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蜉蝣

2022-03-31 17:44 作者:七凉八暖  | 我要投稿

    深秋,阳谷。

    蜀地多雾,常常至午后方才缓缓消散,今日尤甚。

    谷内数个怪异突兀的“山丘”在浓雾笼罩下直直立着,平添了几分阴冷。杂草凌乱处,露珠顺着草叶滑过干裂的唇,滴入了一名甲士微张的嘴里。

    “咳咳咳……”甲士缓缓睁开双目,每次轻咳都会牵动着腹部的刀伤,于是他像抖筛子一样抽搐着,冷汗不断。

    艰难坐起身子后,他有些恍惚地打量着四周。

    谷内满是断口规则或不规则的肢体残骸,它们或层层堆叠而起,或散落在谷中各地,这还是情况稍好的,更多的则是被巨石砸得血肉模糊,士兵与战马的碎骨烂肉混杂一处,不可直视。

    好一幅马革裹尸的沙场图!

    哪有文词抒发的热血豪迈、激烈壮怀?唯有亲临其境,看着一条条生命被瞬间毁灭却又前仆后继,方知只有无法言说的苦痛与悲凉。

    这里是战场,更是坟墓。

    白雾开始随着气流游动,像是幽谷女神的双手,轻轻地拂过那些红黑泥土与残枪断剑,似要抹去这人世最惨烈的悲愤。那些被血浸得幽黑的野草静静地围着,随雾气微微摇晃。

    李青闭上眼睛,紧捂腹部的伤口,任凭浓烈的腥气直冲肺腔,他深知,若不是老统领舍身替他挡下那一刀,自己早就被拦腰分斩了。

    马蹄声响,上千骑抵达谷口纷纷下马。

    大将军李牧率军夜驰七百里前来解阳谷之围,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李青随着大将军一起退守到了陵州城。

 

    半年前,刚继位不久的西蜀二世皇帝刘铨,不顾满朝文武反对,听信宦官林虎之言,举兵北伐后赵。时任大将军的开国重臣李牧,因多次直谏而被特赐卸任休养。

    后月余,蜀军节节败退,至乾州一役元气大伤。赵军复而举国之力挥兵南下,势如破竹,誓要灭蜀。仓促慌乱之下,刘铨杀林虎谢罪,并亲至李牧家中请其复任以挡赵军。

    李牧作为当世名将,深得先皇尊崇,“战场征伐,纵横十数年而不败者,牧也;与朕同袍,马踏天下睥睨诸侯者,牧也。”

    其至边境,士气大振,军民同心,连一十六城为铁壁垒,趁赵军自满不备,尽出轻骑,夜袭后方辎重,大挫赵军锐气,而后闭城坚守,避战不出。半月后,李牧亲率兵马,虚实进军,烧毁赵军多处粮仓。

 

    直冲夜空的火光映照着赵军大将姜棠的脸庞。

    看着远处众多救火的士兵,他突然开口道:“我幼时恰逢五王之乱,天气苦寒,只得沿街乞讨。可乱世之中各户皆是朝不保夕,就在我几近绝望濒死之际,你们可知是谁救了我?”

    旁边的副将们面面相觑,自是不解。

    “是李牧。”姜棠回忆往事,“若非李牧当年给了我馒头和热粥,我应该早就死了吧。也是那一天,我立下誓言,此生定要成为如李牧一般的天下名将。”

    姜棠回头望向诸副将,笑道:“当年李牧对我说乱世将尽,因为他找到了能一起建立大一统王朝的人。可如今十几年过去了,这天下仍是分崩离析,他却老了,连和我正面一战的勇气都没有了。”

    此时一名将领骑马来报:“大将军,神机营这次把西蜀的谍子全都拔了出来,如何处置?”

    “我的虱子拔光了,不知李将军你有没有找到自己身上的虱子?”

    姜棠双眼微眯,而后朗笑道:“暂且软禁,切记好生招待。乱世将尽,可莫要寒了人心。”

    不顾副将们的愕然,姜棠纵马回营,眸光锐利。

 

    李牧烧掉赵军数座粮仓后,再次选择闭城坚守。但七天后,蜀皇刘铨却勒令他主动出击,迅速击溃赵军。

    李牧深知不妥,于是上书朝中,大意为此时赵军士将疲,粮将断,不出月余,必退,彼时埋伏而击可大胜,若心急一时,则乱大局,不可取,后书先帝事迹,最后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结语。

    刘铨大怒,觉得李牧以先皇厚待,恃宠而骄,于是亲下御令,命右将军林元成自凉城出阳谷截击赵军后路。

    却没想到赵军大将姜棠早有预料,埋伏阳谷,凭借地势全歼西蜀右军。

    至此,一十六城之势被破,西蜀全线崩溃。

 

    傍晚,陵州城内,松山岗。

    李牧立在小亭中,双鬓花白,身姿依然挺拔。

    但李青却从中看出了几分落寞。

    “我想回老家了。”李青转头望着山岗旁的小湖,突然开口道。

    李牧有些愕然,沉默良久后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无碍,侥幸避开了要害。”李青转过身来,看着眼前微驼的后背,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李牧嗓音沙哑道:“也好,是应该回去看看了。你收拾好就离开吧。”

     “李牧!你又何必如此执着!” 李青突然情绪翻涌,声音高了起来,双眼通红,“这么多年了,为了心中所求,你不知道自己犯下多少大忌吗?”

    “我又何尝不知呢。”

    “那你还要飞蛾扑火?殚精竭虑十数年一场空,又是,何必呢?”

    李牧看着那被夕阳映得火红的湖水,轻语道:“阿青,你说这蜉蝣不饮不食,生死不过朝暮,所求为何?”

    李青稍稍平复情绪,紧盯着湖水:“我只觉它可怜。其所求不过朝暮之华美,却看不透万事转头空。不过,若看透了又如何,脱身无解,只是徒劳挣扎,煎熬精神,悲苦至极。”

    “朝暮华美?脱身无解?也罢。但人终究与虫兽不同,无论何时,人都有选择。”李牧眼神慢慢恢复了神采,“时也?命也?你知道,我是不信命的。”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李青终是向东而去,离开了松山岗,昏黄的阳光投射在他的背上,把他的影子拉的好长好长。

    李牧转身西归,迎面是火红的太阳在熊熊燃烧,漫天的云霞以松山岗为界,向西铺天盖地涌去。

    “我李牧承蒙先帝厚爱,亦臣亦友,方得以施展平生才学抱负,纵使万物终有尽时……”

    “明明之月,松叶凋敝;煌煌英灵,孰可家归……”

 

    第二天,李牧领兵自陵州城而出,迎击赵军。

    两军对垒,赵国八万精兵整齐雄壮。

    姜棠银甲白袍,手持长枪,纵马而出:“天下名将,以李将军为尊。经此一役,姜棠心悦诚服,只可惜昏君当道。不过还请李将军放心,待我攻破蜀都,绝不乱杀百姓。”

    看着敌阵前那位少年名将,李牧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一样的气势如虹,一样的锐不可当……

    没有回话,李牧紧抿的嘴角微微上扬,拔剑纵马。

    “杀!”

    一如十数年前,冲阵在先,无惧无畏。

    蜀军四万将士战意激昂,拼死奋前。

    虽是蜀国残兵直面精壮赵军,但无一蜀兵面露怯色。身在阵前,家国在后,岂能退后半步?更遑论在最前方带领冲锋的是他们誓死追随的大将军,那人曾带领蜀民于夹缝屈辱中奋起,在“弱蜀俾奴”的年代为他们开辟了光明前路。

    剑出鞘,见血方止,两军相遇,不死不休。

    于是他们在血与火中狂舞长戈,在黄泉途中纵声大笑。

    当晚有一赤星,大如斗,划过夜空,坠于西南。

    是年,刘铨率众出降,后于受押北上途中自缢而亡。

    西蜀国灭,姜棠借势东征,定江南,声势大震,后离间中原诸国,鲸吞并之,复而北进辽东,一统南北。后赵主“退位让贤”,姜棠受禅,即皇帝位,改国号为楚,天下大定,是为大楚王朝。

 

    深秋过,冬雪飘至。

    李青拄着木棍,低头在雪中独行。

    蜀地人稀,再加上罕见的大雪漫山,这一路走来,天地寂白的空旷清冷让李青感到有些不真实,看着自己身后一连串的深浅脚印,那过往十数载的乱世血雨和权谋挣扎恍若隔世。

    不计时月,李青停在了一个小山村前。村中稀稀落落住着几十户人家,村口的青石上可依稀辨认出“李家坪”三字。

    他站在村口,却猛然驻足不前,破烂的斗笠下是突然黯淡的眼神。这个二十从军,伤痕满身的汉子突然哭了,怎么都止不住,嘴唇颤抖,滚烫的泪水纵横肆虐。

    那目光所及之处是一方矮矮的草屋院落,门外院内积雪深厚……

    昔年杨柳依依,父母尚在,如今物是人非,人生只剩归途。

    李家坪从此多了一个铁匠。

    后来,姜棠按照约定把李牧生前的最后一句话带给了李青。

    “今日身死,有愧无憾。”

    李青听后默然不语,紧紧盯着院中的那颗老松,仿佛又看到了两名少年书生在树下兴奋地谈论辩驳。

    忽然,李青笑了。

    风吹过,劲松青葱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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