙。可这次……押解到长官那儿,听他发落吧。
长官见到张文,眯着眼睛,轻蔑道:“知道当逃兵的下场吗?”
张文:“我既然回来,就不怕死。不过杀了我,你会后悔的。”
“呵,我做事,从不后悔。”长官说着拿起枪,指着张文的眉心:“砰——”
子弹擦着张文的头发,打到不远处的树枝上,留下贯穿的弹孔。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张文没有丝毫躲避,倘若他的头乱动,现在说不定,已经成为一具尸体。
长官放下枪说:“你的勇敢,给自己赢得了说话的权利。只身犯险来找我,我猜你不会,仅是为了送死。”
张文:“我带着陆续投奔我的弟兄们,给罗兴汉运鸦片。待遇不算好,但有张床睡,能吃饱饭,总好过在山上饿死。”
长官挺了挺笔直的脊梁,戏谑地问:“所以,罗星汉派你这个叛徒,来拉拢我?”
张文:“不,除了你,没人有资格指派我。”
长官怒道:“让我投靠你个逃兵,除非,杀了我。”
“放下偏见,抛却桀骜,只有好处。为了兄弟们有口饭吃——长官,得罪了。”张文说着从腰间拔出匕首,摆开架势,飞奔直刺长官胸膛。
长官眯着眼睛,不仅毫无畏惧,反而抡起胳膊,迎向匕首。张文感到手腕和膝盖同时遭受重击,短刃脱手,整个人也跪倒在地。他踉跄着,一只手撑着身体,另一只手摸向脖子:凉丝丝的弧形伤口,渗出的,是血。他随后摸到,匕首已被插回腰间,刀刃上还带着,自己的血。刚才张文直刺长官,仅一瞬间,长官到底做了多少动作?一直在旁观看得我没有看清,张文更是一脸愕然。
长官轻蔑地瞥向张文:“你,已经死了。滚,我不想再看见你。”
张文身形踉跄,话音却依旧不卑不亢:“长官果然武艺超群,但愿你为了面子,不会害了大家。再会。”
深夜,我被战友,从睡梦中捶醒。“嘘——”战友向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别吵醒长官,然后拉着我往前走。前方的一片空地,闪烁着火光,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因为,阵阵饭香,早已顺着鼻子流进身体,敲打着我饥饿的胃。
没筛干净沙子的杂粮饭配盐巴,就算在这个年代,也不算美味佳肴。但对于我们而言,眼下没有什么事,比吃下这顿饱饭更加幸福。就在我们狼吞虎咽,享受着饱食的满足感时,我看到不远处,长官已然站定,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
越来越多的人和我一样,放下筷子看向长官。沉默良久,终于有兄弟壮着胆说:“报,报告长官,这些粮食,是张文部队,被长官打跑时,我军缴获的战利品。”
长官沉默良久,表情阴晴不定,从愤怒到无奈,最后平静道:“我不配做你们的长官,从现在起我的队伍解散,你们,另谋生路吧。”
谁都没有动。我们之中年龄最大的老兵,代表大家说:“不管长官愿不愿意投靠张文,我们都誓死追随你,绝无怨言。”
看着手下们期待的眼神,长官脱下军装,扔进火堆,伴随着火焰熊熊燃烧,身为军人全部的约束,随之化为灰烬。
当晚,长官就带领大家投靠张文:“从今往后,作为军人的张苏泉长官死了。我将成为你的武器,帮你扫清前进路上的一切障碍,让弟兄们过上好日子。如果你让他们挨饿,我张武第一个宰了你!”
张文:“欢迎加入黑暗。”从此以后,曾经的长官,绝对服从命令的职业军人,终于踏进了黑社会,这个无底的泥潭之中。
具有丰富亚热带地区丛林作战经验的张武,很快便成为张文的参谋长。他为张文训练部队,指挥战斗,战胜了缅泰政府军的数十次围剿。政府军不仅惧怕那支,比他们正规军更加训练有素的部队,张武的凶狠恶毒,更令他们闻风丧胆。他不接受投降,也不放走任何一个俘虏,落在他手里的结果,只有死。政府军的围剿,一次比一次声势浩大,然而由于我们的存在,政府军对于罗兴汉贩毒团伙的威胁,反而越来越小。政府军说到底都是普通人,谁都不想放着父母妻小不顾,把命丢在深山老林里。而我们这些毒贩不同,没有任何牵挂,不忌讳任何手段,只要消灭眼前的敌人,就有大把的钞票落入口袋,有了花不完的钱,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在张武的训练下,我们慢慢泯灭仁慈,成为看见敌人,就杀红眼的野兽。
“你们都给我记着,黑道,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胜者王败者寇,谁强,谁就是道理,谁赢,谁就是天王。”
“我们走的是一条不归路,既然一脚踏进,就没有后悔的机会。对待敌人不能手软,动手了,就要把对方打得再也爬不起来。以后我们已经不能拿敌人当人了,必须够狠,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那些弱者告诉我,人的一生,早就被上天注定了,就算你再努力,也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我看不清自己的命运,你们也一样,因为只有拼尽全力最后无计可施的人,才配说命运。现在的我们,都不配。”
尽管张文贩毒无数,却不准其部下吸毒,作为表率,他本人也早已戒毒,并规定任何人,发现其部下吸毒,均可当场处决。
张文负责联系买家开拓毒品市场,张武负责武装运毒,在二人的默契合作下,短短四年,罗兴汉贩毒集团,就成为远近闻名的大毒枭。受益于毒品生意的高额利润,我们早已不是曾经狼狈的国民军、党派纷争的弃子,每个人都过上了富庶的生活。然而就在这时,带领我们的两位老大,意见出现了分歧:
张文:“给所有人的承诺,如今我做到了,就像现在这样按部就班,维持现状,所有人,这辈子衣食无忧。而且罗兴汉足够大方,毒品的纯利润分给我们四成,在我们之前从未有过。我愿一辈子追随罗兴汉。”
张武:“我一次次问自己想要什么,一开始只是模糊的词,到后来,一个词日渐清晰,那就是——征服。如今我们,享受的是这个过程,争霸的过程。消灭罗兴汉,取代他的位置,才能使如今的我,获得征服的快感!”
二人的矛盾,已无法缓和,分道扬镳不可避免。至于手下的弟兄们,两位老大给了大家,自由选择的权力。大部分人选择跟随张文,安于现状。也有大约三分之一的弟兄,随张武离去,其中精英居多。
我作为后者,随张武在几公里外,一个由于战火而废弃的村庄安顿。就在我们想要询问长官,接下来何去何从时,张武召集大家开会。
张武:“罗兴汉派出的暗杀组,随时都有可能来,加强巡逻。我给你们的要求有两个:第一,守住这里;第二,活下去。”
当天夜里,罗兴汉一伙果然杀了过来,粗略来看,人数是我们的五倍之多。看来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把我们彻底消灭。
我们随即展开枪战,由于双方都是有备而来,充足的弹药形成了火力包围网,谁都无法靠近。枪战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其间枪声从未中断。直到第二天下午,枪里的子弹都已打空,双方展开了一场,赤裸裸的,原始大火拼,刀棍并举,喊杀连天。罗兴汉举刀大喊:“杀呀——”
张武黑巾系在鼻下,拔出军刀带头迎击。凭借着长期以来的训练,我们迎战数倍于自己的敌人,短时间内竟不落下风。锋利的军刀,在空中划过一道道闪着寒光的弧线,随之鲜血喷涌而出。旱季干涸的地面,贪婪地吸收着淋漓的鲜血,残忍无情,亦如此刻的我们。
张武如同不知疲倦的鬼面修罗,即便身中数刀,杀敌的刀锋,速度依旧不减。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挥刀的手早已因体力透支变得麻木,是身体的剧痛不断刺激着神经,他才没有倒下。围在他四周、越来越多的尸体,不断震慑着敌人,有一瞬间,没人敢靠近。就在此刻,罗兴汉与张武四目相对,罗兴汉看到一双冰冷的眼睛,只是一瞬间的感觉:这不是人类的眼睛,而是野兽的眼睛发出的光芒。罗兴汉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杀气,这种感觉很奇妙,明明知道对方不是自己的对手,身体却下意识地后退。这,才是杀气。
罗兴汉怒不可遏道:“杀,谁杀了张武,赏万金,杀了他,杀了他!”
听闻巨额的悬赏,罗兴汉的手下又来了干劲,原本人数上就占据大优势,张武被杀,只是早晚的事。想到这儿,罗兴汉的手下一个个都来了干劲,前赴后继,叫嚷着向张武杀来。
身体和精神上,都已到了极限,张武感觉眼前模糊,身体仿佛,也不属于自己。
就在此刻,罗兴汉背后,枪声不断传来。是谁?回头一看,张文带着自己的人,夹击杀来。
张文:“抱歉,抓叛徒,来晚了。”
罗兴汉瞬间明白自己上当,张文带人前来投靠,只是看似情理之中的诈降。
他太小看,眼前这两个敌人的友情!
在前后夹击之下,罗兴汉很快败下阵来,他带来的弟兄,被全数歼灭,自己也被俘。他抬起头,正好看见张武,毫无表情的脸。
“今天,你得死。”张武的声音,不带任何情感,却仿佛从地狱传来。
罗兴汉慌慌张张说:“别,别杀我,我有的是钱,你们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张文眯起眼睛,嘴角带着戏谑的笑:“成王败寇,想不到叱咤风云的黑帮老大,竟此等贪生怕死。”
张文拿着军刀,一步步向罗兴汉逼近。罗兴汉像是认命了,低头道:“给我个痛快吧,我还有最后一句话——”
张武:“说。”
就在张武贴近耳朵,听罗兴汉的遗言时,罗兴汉的嘴里,毫无征兆地闪过一道寒光。凭借着曾经,作为职业军人的直觉,张武下意识闪避。即便如此,眼角还是被罗兴汉嘴里飞出,不知什么样的暗器,划出一道口子。张武随即挥刀斩击,罗兴汉的头颅,滚落在地。
原来在一开始,这两个领导人就已共同谋划,如何除掉罗兴汉。但罗兴汉苦心经营多年,势力不容小觑,如果强行火拼,只会两败俱伤,最终被政府军渔翁得利。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偷袭。可狡猾的罗兴汉,早在一开始,就秘密安插眼线在他们之中,所有偷袭的事,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于是就有了前面那出散伙的闹剧,基于二人彼此之间绝对的信任与了解,这一招虽险,不过既能干掉罗兴汉,又能揪出眼线,可谓一石二鸟。至于罗兴汉眼线的下场,对待叛徒,死不足惜:眼线被活埋入土里,只留脑袋在外。压实土地巨大的压力,挤压着这个叛徒的身体,全身的血液,都被压力挤进脑袋。巨大的压力使他七窍流血,生不如死,最后,他咬断舌头,结束自己的生命。鲜红的血泉,从舌头喷涌而出,仿佛在祭奠,这次行动,死去的弟兄。
1967年,罗兴汉贩毒集团大战一场,胜者控制了70%的毒品生产,和大部分贩运业务。张文得意地自称为“鸦片大王”,他在这片,以后被称为“金三角”的土地上,成了名副其实的地下皇帝。
此后,这两个人开创了属于自己的毒品传奇,在此仅阐述史实。因为真实的历史,比虚构的小说更加精彩:
张文给自己最得意的毒品:海洛因四号,创立了自己的品牌,远销世界各国。
1969年,缅甸政府通知张文去缅北军区司令部开会,张文当即被逮捕,并判处死刑,但是缅甸政府怕张文的军队闹事,一直没敢处死他。与此同时,缅军99师与东北军区、瓦城军区抽调了1万余人兵力,开展了对张文武装的大围剿。
得知张文被政府军诱捕,张武为救张文,绑架了两名援缅的苏联医生,并召开了记者招待会,透露人质的处境,引起国际舆论对前苏联人道主义政策的指责。前苏联遂与缅甸政府交涉,迫于国际社会舆论缅甸改死刑为软禁张文。
1976年在张武的精心策划和安排下,张文从仰光逃脱回到了泰缅边境的金三角地区。张文出狱后,采纳张武建议,将掸邦联合革命军总部秘密迁往金三角南部满星叠。
张文利用民族情绪号召掸族独立,在金三角地区设立了“掸邦议会”,建立了有多个部长的“政府”,1994年更公开宣布成立“掸邦共和国”,他自任“总统”。他用贩毒得来的钱不断更新武器装备,其武器先进程度一直高于缅甸政府军。
1995年,掸族长老发动了“纯洁掸邦运动”,近6000名掸邦军士兵脱离张文集团,“掸邦共和国”总理也随之出走,一系列内部的打击纷纷向张文袭来。在这种形势下,张文忽然宣布,他将向政府军投降。从1996年1月1日下午起,缅甸政府军陆续进入位于泰缅边境的金三角张文集团的各个据点。同年,缅甸政府向张文提出了特赦。黑白,原来是可以相交的。
1998年,张文退隐居于仰光。2007年10月26日,他病死于自己的私人别墅中,享年74岁。当然,他还有一个被世人更为熟知的名字:大毒枭坤沙。
坤沙投降缅甸政府后,张苏泉长官,在仰光向政府承包了一间电影院,隔壁经营一间可容纳数百人的中式餐厅,他在餐厅旁空地上搭建茅屋而居,过着退隐江湖的晚年。2011年6月3日,张苏泉于曼谷去世,享年84岁。2011年6月7日,掸邦先驱报曾经刊登了张苏泉在仰光病逝的消息,此报道被广泛引用,但2011年7月6日,掸邦先驱报对此进行更正,声明早前报道有误,张苏泉不在仰光而是在曼谷病逝,该报道说与坤沙不同,张苏泉不在美国和泰国通缉的黑名单上,还说张苏泉病逝前访问过他的家乡中国东北。
一个个国民党军人,或者说一个个中国人,为了执行长官的命令,把他们,乃至后代的性命,埋葬在这荒凉的异国他乡。可是,他们后悔吗?我相信,他们的初衷可能不是建造毒品王国。魔鬼不是凭空生长出来的,而是善良的、别无选择的人们,一点一点制造出来的。从我的眼中看,张苏泉、坤沙,这两个十恶不赦的大毒枭,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到死,从未后悔。
金三角毒枭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